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又休整一天,一个寒冷凌晨,在漫天的星斗下,敦煌城的大门吱吱嘎嘎地拉开了,一队骑兵风驰电掣般冲出城门,巨大的马蹄轰鸣声惊破了沉睡的城池,一盏盏灯亮起,随即又熄灭,骑兵队驰出城门,和等候在门外的另一支骑兵队汇合,俨如两条支流交汇,形成了一条黑色的洪流,穿过片片绿树的沙州,踏上了漫漫黄沙,向西北方向疾驰而去,渐渐消失在缀满了星光玉带的蓝色苍穹之。

  三日后,锐劲未消的李清一行便抵达了龟兹城,这是他第二次来到此地,天空依旧湛蓝,河流清澈见底,远方是水晶一般的雪山,延绵到天际,山脚下是大片绿茵茵的草场,河流俨如玉带一般穿流其,随处可见牛羊在闲地低头吃草,一群群在河边浣衣的妇人用她们的笑声感染着往来的商旅和行人,这是一个宁静而美丽、仿佛世外桃园般的绿洲。

  “怎么,降你一级就耿耿于怀吗?到现在绷着脸。”

  李清放慢马速,和段秀实并驾齐驱,见他目不斜视,脸色阴沉,一副心事重重的样,不由笑道:“军人不象官须熬资历、看考评;什么外貌、人品、资清官,样样都得考虑,四年才一转,还要考虑后台背景、考虑人际关系,才有升迁的可能,就是这样,大多在品便到了头,而军人看的就是军功,奋勇杀敌、开疆辟土。或许一夜之间便能连升数级,比如我,一次南诏之行,我便从品太舍人一跃升到了从三品的都督,还有李嗣业,当年也是个校尉,短短几年也成了四镇兵马使、右威卫将军,这也是从三品,所以只要有机会,你也能一鸣惊人。”

  段秀实是由明经科进士从军。思路活跃、素有谋略,他本也是个胸襟开阔之人。只是李清当着千人地面削了他的职,他面上一时过不去。几天一直郁闷在心,今天李清一番开导,他也知道,既然李清专门将他要来,那必然是有立功的机会,何况他如此身份,却对一个卑将循循劝诱。这份重视之情不言而喻,段秀实一时的不快便立刻烟消云散。

  他在马上深深一拱手,“多谢都督开导,是秀实目光短浅了。”

  “好好地干!”李清捏了捏他的肩膀,鼓励他道:“让我们一起在西域建功立业!”

  段秀实默默地点点头,他心充满感激之情。忽然间,他心里升出一股为李清效死命的冲动,毅然下了决心。靠近李清低声道:“都督要想在安西成一番事业,必须取高仙芝而代之。”

  李清瞥了他一眼,见他目光诚恳、神情果断,心暗暗点头,此人可收心,但他脸上却笑而不语,只仰头一阵大笑,随即马鞭一指前方,“走!随我进城去。”他催马疾奔,片刻便成了一个小黑点。

  段秀实还在品味李清表情的含义,他忽然恍然大悟,原来都督早有此心,自己真是多虑了。

  “走!进城。”他也随之一声高喝,纵马急追,渐渐地,一行骑兵消失在道路的尽头,只留下窃窃私语的路人和漫天的尘土。.......

  高仙芝这些日颇不安宁,自天宝年小勃津战役后,他终于取代多病地夫蒙灵察成为安西之主,事实上,早在天宝三年开始,由于夫蒙灵察长期在京养病,他便成了一言鼎的安西王,在安西,他地话便是律法,无人敢有半点违抗,他的威信在某种程度上还超过了远在长安地大唐皇帝陛下,不少安西小国甚至把去一趟龟兹就当作到天朝觐见了,一直到监军边令诚到来,他的这种安西王的嚣张才略略收敛。

  他一边谨慎小心做事,一边竭力讨好边令诚,对他的贿赂毫不吝啬,终于换来了边令诚一篇篇充满赞美言辞的奏章,就在他们配合刚刚默契之时,事情却忽然变得复杂起来。约一个月前,他接到朝廷的任命抄报,任命户部侍郎、太府寺卿李清为安西副都护兼安西节度府长史,主管整个安西地区的政务,同时又恢复了他地沙州刺史和豆卢军都督一职。

  一般而言,这本是个很寻常的任命,如李嗣业、封常清之类就是他的副手,任安西副都护或四镇兵马使,但问题出在朝庭竟派了权重之臣来任此职,就如同后世掌握实权的发改委副主任空降到某省任省长一样,虽然品阶是一样,但含金量却完全不同。

  而且在天宝四年,高仙芝便和李清打个交道,被拐走了一支精锐之师,至今未还,他到现在还记忆犹新,并耿耿于怀。

  李清任他的副手也就罢了,但他还任安西节度府长史,主管整个安西地区的政务,这才是让高仙芝寝食难安之事,安西是军政合一地行政区,设有都护府和节度府,都护府是一个象征性的管理辖区,众多安西小国几乎都是**国家,只是承认唐朝是它的宗主国,并上贡来朝,通俗地说就象认了一个干爹一样,只是逢年过节去看看,不用跟他姓,也无赡养义务,大食强大时,它们也同样认大食做干爹,只是大食心黑,需要收高昂地保护费,而不象大唐仅仅只要点象征性的朝贡罢了。

  但节度府却不同,他是一个实实在在的控制区,有驻军、有官吏,它治下的百姓是大唐的民。

  高仙芝既是大都护,又是节度使,军队由控制,但政事也由他决定,而李清一来,便意味着军政要分家了,况且李清手上又有沙州一地,也有千军队。还有深厚的朝廷背景,这那里是他的副手,分明就是第二个安西王。

  高仙芝背着手在房间里来回踱步,忧虑使他地两条粗眉连成一体,他已接到焉耆镇驻军的飞鸽传书,李清昨日经过那里。

  “他终于来了!”高仙芝长长地叹了口气,无奈之情溢于颜表,算时间,李清今天就该到了。

  “大帅.......”

  一直在旁边偷偷留意高仙芝表情的判官康怀顺欲言又止,在封常清调走北庭后。他是便是最高的行政官员,负责四镇的仓库、屯田、甲仗、支度、营田等具体事务。虽是禀承高仙芝的命令,但高仙芝的命令大多是指导性。真正的操作权在他的手上,只可惜好景不长,长史李清要来了,康怀顺这期间私拿的粮饷都得一一退回去,这让他如何心甘,他一直在留意高仙芝地表情,渐渐地竟被他发现了对付李清的门路。

  高仙芝瞥了他一眼。口气烦躁地道:“有什么话就直说,掖掖藏藏,象个娘们似地,我不喜欢!”

  高仙芝身材硕长,年轻时长相俊美,是个典型的美男。现在上了年纪,相貌虽然变得深刻,皮肤变得粗糙黝黑。但却多了一种威严从容地气质,更让人敬慕,而康怀顺却相反,他约四十出头,保养极好,有着西域少有的白胖,只是他长有一只又细又长的鹰勾鼻,使他和蔼的外表里多了几分狡诈,事实上,他也就是高仙芝的谋士。

  “大帅若不喜欢李清干政,事情也好办!”

  高仙芝停住了脚步,斜睨着他道:“那你说说,有什么办法?”

  康怀顺阴阴一笑,凑近高仙芝的耳边道:“大帅只须让他.......”

  约半个时辰后,李清率手下赶到了节度使衙门前,老远便看见高仙芝率领一群将官站在台阶上等候多时了。

  李清翻身下马,大笑着迎了上去,“几年不见,大帅反倒越发精神了,李清这厢有礼了。”

  “哪里!哪里!倒是侍郎这几年在长安翻云覆雨,连我安西都感受侍郎之威了。”他说的是盐价上涨,话说得客气动听,却带着一丝讥讽。

  高仙芝拉着李清地手,上下直打量他,呵呵笑道:“看侍郎也不过三十出头,便坐到如此高位,前途不可限量啊!再过几年老夫回京养老,这安西不就是侍郎的天下吗?”

  “大帅说哪里去了,我来安西不过是来镀镀金,积攒些治理地方的资历,过几年还是要回朝去,只是李清尚无经验,还望大帅以后不吝指教。”

  “好说!好说!”高仙芝也懒得给他介绍身后的同僚,手一摆,做出个请的姿势,“侍郎请到里面细谈。”

  “大帅请!”

  两人挽着手说说笑笑进了府衙,高仙芝将李清带到自己房间,又命侍女给他倒了茶,高仙芝伸手捻了颗普通,剥去皮放进嘴里慢慢咀嚼,略有点含糊不清地对李清笑道:“侍郎远道而来,先好好休息几日,我再找几个漂亮的女伺候,等侍郎休息好了,我再安排侍郎去看看我大唐地辽阔疆域。”

  他语音含糊,可意思也很含糊,让李清去看看边疆,是多久,半载还是一年,他却没有说,这便是康怀顺出的主意,将李清打发出去,不让他接手政务,美其名曰:视察民情,既可将他架空,又能应付朝廷,可谓一举两得。

  办法虽然好,只可惜康怀顺不了解李清,只当他年轻气盛,头脑一热便会答应,却不知道此人手段毒辣,就连李隆基都要忌惮他三分。

  果然,高仙芝的话刚一出口,李清便笑着摇了摇头,“多谢大帅美意,但李清是个闲不住之人,视察疆域以后有地是时间,现在咱们先将事务交接了,皇上还等着我的奏折呢!”

  高仙芝脸略略一红,没有再说话,旁边的康怀顺却接口道:“侍郎负责政务,自然应当先了解民情,等侍郎在各地走一圈回来,了解我西域风俗,才能更好地有的放矢、解决百姓的困苦。这是高大帅地一番美意,侍郎就不要推迟了。”

  “不要推迟?”李清轻轻地冷哼一声,有些话高仙芝不好明说,也不好和自己翻脸,便会有一人替他说,想必这就是他的狗头军师了,李清斜眼瞟了他一下,一只又细又长的鹰钩鼻映入他眼帘,他冷冷道:“你是何人?为何打断我与大帅的谈话,你若是大帅的手下。这就叫以下犯上,严一点要斩首示众。轻一些也得责打一百军棍,高大帅。你的手下就是这样无上无下吗?”

  高仙芝被李清的冷厉唬了一跳,他连忙摆手劝道:“侍郎休要恼怒,此人是我安西的营田使,我管教不严,让侍郎笑话了。”

  他回头对康怀顺厉声喝道:“我与侍郎说话,哪有你插嘴的余地,给我出去!”

  “且慢!”

  李清阻止了正要离去的康怀顺。拱拱手笑道:“原来是营田使,刚才得罪了,不过我有两件事要先告诉你。”

  李清慢慢走到他背后,盯着他抽*动地脖,却有意无意瞥了高仙芝一眼冷笑道:“第一,我已经不是户部侍郎。而是安西副都护、安西节度府长史,你以后休要再叫我侍郎,叫我长史或者都督便可;第二。外放官到地方后三日内就要入职,这是朝廷的规矩,而不是象你说地,先游山玩水一年半载后再来就职,那可是要被撤职查办,你若不懂,就休得插嘴罗嗦。”

  李清将康怀顺狠狠斥责一顿,见他低头一声不吭,这才回头对高仙芝笑道:“我看众将官都在,不如我们现在就举行就职仪式,早点报上去,给皇上一个惊喜。”

  面对李清的软硬兼施,高仙芝再也找不到理由反驳,干笑一声道:“不如长史先歇一天,我们明日再办交接,来人!送李长史到馆驿歇息。”、

  “也好,想必大帅也没有准备好,那我明日准时来办交接。”

  李清笑着向高仙芝拱拱手,便告辞而去。

  康怀顺望着李清地背影,两颊的肉忽然剧烈地抖动起来,眼射出一道恶毒之色,他咬牙切齿对高仙芝道:“大帅不如出去视察,将他晾在此地,一个月、两个月,杀杀他的嚣张气焰!”

  “蠢材!你到现在还不明白吗?”

  高仙芝望一眼康怀顺,不屑地一哼,“兵法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此人能顺利推行盐政,既无背景也无后台,却能年纪轻轻做到高位,说明他还是有一点手腕的,你的计策早被人家看穿了,我若听你的话出去退避,恐怕回来时,连这个大帅的位都已经归他了。”

  “那大帅真打算将内政大权交给他吗?”康怀顺急了起来。

  高仙芝背着手慢慢思考,他一会儿看看屋顶,一会儿盯着地上,一会儿冷笑,一会儿叹气,过了半天才长叹一声道:“李清我倒不惧怕,各行其道便是了,关键是皇上那里,安禄山打契丹、王忠嗣攻吐蕃,从未听说有宦官监军地,就算是安西特殊,但从前田仁琬、盖嘉运、夫蒙灵察他们屡次对小勃津用兵,也不见有什么监视,偏偏到我这里就来了一个监军,这是为什么?若看不透这一点,恐怕我早晚会糊里糊涂掉脑袋。”

  “大帅的意思是李清也是皇上派来的?难怪他那么张狂。”康怀顺恨恨说道,有的人善使阴谋诡计却不懂谋略布局,这个康怀顺就是这样,他更多关心的是自己切身利益,关心能否保住他已捞到手的油水,至于高仙芝所言李隆基地布局,他不懂、也不关心。

  高仙芝不满地瞪了他一眼,呵斥道:“以后我的房间你少进来,你这个蠢货,听你的话只会坏我大事。”

  逐走康怀顺,高仙芝地心变得更加烦躁起来,君心难测,他实在看不透李隆基为何要将李清派到安西来,这时门外传来有节奏的敲门声,这是李嗣业的习惯,他知道李嗣业一定是听到了消息,赶来看望李清。

  “进来吧!”

  话音刚落,李嗣业便推门进来,这几年他的变化并不大,脚步和从前一样沉稳,目光也一样犀利,但出乎高仙芝的意料,李嗣业并没有东张西望寻找故人,而是行一个军礼,沉声道:“大帅,我此来是想和大帅商量攻打朅师国一事,现在已是五月,训练军士、准备粮草物资少说也要三、四个月的时间,若等到朝廷下旨后再开始准备,小勃津危矣!我的意思是准备在先,等朝廷旨意一到,便可以立刻起兵进攻朅师国,不知大帅意下如何?”

  一句话提醒了高仙芝,他眼前一亮,‘对呀!让李清去疏勒备战,这可是长史份内之事,于公于私都让李清无话可说。,

  想到此,高仙芝开始兴奋起来,他立刻唤来亲兵道:“去!速将边监军和今天刚到的李长史请来,我有要事相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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