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静的皇城内,此刻迎风能够闻到墨水的香味,郑公的目光中倒映着一个个正在书写考卷的学子。

  李承乾依旧握着郑公的手,低声道:“要是觉得累了,您就闭上眼休息休息,如何?”

  郑公长出一口气,闭上了眼。

  李承乾看着这位老人家,而后缓缓放开握着的手,看向一旁的魏叔玉。

  对方会意之后,推着郑公下了宫墙。

  这个时候的郑公很安静,就这么闭着眼坐着,脸上隐约可以看到一些笑容。

  东阳背过身不去看众人哀哭的神情。

  李承乾走在人群的最后方,一步步走着。

  父皇早就等在了宫墙下。

  李世民连忙上前,红着眼忍着眼泪冲到了轮椅前,看着已闭上眼的郑公。

  直到郑公最后的一丝呼吸也都不在了,他坐在阳光下,缓缓垂下了头。

  李承乾拍了拍魏叔玉的后背。

  “谢陛下,让家父看到了如今。”

  李承乾安慰道:“人们不会忘记郑公的。”

  魏叔玉作揖行礼。

  “让父皇与他说一会儿话吧。”

  宫墙下,李世民正与郑公说话着,但这一次郑公再也不会回话了,也再也不会睁开眼了。

  待越来越多的礼官来到这里,魏叔玉带着人推着郑公的遗体离开。

  这场科举进行得很安静,当今天的考试结束时一众学子走出了朱雀门。

  直到李承乾将旨意下达,人们这才知道,郑公过世了。

  皇帝旨意赐郑公司空,相州都督,谥号文贞。

  郑公享年六十有八。

  翌日,天还未完全亮,李承乾陪着父皇站在鼓楼上,看着郑公的灵柩离开长安城,一路上皆是白色的素布。

  李世民缓缓道:“劲条逢霜摧美质,台星失位夭良臣……唯当掩泣云台上,空对余形无复人……”

  李渊坐在鼓楼的后方,这位八十二岁的太上皇神情低落,拄着拐杖仰头望天不语。

  李丽质扶着道:“爷爷,不要太伤心。”

  “朕到了这般年纪,也早已将生死看开了,丽质啊,你今年几岁了。”

  李丽质笑道:“孙女二十有四了。”

  李渊道:“好呀,你们都正是春秋鼎盛的年纪。”

  这一次的葬礼是按照郑公的要求所办的,一切从简,仅用白布,帷幕装饰承载灵柩的素车,并且魏征的家人也推拒了朝中的一切赏赐,除了谥号。

  “这世上再也不会有郑公这样的人了,朕再也遇不到了。”

  父皇双手抓着鼓楼的栏杆,闭着眼已是泪流不止。

  李承乾道:“后继的人们会记得郑公,儿臣不会让郑公的精神被人们忘记。”

  又见父皇闭着眼点头,李承乾抬眼望去整条朱雀大街,又对一旁的内侍吩咐道:“吩咐下去,今天休朝,朝中各部各自行事。”

  “喏。”

  每当科举时,是长安城最热闹的时候,也是人群最多的时节。

  科举已成了长安的一个节日,因此人们的节日越来越多了。

  人们议论着这一次的科举会录用关中子弟多少,录用各地学子又有多少。

  每一次成绩揭榜,这都是人们最津津乐道的事。

  支教进行这么多年,关中学子相较于其他地方的学子,录用的人数更多。

  因关中各地的支教是最先受崇文馆影响,并且各县的潜移默化中,以及朝中的种种政令影响,在策略的考卷上,差异也就慢慢出现了。

  这种情况虽说越来越明显,但每一次科举入仕的官吏中,关中子弟占据半数。

  李承乾觉得这种情况是必然会发生的。

  陪着父皇再一次来到了凌烟阁,一幅幅的画像就在这里。

  郑公的画像显得很慈祥,在画中郑公没有这么地咄咄逼人,就是一个很温和的老人家,正抚须笑着。

  谁能想到这般笑容温和的人,当年在朝堂上竟然敢指着皇帝的骂。

  李承乾送着父皇又来到了北苑旁的村子,当年的百骑禁军也都住在这里,他们在这里种田为业,也是为了保护太上皇与皇太后。

  爷爷还是住在宫里,但似乎父皇对皇宫已没有这么多牵挂了。

  田地里种着不少麦子,风吹过时能够见到这些麦子,如同海浪一般翻涌。

  李承乾见到了在田地里奔跑的儿子,这孩子与几个乡野的孩子似乎玩得很高兴。

  李世民道:“他从未以太子的身份自居,朕也不许他对外说朕的身份与他的身份。”

  “有劳父皇了。”

  李世民点着头,看着孙子笑着走了回去。

  看着父皇要抱起了於菟,爷孙有说有笑地走在村子里。

  李承乾在北苑门口站了片刻,就见到了一个小身影跑了出来,正是小鹊儿。

  她穿着红色的衣袍,脚踩着布鞋一脸笑容。

  李承乾张开双手,女儿就扑入了怀中。

  小鹊儿坐在爹爹的怀中道:“今天学了好多字。”

  李承乾道:“嗯?学了什么字?”

  “女儿会背诵论语的上篇了。”

  “好呀。”

  听着七岁的女儿背诵论语,父女俩牵着手走回了宫中。

  郑公过世后的第五天,孙神医再一次回到了长安,谁也不知道孙神医是何高龄,只是在世人的眼中,好似他真的已是神仙。

  长安坊间传闻,孙神仙。

  科举刚刚结束,狄仁杰看着失魂落魄的张柬之,问道:“果然又落榜了。”

  张柬之抬首道:“我志本就不是在入仕。”

  十四岁的狄仁杰笑着,轻飘飘地道:“还以为你会说今年的科举题目很难。”

  张柬之化落榜的悲愤为食欲,正狼吞虎咽吃着。

  “我是还未到年龄,现在还不能参加科举。”狄仁杰又叹道:“可惜柬之兄,三次科举皆落榜。”

  张柬之问道:“接下来如何?我们回洛阳去找晋王?”

  狄仁杰道:“家父忙于朝中事务,恐怕照顾不到我,那就去洛阳吧,听说晋王又结交了一个好友。”

  “什么好友?”

  狄仁杰道:“前两天送来的书信,是一个幽州人士,叫卢照邻,与我年纪相仿。”

  张柬之道:“好,”

  两人用了饭食,便一齐沿着朱雀大门要离开。

  一路走着,张柬之问道;“孙神医真的成神仙了吗?”

  狄仁杰穿着深绿色的圆领袍,依旧很胖,又道:“不知道呀。”

  两人走到城门口,就见到了一个僧人正在接受官兵的盘问。

  “贫僧玄奘,从沙州而来,是陛下赦免的犯人。”

  “犯人?”官兵检查着这些经卷,又道:“你就是那位远行天竺回来的僧人?”

  玄奘点头称是。

  狄仁杰与张柬之多看了一眼,便策马前往了洛阳。

  玄奘终于被官兵放入了长安城中,他拉着一车的经卷,见到了朱雀大街上的繁华景象,人群拥挤的朱雀街上,吆喝声与喝骂声不断。

  因不能带着驴入城,玄奘只能将驴留在了城外,自己拉着车走入城内。

  只是玄奘一进入城中,便有人纷纷神色不悦。

  他拉着一辆车,给这条拥堵的朱雀大街上的行人造成了不小的困扰。

  玄奘额前有汗水滑落,现在的长安城变化很大,街道平坦了,也有不少官兵在走动。

  人们穿着一件件以前没有见到过的棉衣,也有人端着汤饼坐在街道两侧蹲坐着吃着。

  玄奘依稀记得胜光寺在何处,便拐入一处街角,他问询了几个路人,好在胜光寺还在。

  绕过一片片的坊市,玄奘吃力地拉着一车的经卷,独自一人来到了胜光寺的门前。

  当玄奘向这里的僧人说明了自己的身份以及来意。

  当即就有人前往寺内告知,接着就有更多的僧人走出来,他们确认了这些经卷就是从天竺送来的,也从赦免文书上,确认了眼前这个人就是玄奘。

  只是当初指点玄奘前往天竺的波颇和尚早已过世了。

  玄奘只能看到当年波颇穿过的僧衣,此番回到长安已是物是人非,当年的人也都不在了。

  他盘腿而坐,念诵了一声佛号。

  如今还俗的人越来越多,长安已没这么多僧人了。

  玄奘听他们讲述着关于波颇的事迹,当年波颇为病重的太子祈福,后来太子的病好了。

  自那之后波颇就很喜吃豆芽。

  玄奘吃着黍米饭,夹起一些豆芽菜放入口中吃着。

  一旁的老僧道:“只需要几颗豆子,就能养出不少豆芽,这是大师从东宫带出来的菜肴。”

  玄奘用罢饭食又虔诚地念了一声佛号。

  此次,玄奘回归长安城,来得很安静。

  他的事迹并没有得到大肆地宣扬,只有几个官兵知道玄奘回来了。

  如今,长安城的人们都将注意力放在了科举上,一个远道而来的僧人并不知道值得他们关注。

  而后他为波颇诵经,他手里还有一张十分古朴的地图,那是他从高昌出发一路前往天竺的路线。

  接连几天的诵经之后,玄奘在胜光寺的僧人陪伴下,来到了波颇以前住过的房子。

  这间房子里布满了灰尘,看起来很多年没有人住过。

  一旁的老僧道:“在大师离开人世之前,他又去见过太子,与太子有约定的。”

  “在来长安的时候,我听说了很多故事。”

  “是什么故事?”

  “我听说有一个叫郭骆驼的人,他深受西域人爱戴,在我前来长安之时,西域的人们在为郭骆驼与天可汗修建雕像。”

  玄奘又道:“还有横扫天山的唐军,以及统领西域的安西都护府,松赞干布与陛下之间似乎有君子之约,吐蕃的大相至今还被留在长安。”

  翻看着这里的物件,玄奘想起当年波颇刚给自己看过的那卷天竺的经书。

  直到如今,回想过去,玄奘觉得他自己经历了很多的九死一生,如今真的回来了,他自己都有些不敢相信。

  玄奘穿着一身白色的僧袍站在屋内,他看着书架上的经书,翻看了许久,问道:“是不是少了一卷?”

  “波颇当年说过,他将其中一卷交给了当年的太子,也就是现在的陛下。”

  玄奘道:“那卷经书很重要呀,是师地论最重要的开篇一卷。”

  老僧解释道:“波颇大师年近古稀时说过,他见不到你回来了,若能将经书留下来,也要交给能够保存经书的人,波颇说过他与太子有着不解的缘分,当年陛下还是太子之时波颇大师就觉得你与这位太子也有着一些联系。”

  “但其中到底是有什么秘密,这些秘密也都随着波颇入土了,恐怕再也不会有人知道,当年波颇与这位太子到底说了什么,我等也不知波颇为何将那卷经书交给太子。”

  玄奘道:“我要见陛下。”

  老僧又道:“陛下岂是你说见就能见的。”

  玄奘拿起一个木锤,神色多有失落。

  这一来一回就是十九年,玄奘至今已忘记波颇是什么样子了。

  乾庆元年的下旬,当今太上皇亲自为魏征书写了碑文,当郑公的葬礼事毕。

  李承乾来到了咸阳桥边,拿着鱼竿道:“现在,那刘仁轨不会来打搅朕的心情了。”

  “陛下,听闻刘仁轨任职京兆府少尹以来便一直忙于各县的事,最近他在主持各县的跑步比赛。”

  听着薛万备的讲述,李承乾将鱼钩抛入河中。

  当年的太子已是现在的陛下,河边的守卫甲士更多了,咸阳桥的人们也只能暂时退避。

  李承乾吃着西域送来的瓜果,看着平静的河面出神。

  “陛下,有一个僧人求见。”

  李承乾神色多了几分不悦。

  那守卫见状连忙道:“末将这就将他赶走。”

  后方传来了争执声,守卫们赶走了那个前来觐见的僧人。

  但已被搅和了心情,李承乾拿起了鱼竿坐上了回宫的车驾。

  玄奘站在原地,他只是远远看到了那个陛下的背影,被守卫拦在外面,他抬头看着。

  那位陛下的背影很高大,而且看起来很年轻。

  一众将士护送着皇帝的车驾离开了。

  当众人退去之后,玄奘还呆愣地站在原地,看着这位皇帝在半个时辰前驻留过的钓台。

  “你也是来见陛下的?”

  话语声从身后传来,玄奘回头看去,见到了一个年轻人。

  玄奘看向此人行礼道:“敢问当面是……”

  “我是上官庭芝,家父御史上官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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