等待斋饭的间隙,众人闲聊。

  房遗直听着外面的雷霆暴雨,不由叹息道:“若没有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我们都快到晋阳了,来时为了尽快查案,我们过晋阳而不入,返程本有机会,可以好好感受一下我大唐发祥之地的风采,结果又遇到了这暴雨,不能在晋阳过夜。”

  陆鹤鸣笑道:“我们明天也可在晋阳停留一日,赶路也不差这一天。”

  房遗直摇着头:“云州的消息已经先一步送回长安了,估摸着李尚书正着急等待着我们返回,好尽快结束这个案子,尽快为那些无辜的百姓报仇,还是不要耽搁了,以后若有机会,再来吧。”

  房遗直内心的底色很善良,总是在为其他人着想,所以即便陆鹤鸣和程咬金觉得多一日少一日也没关系,可房遗直也不愿因他的念想,耽误大家的行程。

  不过陆鹤鸣可不是那种见朋友有心愿,会装作无事发生的人。

  他直接看向程咬金,道:“程将军,我也是第一次来晋阳,也想感受我大唐发祥之地的风采,恳请程将军为我耽搁一日……”

  听到陆鹤鸣的话,房遗直猛的看向陆鹤鸣:“陆校尉,你……”

  陆鹤鸣咧嘴道:“房郎中明日若着急赶路,可先行一步,不必等我,若是不着急……那我能请房郎中,陪我走一走晋阳吗?”

  房遗直如何不明白,陆鹤鸣这所谓的心愿,是为了自己。

  眼见陆鹤鸣用他的人情,为自己完成心愿,房遗直一颗心,在这一刻,都不由觉得,仿佛被暖阳包裹,便是外面的暴雨,都让他觉得悦耳了起来。

  程咬金瞧了瞧一脸感动的房遗直,又瞧了瞧笑吟吟的陆鹤鸣,直接哈哈大笑了起来:“来时我们是为了给陆校尉查案,耽搁不得,但返程,没有多紧要的事,多一天少一天都无妨,那明天就在晋阳停上一日。”

  陆鹤鸣拱手道:“多谢程将军。”

  程咬金很满意的点着头,陆鹤鸣能为朋友开口,代表陆鹤鸣重情重义。

  他们武将,最喜欢的,就是重义气的人。

  这样的人,在关键时刻,才能放心使用,才能在战场上,放心将背后交给对方。

  “不过晋阳虽是我大唐龙兴之地,可在武德二年时,被刘武周曾夺走过数月,刘武周投靠突厥,为人贪婪,占据并州大半疆域后,曾派兵洗劫过晋阳、汾州、晋州等地,致使当地百姓财物损失巨大,部分房屋城墙被毁。”

  程咬金看向两人,说道:“十年过去,晋阳虽已恢复元气,但你们看到的景象,可能也仍不如长安那般繁盛。”

  这件事陆鹤鸣与房遗直都知晓。

  大唐初建之时,天下割据,十分混乱,刘武周因背靠突厥,实乃一大劲敌。

  在武德二年时,直接横扫大唐不少疆域,甚至连龙兴之地都纳入手中,李渊在那时,都惊慌的颁布过“贼势如此,难与争锋,宜弃大河以东谨守关西而已”的手敕。

  好在关键时刻,李世民出手。

  李世民简直就是天生的军神,直接力挽狂澜,夺回了丢失的疆域,还收拢了不少名将,猛将尉迟敬德,就是在这时归降的。

  而刘武周,这个让李渊都要放弃部分江山的人,结局也很令人感慨,他因背靠突厥而起势,最终,也被突厥所杀。

  房遗直道:“长安有长安的繁盛,晋阳有晋阳的浴火重生和龙兴之基,它们本就没有比较的必要,我会以平常心用心感受晋阳之风采。”

  听着房遗直的话,程咬金不由感慨道:“要不怎么说你们读书人,就是会说话呢,这话要是让晋阳百姓听到,他们绝对得摆上宴席陪你喝个七天七夜。”

  陆鹤鸣觉得程咬金在说话的艺术造诣上,也不比房遗直差,瞧瞧,房遗直都忍不住咧嘴想笑了。

  说话间,源泉寺的斋饭终于做好了。

  给他们开门的僧人慧明率先端着一个放置着饭菜的托盘走了出来,向他们这里行来。

  房遗直见状,就要挪动一下位置,让出空间来让慧明放下饭菜。

  可谁知,慧明刚经过不远处那两个武夫的桌子时,其中一个有着明显的鹰钩鼻的武夫,却忽然起身,直接抢过来慧明的托盘,一把拿起上面的面饼就啃了起来。

  “饿死老子了,你们的速度也太慢了。”

  见鹰钩鼻一把咬掉一半的面饼,慧明不由一愣,连忙道:“这是给那些军士的。”

  “啊?”

  鹰钩鼻动作一顿,忙道:“你他娘的不早说。”

  他连忙将咬了一半的饼放了回去,旋即向陆鹤鸣等人拱手道:“我,我不知道这是你们的。”

  房遗直本就不是为难人的性子,见那面饼已经被咬了一半,沾满了口水,便摇头道:“无妨,饭菜这么多,我们不差这一会儿。”

  其他僧人也都将饭菜端出来了,与慧明就是前后脚的事。

  鹰钩鼻忙感谢道:“多谢,多谢。”

  说着,便粗鲁的又将慧明手上的托盘抢了过来,放到桌子上,偷偷看了陆鹤鸣等人一眼,见陆鹤鸣他们真的没有动怒,才小心翼翼的吃了起来。

  慧明站在那里愣了好一会儿,才抿了抿嘴,转身又去取新的餐食。

  有了慧明与武夫的小插曲,其他人都不敢先拿餐食。

  特别是那两个卖艺之人,其中个子较高的男子,眼见僧人要将饭菜放到自己的桌子上,他蹭的一下就站了起来。

  连忙伸手阻止:“别给我们,先给军爷。”

  他双手指甲很脏,有着明显的污泥,手指推脱时,不小心伸进了热粥之内,看得僧人眼皮都不由跳了一下。

  房遗直看到这一幕,生怕僧人真的把这被污染的饭菜端来,连忙起身主动从另一个僧人手里接过斋饭,卖艺的高个子男子见状,这才敢将饭菜接下。

  陆鹤鸣看着房遗直擦着汗水的模样,笑着说道:“没想到吃个斋饭,还这么惊心动魄。”

  房遗直苦笑道:“都是被我们给吓的。”

  程咬金倒是觉得这再正常不过,他拿出银针挨个饭菜试了一下,才说道:“吃吧,吃完早些休息,明早若雨停了,我们就立即出发去往晋阳。”

  …………

  两刻钟后。

  众人吃饱喝足,返回了客房所在的院子。

  程咬金的呼噜声,完全可以与外面轰隆隆的雷霆争高下,所以陆鹤鸣直接选择与房遗直在同一个房间休息。

  吹灭蜡烛,两人躺在床榻上,床榻很大,虽然圆合说这是两人间,但其实住上三四个人,也不会如何拥挤。

  陆鹤鸣在行伍时,就是与其他袍泽挤在大通铺上睡觉的,所以他十分习惯,但房遗直出生富贵,完全没有与其他男子在同一张床榻上睡觉的经历。

  即便两人中间完全足以再塞进两人,十分宽敞,他也觉得有些奇怪。

  这让他不由瞪着眼睛,看着被闪电不时照亮的横梁,忍不住道:“陆校尉?”

  “嗯?”

  “你也没睡着啊。”

  “是。”

  “你也有心事吗?”

  “不是,我是刚要睡着,被你一声给喊清醒了。”

  “哦,抱歉。”

  “没事。”

  “那你被我吵醒了,会不会很难再入眠了?我若被人吵醒,一般就很难入睡了。”

  “哎,是啊。”

  “那怎么办?”

  “呼噜噜……”

  “陆校尉?”

  “呼噜噜……”

  房遗直愣了一下,才意识到身旁的人已经睡着了。

  说好的很难再入眠呢?

  亏自己刚刚还心怀歉意。

  他揉了揉额头,无奈之下,只得翻过身,强迫自己不去多想。

  不知辗转反侧了多久,他才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

  睡梦中,他看到了穿着一身白衣的孔夫子。

  房遗直十分激动,连忙向孔夫子请教知识。

  然后,在他的期盼的目光下,他看到一脸微笑的孔夫子,忽然张开了嘴,那嘴大如斗,竟是发出无比刺耳的尖叫:“死人了!!!”

  “什么!?”

  房遗直一愣,旋即双眼猛的睁开。

  只见房内仍是漆黑一片。

  可外面的雨声却在不知何时,停了下来。

  但雨声虽然不见了。

  一道惊惧的,刺耳的尖叫,却遥遥传来。

  “死人了!”

  “快来人啊!”

  不是梦!

  真的有人在喊死人了!

  房遗直刚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就听耳畔传出一道迅捷的声响,旋即一抹暖光浮现。

  陆鹤鸣点燃了蜡烛。

  房遗直下意识看向陆鹤鸣,就见陆鹤鸣正看着他,奇怪的问道:“孔夫子原来也传授破案知识吗?”

  房遗直一听,老脸不由一红,他顿时意识到自己说梦话了。

  他连忙咳嗽了一声,道:“怎么回事?”

  就见陆鹤鸣已经穿上外衣,眼眸眯起,道:“出去看看就知道了。”

  说罢,他便将蜡烛放进灯笼里,提着灯笼打开了门,走了出去。

  房遗直见状,也连忙披上外衣,跟了出去。

  刚出去,陆鹤鸣二人就见将士们也都从营帐里爬了出来,程咬金更是着急忙慌跑出来,大嗓门道:“怎么回事?谁在喊?”

  有将士道:“好像是佛殿那里传来的动静。”

  “佛殿?”

  程咬金看向陆鹤鸣。

  陆鹤鸣沉吟些许,转头看了一眼关押韩寺等人的房间,道:“命人看紧了韩寺他们,别让他们趁乱跑了,我们去佛殿瞧瞧。”

  待陆鹤鸣等人到达佛殿时,便见佛殿外,已经围了不少人。

  源泉寺的僧人,还有借宿于此的其他客人,此时都听到动静跑了过来。

  可是他们却都只是站在门外,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十分惊恐,似乎看到了什么恐怖的画面,竟是没人敢踏进佛殿一步。

  “让开!”

  程咬金粗暴的撞开一条路,带着陆鹤鸣等人来到了最前方。

  而当他目光向佛殿内看去时,饶是见惯了生死大场面的他,面色都不由一变。

  “这……”

  程咬金瞪大双眼。

  房遗直也下意识瞳孔一缩。

  便是陆鹤鸣,都不由皱了一下眉头。

  只见眼前的佛殿,殿门大开。

  殿内的桌子上,烛火被风吹得不断晃动。

  佛门毗沙门天王庄严肃穆的佛像,屹立殿前。

  因烛光的摇晃,使得照在佛像上的光明暗不定,以至于乍一看去,竟使得原本宝相庄严的佛像,显得有些怪异恐怖。

  而在这忽明忽暗的佛像前方的地面上,一滩鲜血触目惊心。

  两道人影位于鲜血之上。

  一人仰躺在血泊之中,他穿着灰色的衣衫,十根手指指甲里布满黑色的污泥,此刻他双手正握着刺入他心脏的长戟,似乎想要阻止被长戟刺穿身体。

  只是很明显,他没有成功。

  他脸色狰狞,面容扭曲,双眼前凸,污血沾满脸庞,给人的感觉,就有如那恶鬼一般。

  这人,不是他人,正是陆鹤鸣在饭堂里,见过的,主动要将饭食让给他们,却因手指伸进了热粥内,被房遗直拒绝的卖艺男子。

  而在卖艺男子前方,正有着一道向前倾斜着的身影。

  这道身影心口被长戟的另一端贯穿,长戟的柄沾满着鲜血,他双手紧握长戟,因长戟的支撑,使得他没有倒下。

  但这不是关键。

  最关键的,是此人没有穿任何衣裳。

  并且全身都涂满了金漆。

  那个样子,就与另外两座佛殿里,那有着金身的佛像一模一样。

  再加上他的光头,以及死时,脸上那凝固的,充满慈悲的微笑。

  给众人的感觉,仿佛就是佛像活了过来。

  他因双手紧握长戟,给人一种,正是他不畏生死,用力将长戟刺入面色狰狞,有如恶鬼的卖艺男子的心口的感觉,让众人只觉得,眼前的画面,就好像是真佛降魔一般,充满着难以形容的诡异感。

  特别这一幕,还是发生在被风吹动烛焰,明暗不定的佛殿内,也就更让人心底发怵了。

  而这个有如真佛之人,陆鹤鸣也认识。

  正是他们刚到源泉寺,所见到的第一个僧人慧明!

  “阿弥陀佛,怎么会这样?”

  圆合双手合十的手都在发抖。

  看着殿内这“真佛降魔”的画面,他想要诵经,嘴皮颤动了半天,却也没有念出一句完整的佛经来。

  只是不断的重复着“阿弥陀佛”。

  “你们看佛像!”

  这时,一道声音忽然响起:“这座佛像,好像少了什么东西!”

  “少了东西?”

  众人一怔,连忙抬头看去。

  而这时,他们才发现,身披彩云甲胄,面容威严的佛像,右手向上,托着一座精致的金色宝塔,而他的左手,则是虚握。

  那般样子,就好像原本握着什么东西,可现在不见了。

  圆合瞪大眼睛,不由向后退了一步:“罪过!罪过!毗沙门天王的长戟不见了!”

  “长戟不见了!?”

  听到圆合的话,房遗直想到了什么,猛地低下头,看向明暗不定的佛像前,那两道被长戟刺穿的身影。

  “难道!?”

  他下意识看向陆鹤鸣,就见陆鹤鸣眯起了眼睛。

  “有意思。”

  “佛像真身,天王法器,狰狞鬼怪……”

  “还真是真佛降魔啊!”

  一边说着,他一边走进了这诡异的佛殿之内。

  同时声音平静响起:“此刻起,源泉寺由朝廷接管,案子没有查明之前,所有人不许离开这里半步,否则……”

  他转过头,看向门外,那被黑暗笼罩的一张张脸庞:“以凶手论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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