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雨淹没了整座洛阳城,人们也不再喧哗了,在暴雨中,这片天地这里安静了许多。

  宅院内,爷爷的笑声不断。

  宫女一遍遍地念诵着捷报,高士廉听烦了,他神色不悦地走出宅院,但又被暴雨拦住了脚步,只能站在屋檐下。

  扭头又看到一旁的外孙,高士廉道:“朝中的事忙完了?”

  李承乾揣着手,后背靠着墙道:“忙不完。”

  高士廉又看了看院内,道:“你看看你爷爷,笑得晚上都要睡不着了。”

  “挺好的,当年扫平西域,爷爷都没这么高兴。”

  高士廉叹道:“是啊。”

  因前隋留下来的种种遗憾,东征的胜利是十分振奋人心的,哪怕是现在还有人在惦念当年杨广的失败,也想着当年战死在辽东的战事。

  “听说你派了不少人去河北?”

  “嗯,舅爷也知道了?”

  “陛下让老朽来辅佐太子,早朝之后就有人来禀报了。”高士廉拿了凳子在屋檐下坐着,白的胡须随风而动,又道:“所为河北士族,有道是四姓纵使布衣,仍可笑傲公卿。”

  李承乾道:“孙儿不这么认为。”

  “嗯,你的确不该如此认为,这不过是坊间的传言。”高士廉接着道:“他们那些人喜欢在族谱中写一些事,都是哪一户人,哪一些人有过何种功勋,他们祖宗有多少厉害,用这些维系着名望。”

  李承乾望着大雨良久不语。

  当朝太子派了不少人河北查案,当即就有不少人带着劝谏的奏章送入朝中,不少官吏冒雨在洛阳的皇城中奔走着,可这些人的劝谏奏章到了宫门前,就有内侍朗声道:“太子不在宫中,诸位留下奏章便可离开。”

  也有去见了赵国公,身为太子的舅舅,又是如今吏部尚书,即是中书令,若是赵国公可以劝谏太子,让太子不要牵连整个河北士族。

  赵国公不在府中,当雨水停歇之后,就在乾元殿面见太子。

  雷阵雨刚停歇,天边是一片金色的晚霞。

  李承乾站在晚霞下,低声道:“就连舅舅也来劝谏孤吗?”

  长孙无忌道:“陛下是否知晓此事?”

  “唉……”李承乾又道:“延误军机收买官吏的人难道不该杀吗?他们永远想着办法盘剥万千的黔首,河北各地有人利用此次的筹调粮草的名义,公然逼着乡民贱卖田地,舅舅啊,十石粮食一亩地,这是人做的事吗?”

  长孙无忌作揖道:“那确实该查,该杀。”

  李承乾叹道:“土地兼并?呵呵……真是低劣又愚蠢的手段,目光短浅,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朝堂逼着他们贱卖土地,东征是父皇的荣耀,不能让他们在这份荣耀上沾上半点污垢,朝中不能熟视无睹,事关尊严。”

  长孙无忌面有怒色,道:“臣愿走一趟河北。”

  李承乾又道:“马周所调查的罪状以及各种证据现在都移交给了殿中侍御史张行成。”

  “臣这就去御史台。”

  “不用了,直接去他家吧。”

  “臣就去他家里等他回来。”

  “也不用等,他这些天都会在家中。”

  长孙无忌作揖,正要离开却听到太子的话语又传来,“凭什么十年寒窗苦读不能比他们的三代公卿,真是可笑。”

  闻言,脚步稍停,长孙无忌深吸一口气,抬首快步走出宫门。

  空旷的皇宫内,李承乾还独自一人站在乾元殿前。

  宁儿走来道:“殿下。”

  李承乾道:“走吧,吃饭。”

  “嗯。”宁儿脸上又有了笑容。

  夜里,一家人用罢了晚饭,李承乾看着母后正在教导两个孩子如何握笔。

  爷爷是很疼爱他们的,但皇帝家的孩子起步很早,如今两个孩子才三岁,母后就开始教导他们如何用笔用筷子。

  回到寝殿内,李承乾翻看着今天各部朝臣送来的劝谏奏章。

  一个心怀大志的太子总是令人担忧。

  其实有句话一直没有错,这世上从来没有第三种选择,帝国与世家之间更迭,帝国兴,世家兴,世家兴则帝国衰弱。

  从来就没有共存一说,在历朝历代或许有世家存在的必要,可以前的皇帝们看来看去皆是这几家人在搅动风云,难道不烦吗?

  隋炀帝的存在感够强了吧,也算是个又有个性,行事狂野的皇帝了吧。

  他应该会觉得很烦吧……

  当科举施行之后,大唐的科举不能成为世家手中的工具,那些人善于将社稷利益转化成个人利益,这是他们一直以来拿手的事。

  长孙无忌连夜来到了张行成的家中,在这里聚集着一批人。

  一盏盏油灯点在堂内,每一盏油灯边都坐着一个人正在记录着卷宗。

  见到赵国公来了,张行成行礼道:“为何深夜到此。”

  长孙无忌的目光扫视这里,稍稍过一眼,在此地记录卷宗的有三十余人。

  “近日有不少人写了奏章,劝谏太子。”

  张行成领着长孙无忌走入堂内,道:“这是马周在河北送来的罪状。”

  长孙无忌拿起其中一卷,打开看着道:“这些罪证都属实吗?”

  “嗯,现在看来是属实的。”张行成神色有些担忧,又解释道:“人证都在马周手中,太子殿下说了罪证一定要坐实。”

  长孙无忌颔首,不免放心了不少,“诸位有劳了。”

  张行成失声一笑,道:“下官说不上辛苦,其实褚遂良更辛苦,他既是中书侍郎,又身兼礼部尚书,还要主持关中去幽州的粮草运送,太子说褚遂良一个人打三份工,他才是不容易。”

  长孙无忌看着挂在墙上的名字,其上有崔元综,崔知温,崔仁礼,崔詧……

  “赵国公这些名字……”

  “你放心,老夫不会说出去。”

  张行成倒也不怕长孙无忌说出去,而且这些人都在马周的监视中,跑不了的。

  再者说过了今晚,明天所有人都会知道。

  长孙无忌在这里坐下来,问道:“为何不在朝中查这些事,而是要在这里?”

  张行成回道:“劝谏太子的人很多吧?”

  长孙无忌道:“殿下应该说过明日休朝吧?”

  张行成摇头道:“倒是没有。”????“什么?”

  长孙无忌神色诧异。

  张行成又道:“为何要休朝?”

  闻言,长孙无忌的神色又是困惑,又道:“要是休朝了,倒不是太子的作风了。”

  张行成颔首,“正是。”

  翌日,清晨,群臣安静地站在宫门前,等待着今天的早朝。

  太子下令要在河北抓这么多人,其中涉及河北崔家,那些地方士族,还有地方州府的官吏。

  这么大的事,朝臣自然要问清楚。

  兵部侍郎崔墩礼站在人群中,他是博陵崔氏出身,虽是在关中长大,但与河北士族有着分不开的关系。

  他是前隋吏部尚书崔仲方之孙,也是崔仁师的堂亲。

  崔墩礼在朝中任职,只是做分内之事,自入仕以来从一个左卫郎将,到现在的兵部侍郎,吐谷浑之战,松州一战,西域战争,他也曾多次为军中效力。

  从本心出发,崔敦礼很讨厌自己的身份,不想与崔仁师一系的人有太多的纠葛。

  可如今太子要扫清河北士族,博陵崔氏又是河北的世家,在河北众多士族中名望最鼎盛的一家。

  涉及族中利益,有些事他身不由己,他此刻的神色又是焦虑,又是不安。

  如今郑公病了,房相也老了,站在百官之前的只有当今太子的舅舅,长孙无忌。

  面对身边官吏的几番追问,长孙无忌闭着眼站在原地,一言不发,任由他们

  宫门还没打开,阳光已照在了此刻还显静谧的洛阳城。

  褚遂良问向一旁的于志宁,道:“河北什么案子?”

  “韦挺延误粮草运送的案子。”

  褚遂良疑惑道:“这事还没有定论吗?”

  于志宁道:“没呢。”

  “嗷……”

  “你不知道?”

  褚遂良手执笏板,又惊疑道:“不知道呀?我应该知道吗?”

  于志宁吐出一口气,又不想与这人说话了。

  褚遂良从袖子里拿出一张饼,递给道:“吃点吧,这些天忙得脚不沾地,确实不知朝中都发生了什么。”

  于志宁接过饼与他坐在宫门前吃着,一边解释着近来发生的事。

  这些事听得褚遂良几度无言,他忙得都快找不到东南西北,这才听说原来太子要杀这么多人。

  张玄素十分不满地看了眼褚遂良,心说这人是真傻还是假傻。

  宫门打开的时候,褚遂良三两口就将手中的饼塞入口中,一边嚼着一边走入宫门。

  文武群臣脚步匆匆地走向大殿,今天的殿内格外地安静,没人议论朝中的事,也没人议论家事,就连邻里之间的事都没人讨论。

  直到这位太子殿下,穿着一身深蓝色的衣裳走入大殿内。

  群臣躬身行礼。

  李承乾走到百官前站定,到:“洛阳到了八月还这么酷热,孤让人准备了一些绿豆,诸位回去之后可以熬绿豆汤喝。”

  “谢殿下。”长孙无忌率先道。

  “谢殿下。”群臣也齐声高呼道。

  李承乾看着眼前群臣,又道:“今日来孤收到了一些奏章,都是劝谏孤对河北士族从轻处置。”

  殿下话音落下,大殿内依旧很安静。

  李承乾接着道:“还有人说,延误粮草运送是韦挺一个人的责任与地方士族无关?”

  大殿内还是安静。

  李承乾再道:“如果世人都觉得韦挺死了,与士族还有地方官吏无关,那么孤觉得就这么了事,韦挺死得未免太冤枉了,会死不瞑目的。”

  “他们真是太高明了,孤真是太欣赏那些幕后的既得利益者,韦挺死了一了百了。”

  群臣依旧安静。

  李承乾再反问道:“难道不是吗?”

  太子的话语在大殿内回荡。

  “孤时常看百家学说,当然了这也是孤平日里没什么事做,总是看春秋,儒家典籍,或者黄老之学,这些书给了孤很大的启发,古之圣人教导礼义廉耻。”

  褚遂良站在朝班中闭着眼,安静站着,心说太子清闲的时候喜钓鱼,不爱看圣贤书。

  李承乾再道:“为君者更应该看这些书,这是父皇的教导,也是河间皇叔的教导。”

  “现在河北士族笼络韦挺,似乎结交与之给予便利,一个大权在握的河北馈运使,不知轻重缓急,竟然将大事给耽误了,真是可笑至极,这种事朝中若不管,还有礼义廉耻吗?”

  李承乾再道:“既然礼义廉耻管不住一个人的品行,应该用律法,诸位都是朝中的官吏,我们立于朝堂还要看世家的脸色,我们不脸红吗?孤反正觉得很脸红。”

  崔墩礼站出朝班道:“请太子殿下,处置河北士族,律法应该从严,而不是放人。”

  “好!”李承乾朗盛应道,“事关朝堂尊严,诸位若觉得不该处置河北士族的人,可以现在就离开朝堂。”

  大殿内很安静,没人离开朝堂。

  崔墩礼竟然站在了河北士族的对立面,这倒是令朝中众人没想到,这家伙怕不是博陵崔氏的叛徒吧。

  大抵是这样的。

  张行成递上一份卷宗道:“太子殿下,这是御史台近日所整理的罪证,其中涉及收买地方州府三十五人,提高田租,逼迫乡民强卖土地为首的为恶之徒六十七人,其团伙横行乡里。”

  “为其以筹措粮草之名,劫掠乡民粮草的县官二百七十一人,金钱输送,利益往来皆在卷上,河北巡察御史马周已悉数掌握罪证。”

  一个人为虎作伥做不到这种地步,其中有黑的,有恶的,还有劫掠的,还有提供钱的。

  在一个失去了律法光芒的地方,藏着有多少脏事。

  李承乾道:“有罪的人自然要拿下,但孤觉得只是治标不治本,还是等于没治,往后增设河北道崇文馆,建设河北道御史台,巡视地方,扫清地方。”

  这位太子将卷宗交给朝臣传阅,又道:“大唐是从战乱中接手的这个烂摊子,这个天下有着庞大的土地,却民生凋敝,人口锐减,连年的战乱,几乎要将天下打空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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