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四岁的少年,眉眼周正,满脸泪水。

  少年刻意做出的惶恐模样,也让沈雁回眼中恨意加剧。

  她死死地咬着牙,许久才道:“好。”

  她说:“我救你。”

  马车一路驶出兴国公府的大门,起初柳西昭还神情自在,直到他发现,马车停在了应天府的门口。

  沈雁回下了马车,敲响了鸣冤鼓,气若游丝:“我儿纵马伤人闯下大祸,民妇带他前来认罪伏法!”

  大雪纷扬,四周顿时围了一圈,柳西昭见势不好就想跑,又被身手矫捷的小厮给摁住,一起拎到了公堂上。

  柳西昭挣扎不动,沈雁回甚至没有分给他一个眼神,由着小厮押着人不准跑,自己则是冲着府尹磕了个头。

  “民妇沈氏,叩见大人。”

  府尹与沈家是旧识,论起来还与沈雁回的父亲是同一恩科,眼下瞧着这阵仗也有些懵,询问:“你方才说,要带儿子来认罪伏法?”

  沈雁回说是,再次行礼,仰头道:“今日我儿长街之上纵马,伤了罗家小公子罗文远,民妇自知儿子犯下大罪,不敢替他遮掩,国有国法,家有家规,特来请大人裁夺,民妇绝不包庇。”

  沈雁回边说边咳嗽,脸上病态的苍白,也让府尹瞧着于心不忍:“给国公夫人搬把椅子来。”

  他看着人,神情堪称温和:“按着规矩,你是诰命之身,本可以不必跪本官的,何况今日罪人不是你。”

  沈雁回道谢,身形踉跄一下才站稳,侍书连忙来扶她,才免于她摔倒。

  府尹再看柳西昭的时候,神情就不善了:“你可知罪?”

  到了这会儿,柳西昭才意识到,沈雁回居然是来真的。

  “母亲,您这是要做什么?!”

  柳西昭满眼震惊,盯着沈雁回:“您不是说,带我去罗家走过场吗?”

  若非如此,他绝不会从祖母房中出来的!

  话音未落,沈雁回就抬起手,朝着他脸上重重的扇了一巴掌:“孽障!”

  这一巴掌,沈雁回半点没留情,让柳西昭的半边脸都肿起来,人也被打蒙了。

  让他更懵的,还有沈雁回的一番话:“我自幼为你遍寻大儒,因你一句想要习武,又花费重金,从西域为你寻来千里马,这般苦心教导,一为你顺心如愿,二求你能长大成才。我不盼着你能有经世之才,哪怕平庸些,只要行得正坐得端,那便是我柳家的好儿郎。可你做了什么?”

  沈雁回说到此处,声音哽咽,瘦弱身躯更是站立不稳。

  侍书扶着她,听沈雁回痛心疾首,声音发颤:“你不但不思进取,竟还做出当街纵马伤人之事,今日我庇佑你,便是对那位伤了腿的小公子不公。柳西昭,你三岁开蒙,圣贤书却读到了狗肚子里去,连礼义廉耻都忘记了。今日我亲自送你来府衙,好叫你知道,我北越有律法,律法之下,谁都不得姑息养奸!”

  这一番话说到最后,沈雁回眼泪又滚落下来,颗颗都是慈母心。

  “我的儿,愿你今日一遭,能长些记性,日后改邪归正,做个堂堂正正男儿郎罢!”

  沈雁回这话,不但堵住了柳西昭的话,也让周围一圈的百姓们心里起了掂量。

  平日里对外木讷愚善的兴国公夫人,似乎也通情达理的很。

  就连暗处的罗夫人,也走了出来。

  “话说的好听,那如果,我要你儿子一条腿呢?”

  今日出事之后,罗家去兴国公府要人未果,就来报了官,本想借助官府压一头,谁知道沈雁回竟然带着人直接来了。

  这倒是省得府衙的人去捉拿。

  罗夫人一想到儿子躺在床上的模样,就心痛的恨不得杀人,眼下瞧着沈雁回也没好脸色。

  “空口说大话谁都会,既然要给我儿赔罪,那就请大人裁夺。这小畜生断我儿子一条腿,我也要衙役打折柳西昭一条腿,赔给我儿子!”

  京中的府尹,向来是最难做的,天上砸下个石头,能砸死八个做官的,来这里闹的,谁知背后有几个权贵撑着。

  所以他最会和稀泥。

  如今听到罗夫人的话,府尹则是顺着这话道:“按理,二位公子年岁小,可不经府衙,不过柳夫人既要府衙决断,那罗夫人的要求,你意下如何?”

  沈雁回定了定神,道:“罗夫人的要求,合情合理。”

  她说了句“可以”,一旁的柳西昭就拼命挣扎了起来:“不可,不可,母亲,您不能这么对我,我今日是无心的,祖母,祖母您在哪里,快来救我啊——”

  话还没说完,就见沈雁回直接拿帕子堵住了他的嘴,厉声斥责:“竟还敢攀扯你祖母?给我摁住了这个孽障!”

  柳西昭到底是小孩子,挣扎不动,沈雁回示意侍书松开自己,冲着罗夫人行了一礼,恳切道:“兴国公府没有教育好孩子,如今出了这般大的祸端,这孽障该承担责任,我们兴国公府也要给您赔礼道歉,听从处置。”

  她说话时咳嗽几声,瞧着风吹就能倒,又跟人道歉:“原该我一早上门请罪,近日身体不适,睡到午时才知孽子闯下大祸,还望夫人海涵。”

  这般端庄得体,倒是让罗家夫人神情好看了些:“既是如此,那就请府尹大人裁断吧。”

  两家都商议好了,府尹也没什么可说的。

  柳西昭惊恐的瞪大了眼,呜呜咽咽,沈雁回从他嘴里拿出帕子,自己先红了眼,跟他讲:“二郎,你今日要记住,做错事情必要付出代价,你纵马伤人,原该如此。”

  说完这话,沈雁回朝着府尹拜了拜,痛心至极:“请大人,行刑。”

  话音落下,便听棍棒声敲打在了柳西昭的腿上。

  没了手帕塞着,柳西昭哭嚎的如同杀猪,等到棍棒收时,他整个人也往后倒仰,晕了过去。

  罗夫人真切见证了这个画面,才觉得心里那一口郁气散了不少,看沈雁回时,依旧绷着脸:“今日之事,就此了结……”

  谁知她话才说到一半,就听到府衙外传来一声凄厉的呼喊:“我看谁敢动我的乖孙儿——”

  声如洪钟,也拨开了人群。

  满头珠翠的老妇人拄着拐杖闯进来,又在看到地上歪扭倒着的柳西昭时,直接扔了拐杖,扑过去扶昏迷的孙儿。

  “我的孙儿,阿昭……”

  赫然是沈雁回的婆婆,朱银环。

  疼爱的孙子这般凄惨的模样,让朱氏险些晕倒,再看沈雁回的时候,满是怒气:“沈雁回,你这个毒妇,你对我的孙儿做了什么!”

  跟来的嬷嬷连忙扶住了她,一面示意随之而来的小厮们把柳西昭抬上藤凳,一面跟着附和:“夫人,虽说二少爷不是您亲生,可您既养了他,便该有慈母心肠,怎能如此苛待于他?”

  朱氏本就被柳西昭的模样刺激到,这会儿听到这话,顿时指着人骂:“到底不是自己肚子里生出来的,便不知道心疼人。沈雁回,你膝下无子,我儿怜惜你,不但不休妻,还从宗族过继子嗣给你养老,可你竟如此狠心,他到底是一条命,又不是什么阿猫阿狗!”

  这话说的,也让围观之人哗然。

  沈雁回心中冷笑,前世便是如此,她带着柳西昭给罗家人赔罪,转头就被朱氏给骂了,说她苛待孩子。

  甚至还故意说出那句“我儿怜惜你”,好叫世人都以为,是她不能生。

  可分明是柳思言洞房花烛夜骗她伤了身子,暂时不能行房,后来骗她说从此不能人事,还赌咒发誓会对她好一辈子,求她别将此事说出去。

  前世她顾忌着夫君的颜面,自己却受了一辈子的白眼。

  眼下瞧着老夫人这模样,沈雁回捏着掌心,一双眼迅速的红了下来。

  “老夫人,您该骂我的,是我没有教育好二郎,竟让他惹下滔天祸事,当街纵马伤人不说,还不知悔改,说是您护着他,才让他如此胆大妄为!”

  她说话时不住地咳嗽,再抬眼时,眼泪将落未落:“今日他伤人,我自然可以护着他,可是不得教训,焉知他日会闯下什么祸事来?届时咱们兴国公府几代清誉,都要败坏到这个孽障手里了。母亲,您责骂我无妨,可是惯子如杀子——”

  话才说到一半,沈雁回一个喘息没接上来,整个人就软倒在地。

  侍书连忙去扶她,又哭着惊叫一声:“快叫大夫啊,夫人吐血了!”

  她神情慌乱,像是着急的昏了头,替沈雁回不平:“老夫人,奴婢说句僭越的话,前日为了给大少爷请先生,夫人淋了半日的雪,回来后高烧两三日,几个少爷小姐没有一个去看望她的。夫人如今还在病重,若不是一片慈母心肠,何至于拖着病体,冒着大雪来替二少赔罪?您只知夫人狠心,将人扭送衙门,可知若不如此,怎能让二少长记性,天下又如何看我兴国公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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