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爷与老太公的话语声越来越低。

  李承乾走到武德殿外,看着宁静的宫中,远望太极殿前开阔的平地,也不见人影走动。

  东阳跟着一起走出来,“皇兄,爷爷与舅爷很高兴。”

  殿内传来了高歌声,两位老人家正在唱着,李承乾往殿内看了看。

  东阳问道:“是稚奴到西域了?”

  李承乾走下武德殿的台阶,一边走着,道:“是啊,说是在那边遇到了胡族,双方差点交手。”

  东阳跟在一旁,笑着道:“皇姐说得没错。”

  李承乾忽然一笑道:“丽质又说什么了?”

  东阳感慨道:“皇姐说稚奴比牛还要笨,拉他又不走,打他还后退。”

  再一想此话意思,这评价还挺中肯的。

  “皇姐这才决定要将稚奴丢去西域,让他好好磨砺一番。”

  当年的东宫兄弟姐妹中,丽质是最牵挂弟弟妹妹们的,当年如此,现在也一样。

  冬日里的寒风吹过这座皇宫,兴庆殿的银杏树依旧是枯萎的。

  李承乾来到太液池边,这才发现当年稚奴养的鸭子也都一只也不在,又看向正在一起读着书的两个女儿。

  小鹊儿正在带着小孟极念书,两人一前一后一边读书一边走着。

  李承乾问道:“鹊儿,这里的鸭子呢?”

  念书声停下,小鹊儿回道:“都被兄给抓走了。”

  李承乾忽觉得好笑,又道:“他难道不知道那些鸭子是他的叔叔养在这里的?”

  “知道呀。”小鹊儿又回道。

  “他叔叔若知道了,该是什么心情。”

  小鹊儿揣着手站在一旁,蹙眉道:“兄是将太液池的鸭子,分给村子里的村民了,后来听奶奶说才知道。”

  李承乾走入水榭中,两个女儿就跟在后方,水光倒映着父女三人的身影。

  小鹊儿让妹妹孟极背诵着论语。

  刚换了牙的孟极,乖巧地张口念着。

  当今年关中的第一场雪到来的时候,一个消息送入了皇宫,柴绍大将军过世了。

  皇帝穿着素布衣裳为柴绍大将军举哀。

  其实柴绍早已将镇国大将军的印信交还了,但保留了镇国大将军府,那时候太上皇还在位,或许是为了平阳公主,一直留着镇国大将军的府邸门匾。

  而就在柴绍的过世这一天,柴哲威亲手将这个门匾收了下来,这像是一种放下的感觉。

  柴绍与平阳公主终于也能合葬在一起了。

  看着姑丈的棺椁出了长安城,李承乾还记得这位姑丈的模样,两鬓斑白的一副忧郁帅叔叔模样。

  雪花落在长安城内,一眼看去广阔的长安城已有了一层薄薄的积雪。

  见到送行的队伍已走远了,李承乾扶着爷爷走下城楼。

  李渊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走着,一路上沉默无言。

  爷孙两人走在一起,临川快步而来道:“皇兄,父皇又醉酒了。”

  “朕去劝劝父皇,你扶着爷爷回去。”

  临川点头道:“嗯。”

  站在街道边,看着爷爷走远,李承乾站在原地思忖了片刻,便朝着镇国将军府走去。

  一路上,随着陛下的走动,护送的兵甲改变方向,沿途清退了路人,一直排到了大将军府门前。

  李承乾不动声色地走入大将军的府邸,余下来拜的客人也都离开了,灵堂内也就剩下了父皇一人。

  李世民往嘴里灌着酒水道:“你来做什么?”

  李承乾在父皇面前坐下,拿过一旁的酒壶道:“这么喝酒,丽质与东阳会数落的。”

  李世民将身体的重量放在椅子上,颓废地道:“朕,心里不好受。”

  “不好受的人太多了,柴哲威本想继续在沙场驰骋几年,可他如今却要留下来主持家业了,还有舅舅,老师,李卫公,他们都不好受。”

  李世民醉醺醺地道:“上月,朕一见他,他还说他还能多活几年。”

  感受着父皇的情绪,李承乾沉默良久,这种时候是最难劝人的,但还是不能饮酒。

  灵堂外,老迈的尉迟恭与李靖站在一起。

  看到李靖的白发也比黑发多了,尉迟恭缓缓道:“你也老了。”

  风雪还在不断地从乌黑的天际往下飘。

  李靖缓缓道:“你还有一根黑发吗?”

  尉迟恭在台阶上坐下来,道:“现在最不好受的是陛下。”

  “是呀,陛下就是这样的人。”李大亮走了过来,他坐下来道:“一直如此,陛下是个重情重义的人。”

  尉迟恭又点头道:“现在,大唐又有了一个好皇帝。”

  三位老将军纷纷看向灵堂内,面带笑意。

  多半是父皇也说得累了,就这样坐着闭着眼。

  待到父皇的呼吸起伏越来越平稳,李承乾的眼神看向一旁的内侍。

  两个内侍快步走上前,李承乾让他们将父皇扶到一处床榻睡下。

  三位老将军看到疲惫的太上皇被扶了下去,见到陛下躬身行礼道:“陛下。”

  李承乾走上前行礼道:“见过三位叔伯。”

  “陛下,不必多礼。”李靖先言道:“诸多国事还要陛下主持。”

  其实,李承乾道:“有劳三位叔伯照看父皇。”

  听到陛下的称呼叔伯,三位老将军齐齐行礼。

  李承乾颔首,迈步离开了这里,回到宫里便书写了旨意,追赠荆州都督,谥号为襄。

  一位大将军过世,长安各处卫府的气氛也低落了几分。

  整理着桌案上的卷宗,李承乾将一些必要的卷宗都放在了新殿的书架上。

  只有宫里的内侍知道,新殿的布置不能够轻动,平日里要打扫得纤尘不染,尤其是书架上的卷宗,都要保持在原来的位置。

  陛下是个极其细心的人,哪卷卷宗,哪一年的卷宗放在什么位置,都一清二楚。

  倒是动了位置,会让陛下的神色不好看。

  李承乾整理了卷宗,便离开新殿。

  这座长安城,在这个冬日里宁静了下来。

  李承乾坐在太液池陪着爷爷。

  “你父皇还在柴绍的灵堂吗?”

  “嗯,父皇想要在灵堂陪着姑丈几天。”

  “二郎啊,就是太重情义了,都说他是个豪气云天的人,各路豪杰都敬重你父皇。”

  李承乾道:“要说号令天下群雄,孙儿不如父皇。”

  李渊摇头道:“你舅爷说过,你比你父皇更适合当皇帝。”

  “舅爷他老人家总是爱说笑。”

  李渊轻笑道:“在朕这个老人家看来,你的确适合当一个皇帝。”

  待小鹊儿与小孟极跑来,她们一口一个地喊着老太爷,让李渊又笑开了花。

  李承乾自顾自坐在一旁垂钓着,等待着,等着苏婉怀着的孩子哇哇落地,等着王玄策从天竺归来,等着安西都护府的那些人扫平葱岭。

  李渊道:“大唐又要打仗了?”

  “朕还没打算,都是朝野的传言而已。”

  “朕听闻西域送来了急报,稚奴他们都在安西都护府?”

  “爷爷放心,有飞虎队护他们周全。”

  李渊抚着花白的胡须,努着嘴,“朕还听闻你让英公减少了各道州府的兵马数量?”

  李承乾思忖了片刻,接着道:“爷爷,孙儿的子民有很多,朕打算封阿史那杜尔为突厥大可汗,执掌阴山南北与漠北,并且限制回鹘人。”

  李渊点头。

  “因现在的大唐已不是当年,就像王玄策出兵,他手中有唐军,也有吐蕃兵马,往后的大唐确实不会再大规模地募兵,因各地建设都要以民生为重,贞观年间的几次征战,几乎将中原各地都掏空了,现在孙儿最需要的就是时间,让中原民生得到休养的时间。”

  李渊低声道:“当初你父皇要科举,你就开辟崇文馆,那时候朕说你,你比二郎还要集权。”

  李承乾没有否认,也没有点头。

  “但朕看来,你的野心比二郎都要大。”

  “爷爷啊,大唐还要继续扩张的,安西都护府建立之后,孙儿就不再限制人们出关,孙儿希望可以让更多的唐人走出去,走得远一些,更远一些,让这天下更遥远的地方,都有唐人的踪迹。”

  李承乾又道:“这个世界其实很大,有些事孙儿也不知道做得对不对,若让更多的唐人能走出去,总不会有错的,孙儿是个贤明的君王,总要做一些贤明的事。”

  “呵呵呵……”李渊笑呵呵抚须,抱着小孟极不再搭理孙子了。

  大唐的国力需要上升,就离不开开辟疆土,中原人活得已够累了,身为天可汗要号令突厥人,也要号令西域人。

  治理很难,哪怕是远方一片狼藉,只要有唐人能够带来更多的财富,那就是好的,只要有更多的唐人身上怀有冒险的精神,那就一定会有人去开拓远方。

  哪怕这些人不是唐军,不是官吏,也不是崇文馆,只要是唐人就好。

  玄奘的经书至今留在崇文馆,也没有人去翻看那些卷宗,玄奘带来的佛经不见得有多么的必要,但玄奘留下来的精神,是大唐需要的。

  所以,李承乾希望玄奘能够好好活着,为他书写故事,在唐人的心中留存百年,几百年。

  柴绍过世了,人终究是会死的,包括自己与爷爷。

  但故事会一直留在人们的心中,哪怕只是听了一耳朵,可故事会流传很多很多年,会有很多人记得。

  小孟极见到一个个内侍将卷宗带来,让父皇批复,她双手圈着老太爷的脖子,问道:“太爷爷,爹爹这是在做什么?”

  李渊笑呵呵道:“你爹要处理国事。”

  小孟极明亮且黑的眼睛,打量着坐在水榭内的爹爹。

  见孩子有些不高兴了,李渊道:“太爷爷陪你玩积木好不好。”

  她扭头道:“积木不好玩,我要玩毽子。”

  李渊年纪大了,也踢不动毽子,只能让人将毽子给孩子,看着孟极与鹊儿踢毽子玩。

  去年的雪天,上官仪,李义府,刘德威清洗了扬州,抓了不少坏官吏。

  而现在,皇帝所批复的名单,是这一次吴王殿下与李义府在中原各地抓到的贪墨官吏。

  治理天下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漫长到需要周而复始的查问与清查,抓出贪墨的官吏。

  在历代的王朝中,这种事永远都没有尽头,需要脚踏实地一件件地去落实,一次又一次地去巡查。

  因此,往后这种巡查力度还会持续很多年。

  去年派出去的御史,今年有一些回来的,还有回来之后又离开了长安,奔赴各地。

  李承乾看着名册上的名字,在上方批复之后。

  也在一个冬天,内侍脚步匆匆离开皇宫,奔跑在风雪中,他手中举着一道旨意,一直递到了上官仪手中。

  随着上官仪念诵旨意,又有一批人被发往西域,或者是就地问斩,查没所有家产。

  这就是律法森严的乾庆一朝。

  当年的贞观是一个宽仁且多有征战的二十年。

  可现在的皇帝一边治理着天下,让天下万民过得更好了,但死的人也更多了,今年又有这么多的人头落地。

  史官来济记录史书,这一朝的天下没有贞观年间这么波澜壮阔,有的只是宁静之下,一颗颗的人头落地。

  今天,奔波了两月的李义表回到了长安城。

  鸿胪寺卿郭正一迎接了他。

  “让我多吃点!”李义表一手拿着一个碗,另一只手还拿着一张饼。

  郭正一道:“小心在陛下面前失仪。”

  话虽这么说,可他还在吃着,郭正一也习惯了,每一个远行人都是这样,回到长安之后总要胡吃海喝一顿。

  待吃完之后,李义表痛快地打了一个饱嗝,道:“下官一路快马而来,累死了五头战马。”

  郭正一让店家再端来一碗羊肉汤。

  李义表伸手接过,又灌了一大口,长出一口气,“郭寺卿不知,在天竺吃不到这么美味的食物。”

  郭正一自然没有吃过天竺的食物。

  良久,李义表似乎感觉自己的肚子里吃不下东西,站起身原地抖擞一番精神,这才道:“走!去面见陛下。”

  郭正一带着走。

  李义表跟在后方,道:“下官要是在陛下面前失了仪态该如何是好?”

  “你可别在陛下问话的时候打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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