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医秦明·白卷 第13章 囚鸟

小说:法医秦明·白卷 作者:法医秦明 更新时间:2024-08-18 14:38:12 源网站:顶点小说
  第13章 囚鸟

  愿你陷入一夜无梦的沉睡。

  ——《西部世界》

  1

  两天之后,师父把我叫到办公室,告诉我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是焦昊的母亲最终接受了孙法医他们的解释,也接受了张强卖了自己房子而提供的赔偿,检察机关则根据案件情节和焦昊母亲的谅解书,决定免于对张强刑事处罚。此事算是有了个了结。张雅倩也正在接受心理医生的帮助。

  坏消息是,凌南的母亲辛万凤接受了龙番本地一家自媒体的采访,采访以《二土坡命案当事者母亲卧病在床》为题发布了一篇公众号文章。文章里面配了两张采访时拍摄的照片,照片中的辛万凤和之前视频里的判若两人。她如今更加消瘦和憔悴,斜靠在家中宽阔的大床之上,身边放着凌南的黑白遗像。看上去,辛万凤已经被悲痛摧毁了灵魂,仿佛命不久矣。文章内容的主要篇幅是在描述辛万凤现在的惨状,称她现在几乎没有能力离开那张床,每日每夜地抱着凌南的遗像以泪洗面。报道中还引用了桑荷的话,说辛万凤现在身体很弱,前两天开窗透了一次气,就感冒了。桑荷说她好像是腰椎不好,现在坐起来都费劲。辛万凤每天晚上都难以入睡,完全是靠着安眠药来维持最起码的睡眠。

  虽然关注此事的网民人数大幅减少,但是这篇文章依旧收获了“10万 ”的阅读量。文章内容光是渲染了辛万凤的悲痛,对警方公布的调查情况却只字未提,评论区里精选的也全是吐槽警方的言论,对警方形象和公信力造成了较大的影响。

  “他们什么都没说。”我说,“又好像什么都说了。”

  “这就是春秋笔法,这就是流量密码。”林涛说。

  “是啊,其实短视频平台的情况更严重。我听说只要在短视频平台有足够的粉丝,随随便便带货都能赚钱。要是粉丝量足够多,还相当能挣钱。即便不自己带货,转卖账号也能有一笔不菲的收入。”陈诗羽说,“所以,一有热点就蹭,已经成了当下的一种普遍现象了。”

  “这些事儿,有关部门不管的吗?任由这样发展,后果不堪设想吧。”我说。

  “哎哎哎。”师父敲了敲桌子,说,“我是来找你们商量如何管理网络平台的吗?”

  我们连忙收住了话头。

  “上个案子,青乡的小孙,都能把那么心怀抵触的死者母亲说服,把道理说透,你们为什么不可以?”师父盯着我们说道。

  “啊?师父你是让我们去找辛万凤?”我瞪大了眼睛。

  “从这篇含沙射影的报道来看,辛万凤心里是不接受我们的结论的。如果辛万凤完全信服了,就不会接受这一次采访。解铃还须系铃人啊。”师父说。

  “可我们是法医!是刑事技术人员!这事儿也在我们的工作范畴之内吗?”我说。

  “法医也是警察,维护社会治安稳定,不也是你们的工作范畴吗?”师父说。

  “可是,辖区公安机关不都已经把所有的案情通报给辛万凤了吗?我们还能说什么?”我问。

  “凌南的尸检是你们做的,你们作为鉴定人,应该去和当事人接触一次。”师父说。

  “师父的意思就是你和大宝去就行了,你们俩是鉴定人。我们又没有出鉴定报告,我们不需要去。”林涛坏笑了一下。

  “刑事技术这么多专业,只有我们法医是和群众直接打交道的。”大宝指了指我,说,“不过,第一鉴定人去就行了。”

  我无奈地看着大宝。

  “我和你一起去。”陈诗羽说,“多大点儿事儿啊。”

  说到做到,5分钟后,我和陈诗羽就坐在了韩亮的车上。

  “这帮人,只知道干活儿,不知道吆喝,效果不一定好。”陈诗羽说,“一说到见家属,都往后缩,心想只要问心无愧干活儿就行了。”

  “是啊,行百里者半九十,这最后让家属认同的一步,有的时候才是最重要的。”我无奈地说,“可是,并不是所有人都能理解、接受我们的结论。”

  凌南的家果真是挺豪华的,这座别墅外形并不宏伟,里面却很别致,看得出内部装修费了不少心思,走进别墅,就像走进了宫殿一般。

  保姆小荷在门口接待了我们。

  “辛姐不能受风,不方便下床,要不,你们跟我去楼上主卧里?”小荷征询我们的意见。

  毕竟初次到访就进别人家卧室,是不礼貌的行为。但是师父交代的任务又得完成,我和陈诗羽交换了一下眼神,决定还是去。

  小荷引着我们绕上旋转楼梯,到了二楼,然后走过十几米长的走廊,到了最末一间房间,敲了敲门。

  “辛姐,他们来了。”小荷在门外轻声说道。

  “嗯。”辛万凤在里面发出一丝若有若无的声音。

  小荷推开门,带着我们走进去,把卧室的两张小沙发挪到了床边,说:“我去沏茶。”

  “不用了,马上就走。”我礼貌地向小荷笑了笑。

  眼前的辛万凤甚至比照片里还要苍老,也不知道是不是我们的心理作用,我总觉得她那染成栗色的头发已经白了,她眼角后面的皱纹也更明显了。她用胳膊肘支撑着床,想要靠到床头,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腰疼,瞬间露出一脸痛苦的表情。陈诗羽连忙走上前去,把她扶着半坐了起来。

  我盯着她眉间那条纵行的深深的皮肤皱褶,蜡黄色的脸和惨白的嘴唇,感觉她像是一个重病在床的病号。

  “辛女士,您好。”我说,“对于这案子的处理,您对我们警方的结论有什么意见吗?”

  辛万凤低下头去,不置可否。

  “有意见的话,您可以提出来啊。不知道我们的办案人员有没有把我们认定结论的依据告诉您,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可以再和您复述一遍。此案我们费了很大的精力,可以说是事实清楚、证据确凿。”

  “这话我听过一百遍了。”辛万凤有气无力地说道。

  “您要是有哪里不相信或是不理解,可以向我们提出疑问,我们可以为您解释清楚,这样也可以解开您的心结。”陈诗羽温和地说道。

  “解释有什么用?我的南南已经没了。”辛万凤哽咽了起来,说。

  “您……节哀。”我本来准备了很多解释破案经过的话语,受到辛万凤的情绪感染,一下子什么也说不出来。这时候我才意识到卧室的空间似乎过于空旷了,少了一些人气,凉飕飕的都是悲伤的气味。

  辛万凤哽咽着说:“你们都不知道,我的南南有多听话。他是天底下最乖、最听话的孩子!他在学校名列前茅,没有哪个老师不喜欢他。在家里,我们说什么他就听什么,亲戚们都羡慕我有个这么乖的儿子……这么好的孩子,为什么是他死了?你们告诉我,为什么是他?”

  “这是一起意外。”我说,“没人愿意看到这样的结果。”

  “培养一个孩子多不容易啊……他是我们集团下一代的希望,我们家辛辛苦培养他,这份家业将来还不是要他来继承?我的南南啊……”辛万凤说,“他这么优秀的一个孩子,让妈妈这么骄傲的好孩子……可是为什么?这都是为什么?”

  “我们完全理解你的心情。”陈诗羽缓缓地说,“但是公安机关的职责是还原事实,我们不会放过一个犯罪分子,也不能冤枉一个好人。”

  辛万凤的肩头似乎颤动了一下,嘴唇有些发抖,说:“好人?你说谁是好人?”

  “没有。”我连忙说,“我们没有特指谁,只是想向您表达,我们办案都是出于一片公心。而且这个案子也都是证据确凿的。”

  “……南南是不会离家出走的。”

  “没人说他是离家出走啊。”

  “……南南除了有画画的恶习,没有任何不良行为了。”辛万凤自顾自地说道。

  “画画不是恶习啊。”陈诗羽有些迷惑。

  “不!画画会影响学习!你看看那些画画的人,都是些什么人!”辛万凤的情绪顿时变得很激动,声音从喉咙里挤了出来,尖锐刺耳。

  我被她的反应吓了一跳,问道:“绘画可以是爱好,也可以是专业,为什么画画的人不好?”

  “要不是被同学带坏了,他怎么会去画画?怎么会因为这件事和我总闹别扭?”辛万凤说完,开始剧烈咳嗽。

  咳嗽着,辛万凤又哭了起来。好一会儿,辛万凤才抬起头来,说:“你们来得正好,最近几天我还听说,有人造谣说凌南和女同学开房?真是恶毒!我家南南那么单纯,而且才15岁!这些人不怕遭天谴吗?你们警察应该管这事儿吧?造谣的人要抓出来枪毙的吧?”

  “嗯,这个事情,我们也是刚听说,确实是个谣言!我们会调查谣言的源头。”我说,“会给孩子一个清白的。”

  “算了,也不指望你们能查到。”辛万凤咬了咬嘴唇,低声说道。

  “查出造谣者这件事,我们会去落实。但是对于案件的性质问题,也请您能仔细想一想。我们警方已经穷尽所能,把细枝末节都调查过了。”我说,“如果您觉得哪些人在这个事件中可能存在民事责任,您也可以去法院寻求法律渠道来解决问题。”

  辛万凤低下蜡黄的面庞,不搭理我们。

  “总之,大姐,您还是得保重身体。”陈诗羽说。

  辛万凤艰难地挪动着身体,又重新钻进了被窝,拿自己的脊梁对着我们。我知道,这位憔悴无比的母亲是在对我们下逐客令了。

  我给陈诗羽使了个眼色,说:“辛女士,我们就告辞了,如果您有什么解不开的心结,可以随时找我们,我们都会给您解释清楚。”

  辛万凤没说话,把身边的遗像紧紧搂进了怀里。

  下楼梯的时候,正好碰见保姆小荷端着两杯茶上楼。

  “这就走了?”小荷连忙下楼,把茶杯放在鞋柜上,给我们开门。

  “不打扰了,如果有机会,你还是要做做她的工作。”我说,“悲伤过度是很伤身体的,毕竟生活还要继续。”

  “唉,是啊,辛姐真可怜。”小荷也哽咽了,低声说道,“男人不疼,唯一的希望还走了。”

  我见小荷话中有话,于是问道:“对了,你们家男主人呢?怎么从来没见过?”

  小荷做了个手势,把我们请出了门外,然后跟了出来,关上门,低声说道:“凌总根本不关心辛姐,也不关心南南。”

  “为什么?”我问。

  “因为他有外遇。”小荷说。

  “外遇?什么时候的事情?”我从包里掏出了笔记本。

  “两年前了。”小荷说,“我也是躲在房间里偷听到的,南南在上学,夫妻两人在家里大吵了一架。大概意思,就是凌总和一个女画家开房了,被辛姐抓了现行。那次吵架完之后,凌总就很少回家了。”

  “这事儿,凌南知道吗?”

  “不知道。”小荷说,“辛姐告诉南南的理由就是公司经营状况不好,凌总住公司,方便加班。”

  “哦。”我这下终于明白为什么辛万凤对凌南喜欢画画这么深恶痛绝了。原来是恨屋及乌啊。

  不过这件事情,对于整个案件,似乎并没有任何影响。

  “这么好的家庭条件,这么乖的儿子,还要外遇。”陈诗羽冷笑了一声。

  “那他们在凌南出事后,见过几次面?”我追问道。

  “哦,你别说,最近这些天,他们经常见面。”小荷说,“不过,说起来也真寒心。凌总那么个温文尔雅的人,出了事就看出本性了。”

  “什么意思?”

  “他儿子死了,他居然就想着钱。”小荷说,“我听他们夫妻俩争吵,在说什么意外保险和人寿保险,好像是南南刚出生的时候,他们就给他买了保险。现在出事了,这笔保险金可以领取了,但是需要辛姐签字。说什么虽然是刑事案件,但是南南确实属于意外死亡,所以可以拿到一大笔保险金。辛姐认为她不能签字,因为她还是怀疑这是一起谋杀。凌总好像是要等着这笔保险金来救公司,两个人就有争吵了。”

  “谢谢你。”我合上笔记本,对小荷笑着说。

  “唉,世界对我们女人,就是这么不公平!”小荷叹了口气,说,“没了南南,辛姐就什么都没了。不像凌总,再找个年轻的,还能再生。”

  回程的路上,我沉默着。

  “没问题啊。”我小声嘀咕着。

  “什么没问题?”陈诗羽回头问。

  “这个保险金的问题,引起了我的警惕。”我说,“不过我把凌南的事情从头到尾过了一遍,觉得我们办得没有问题啊。”

  “能有什么问题呢?”

  “怀疑是杀子骗保呗。”我说,“虽然以前有这样的案件,但这一起肯定不是。案件性质的判断,取决于现场和尸体。这案子,没什么问题。”

  “对嘛,就该有这样的自信!”陈诗羽笑着说,“从调查初期,保险的事情我们就注意过了。但其实,保险金数额也不大,估计是凌三全的公司快完蛋了,所以他才急于拿到这笔保险金。不过我觉得啊,可能也是杯水车薪。”

  “但是凌三全对这笔保险金的渴求,确实会更加刺痛辛万凤,引发她的逆反心理。”我说,“慢慢地,就会演变成辛万凤觉得全世界都在针对她、欺骗她。不利于事件后期的妥善处置。”

  “那我们也不好去找凌三全,让他别急着拿钱吧?”陈诗羽说。

  回到省厅,我们把从小荷那里问来的情况告诉了龙番市公安局刑警支队,希望他们查实一下。

  支队对这个行为很不理解,案件都已经结了,这些事情和案件又毫无干系,为什么我们对这个家庭的八卦那么感兴趣呢?

  但支队还是很快把这件事摸清了。

  在调查中,侦查员发现凌三全和辛万凤原本感情还不错,但是在两年前突然发生了变故,凌三全一直住在公司,不愿意回家。究其原因,果然是如同小荷说的一样,凌三全在一次酒后和一名女子发生了关系,结果被辛万凤发现,两人关系从此处于决裂的边缘。辛万凤不允许凌三全回家,凌三全就只能在公司长住,偶尔回家看看儿子了。

  而凌三全出轨的这名女子,就是原来辛氏集团下属一家艺术培训学校的绘画老师,也是一名小有名气的画家。这果然是辛万凤这么反感凌南画画的原因。

  侦查部门本着“既然查了,就深入地去查”的宗旨,对这条婚外恋的线索进行了调查,可是反复调查并没有发现任何异样。这名女画家和凌三全的关系也就仅限于那一个不冷静的晚上,之后就没有其他瓜葛了。女画家也因为此事,从辛氏集团的下属公司辞职,现在是在一个画廊里卖画为生。

  “丈夫出轨,受到惩罚的应该是丈夫,为什么连孩子也要迁怒呢?因为大人的感情纠葛,孩子单纯的爱好也被迁怒,凌南多无辜啊。如果他母亲没有这么极端地对待他画画的事情,是不是那天他就不会那么冲动交白卷离校了呢?”陈诗羽惋惜地感慨着。

  “这案子吧,虽然刚开始扑朔迷离的,但是经过调查,水落石出了。”我说,“不过,如果不做后续的工作,又怎么能把来龙去脉摸得这么清楚呢?”

  “摸清楚了也没啥用,案子的事实就摆在那里。”

  “不,摸清楚了,对辛万凤的工作也可以做到有的放矢啊。”我说,“只要她愿意相信事实真相,也就不存在什么媒体炒作了。对了,我们去市局一趟。”

  “去市局?”韩亮问。

  “是啊,上次让他们调查谣言的情况,他们这次没有给我们一并反馈。”我说,“还有,我还得去dna实验室问问,排了这么久的队,电线上的dna做出来没有。”

  到了龙番市局,陈诗羽直接去了刑警支队长那里,询问谣言源头调查的情况。可是,经过侦查人员的调查,确实有一些同学看到了那张照片,但是那张照片已经被段萌萌毁了,究竟是什么样子,谁也不知道,更不知道那张照片是谁贴上去的。

  我则直接去了dna实验室,询问张玉兰家提取的裸露电线上,是否检出了张玉兰的dna。

  出乎意料的是,电线上,没有检出任何人的dna。

  “不太可能吧?”我说,“触电的时候产生焦耳热,肯定会留下死者的皮屑啊!”

  “你干了这么久法医,这些原理应该知道啊。”dna室的郑大姐对我说,“dna检验的思维,不是说哪里应该检出dna,而是说有没有检出dna。不应该是推导论,而是结果论。检出了,就说明当事人碰到检材了;检不出,就说明不了什么。”

  “这个我懂,不该用我们的推理,来确定dna检验的实际结果。”我说,“但是,我总觉得按医学常理,应该留下dna啊。”

  “我猜,有没有可能是因为留下的脱落细胞并不多,因为高温作用,细胞坏死,也就检不出来了。”郑大姐说。

  “是有这样的可能,但是概率很小啊。”我说。

  “概率小,不代表没可能。”郑大姐说,“这案子我看了,一个封闭现场,死者独自进入现场,又在裸露电线旁边,又确定是触电死亡。你说,还能有什么意外情况吗?”

  “听起来确实不可能有意外情况,但我还是放心不下啊。”我说,“没事,您辛苦了,我再回去想想。”

  2

  回去和林涛、大宝他们述说了本次工作的结果后,林涛和大宝并没有对这个dna的异常情况有多少关注。因为案件的事实从多方面都得以印证,一个dna结果异常也不能说明什么问题。毕竟,dna证据也不是证据之王。

  我的心里却总是有那么个疙瘩。从常理来看,案件确实没有问题,但是怕就怕在极端的巧合。在我的工作经历中,极端的巧合往往会导致工作的失误。比如多年前发生的一起意外高坠案件,因为案件调查、现场勘查的极端巧合,加之尸体损伤的极端巧合,就让我误判成一起伤害致死的案件,浪费了不少警力。[1]所以,在以后的工作中,哪怕可以99.99%确定的案件,只要有0.01%的异常,我都过不了自己心里的关。就是因为还有极端巧合的可能性存在。

  可是,如果张玉兰死亡的案子真的有什么问题的话,那么极端巧合会在哪里呢?我一时也想不明白,所以就在这种焦虑思考的过程中度过了难熬的好几天。

  终于,又来了指令电话。

  从我以往的经验来看,办案子是缓解焦虑的最好办法。每次当我自己出现焦虑症状时,一旦出现案件,我就会全神贯注地投入到案件侦办中去,焦虑症也就不治而愈了。

  但是这一次,指令内容一点也不吸引人,是一起看起来明显是意外的案件。但因为网络上有了相关的信息,为了防止舆情发酵,指挥中心才指派我们前往现场进行指导。

  “什么情况啊?”大宝坐在车上,问道。

  “说是老夫妻二人,在家中因为油漆中毒,死亡了。”我说。

  “啊?这种清楚的案子,也要我们去,那每年全省几千起非正常死亡,我们怎么跑得过来?”林涛坐在后座上,一边清点着勘查装备,一边说着。

  “闲着也是闲着,看上去虽然是个意外事件,这不就怕有什么意外嘛。”大宝说。

  “嗯,主要还是有人在网上透露了这个案子的信息,网友们对油漆也能毒死人表示质疑。”我说。

  “那有什么好奇怪的,油漆里有苯、甲醛,不都是有毒物品吗?”大宝说,“前不久,我们不还办了一起因在油罐车内清洗空的油罐而发生的苯中毒死亡事件[2]嘛。”

  “抛开剂量说结果,都是耍流氓。”我说,“我挺好奇的,现场是有多少油漆,居然能毒死人。”

  “师父说,案件刚刚报案,结果存疑呢。”林涛说。

  “说是这个家庭情况也很特殊。”我说,“家里很穷。具体的,等到了就知道了。”

  案发现场是在丽桥市的郊区,距离高速口不远,所以没多少时间,我们就抵达了现场。

  丽桥市公安局分管刑侦的强局长早已等候在现场外面,见我们的勘查车里跳下来这么多人,吓了一跳。

  他笑着过来和我握手,说:“不至于吧,这个简单的事件,你们这么兴师动众。”

  “人民群众的事,无小事。”我也笑着回答,说,“你这么大领导,不也亲临现场了吗?”

  “嗯,就是觉得这家子挺惨的。”强局长说,“看现场之前,我先把背景资料向你们汇报一下。”

  站在现场警戒带外,强局长把死者的情况和发案的情况和我们先介绍了一遍。

  死者是夫妻二人,男的叫焦根正,58岁;女的叫崔兰,49岁。这一对夫妻都是残疾人。焦根正19岁的时候,因为被工地脚手架砸伤,导致双眼角膜云翳,全盲了,双腿也因为这次事故留下了残疾,走路不利索。残疾之后,一直相不到对象,后来在40岁时,经人介绍,和同村一个智力低下的女子崔兰结婚。崔兰是自幼智力发育迟滞,基本没有生活自理能力。两人结婚后一年,生下一女儿焦宝宝,两年后又生下一儿子焦成才。

  17岁的焦宝宝很健康,目前是丽桥市郊区中学高三的学生,据说学习成绩不错,为人处世也很好,和班上同学们关系不错。15岁的焦成才和他母亲一样,智力发育迟滞,目前也只有4岁孩童的智商。

  一家四口人,三个残疾人,生活的重担就全部落在了焦宝宝的身上。

  虽然政府的扶持和补助能解决焦家四口的温饱问题,但是想要生活更加好一点的焦宝宝,一边上学,一边在附近的工厂打钟点工,回到家里还要照顾父亲、母亲和弟弟的饮食起居,可以说是每天都忙到脚后跟打后脑勺。焦宝宝10岁时,焦根正的腿疾更加严重,也几乎丧失了生活自理能力,从那个时候起,焦宝宝就承担了家庭的所有重任。

  一晃过去了七八年,焦宝宝多年如一日,尽心尽力地照顾着自己的亲人,她的孝顺行为,是全村人的楷模,大家一说到她,都会不由自主地竖起大拇指。因为每个人把自己代入这个悲惨的家庭,都会觉得自己绝对不可能做到焦宝宝这样。

  案发当天,焦宝宝和往常一样,早晨7点钟离开家,去学校上学。中午下课后,于12点多回到了家,准备给父母和弟弟烧饭,可是推开父母的房门后,突然闻到一股浓烈的油漆气味,而此时,父母分别躺在窗边地上和床上,纹丝不动。

  吓坏了的焦宝宝连忙去隔壁邻居家打电话报警,120和派出所民警抵达后,120医生进入了现场,因为整个房间仍有不少油漆味,医生连忙将焦根正夫妇拖出了房间,可是此时两人均已经没有了生命体征。

  现场房间狭小,医生考虑是地面上被打翻的一桶劣质油漆所致。劣质油漆本身甲醛和苯含量超标,加之被泼洒到地面,更大程度挥发,使得空气中甲醛和苯浓度超高,从而导致两人气体中毒。支持这一依据的,还有市局法医的初步尸表检验,法医未发现任何损伤,排除了两名死者曾遭受过外界暴力,排除了机械性损伤致死的可能性,也排除了颈部或者口鼻受压导致机械性窒息死亡的可能性。

  两名死者都有窒息征象,但是气体中毒或者突发疾病也可以造成尸体出现窒息征象。而不可能那么巧,两人同时突发疾病而死亡,所以市局认为,医生判断的急性气体中毒致死的可能性大。

  一切看起来,都顺理成章,没有丝毫疑点。

  “焦根正是盲人,我们分析他下床的时候,一脚踢翻了床旁边的油漆桶。”强局长说,“他的脚底、裤腿都沾染了油漆,地面也有大量油漆拖擦痕迹和油漆赤足迹。一桶油漆都泼出来,挥发确实会加快。”

  “即便是劣质油漆,也不至于有那么多有毒气体吧?”我依旧不太相信,一边穿戴好勘查装备,一边走到了警戒带旁边。警戒带把面积不大的两座小房子全部围了起来,警戒带外坐着一个年轻的女孩,她的身边坐着一个看上去面容呆滞的男孩,她紧紧牵着男孩的手。

  我知道她就是焦宝宝,于是蹲在她身边问道:“你们在这里住了多久了?”

  女孩抬起她稚嫩的脸庞,说:“从我记事起,就在这里住了。”

  “为什么家里会有油漆?”

  “这,我不知道。”女孩有些惶恐地说道。

  “那这桶油漆,应该是你爸爸买的了?”我问。

  “不知道,是这桶油漆把爸妈害死的吗?”女孩哭了起来,她一哭,身边的小男孩也跟着哭了起来。

  “现在还不清楚,你们别着急。”林涛连忙说。

  我和林涛一边进入现场,一边问身边的派出所民警,说:“卖假冒伪劣油漆的商家,你们不准备调查一下吗?”

  “调查了,人已经控制了。”民警说。

  说是一个小院,其实只有几平方米大小。两间小平房面对面,平房边缘有围墙相连,圈出了这个院子。

  根据派出所民警的介绍,这两间小平房,比较大的那一间,是焦根正夫妇居住的房间,而另一间较小的,是焦宝宝和焦成才两人居住的房间。因为院落空间狭小,放不下厨房、卫生间,所以他们只能在较大的平房内安装了炉灶,用瓶装液化气来提供火源做饭。而卫生间则实在没有地方安下,所以平时是使用痰盂,而洗澡则只能用大盆。

  这个时代,还过这样不方便的日子,总让人觉得很是恻隐。

  “据焦宝宝说,她早晨起来上学,因为比较早,就没进父母房间。”民警说,“弟弟也是每天睡到中午才起床。但今天,她中午回来,就发现不对劲了。”

  我走进了较大的房间,果然闻见了一股淡淡的油漆味。正对着大门的,就是一张床,床后的柜子上,一台破旧的台式风扇正在嗡嗡地转动着。

  “这天还不至于吹电风扇吧?”我说。

  “没有,是我们进入现场的勘查员觉得油漆气味太重了,正好看见里面柜子上有电风扇,所以打开吹到现在,加强通风,也安全些。”民警说。

  我点头认可,这是最简单的保护现场勘查员的方法了。

  虽然房间很小,很破旧,只有十几平方米,但是房间收拾得干净整洁,床单被褥都很干净,说明这个家里的唯一劳动力焦宝宝是个很勤快的姑娘。房间摆设很简单,只有一张床和床后方的一个柜子。柜子上摆着一台电风扇和一张全家福,虽然全家福上的母子二人都没有看向镜头,父亲的双眼都是白眼珠,但这并不影响全家福体现出的那种亲情温暖。房间的东北角,用布帘圈起来一个只有两三平方米的区域,里面是一个破旧但很干净的双灶燃气灶,灶台下方放着三瓶液化气,其中一瓶连接到了燃气灶,另两瓶应该是备用的。燃气灶上放着一口黑锅和一个不锈钢水壶,都打理得很干净。

  除了电灯和电风扇,这个房间就没有其他电器了,甚至连电视机都没有。当然,这家里唯一有可能看电视的,只有焦宝宝,可是她没有时间看。

  房子的地面是水泥地面,地面上有成片的清水漆,旁边有一个倒伏的油漆桶。

  我蹲了下来,向床底看去,毕竟只有床底是一进门不能一目了然的地方。我看见床底下有一个类似木头架子的东西,就拖出来一点看看。原来这是一个大约半米长的,手工做的类似东方明珠塔似的东西。从手工来看,做得不错,但仍是木质的手感,没有刷过油漆。

  我顿时就明白了这桶油漆的意义所在。

  “油漆是很好的固定鞋印的东西,地面上也确实有很多鞋印,只是有一部分被拖拽尸体出屋时形成的痕迹盖住了。”林涛说,“不过,我可以仔细分析一下地面的鞋印,排除焦宝宝和120医生的,看有没有其他人的。”

  我点了点头,走到了房屋西侧的窗户边,这也是这间小房子唯一的一扇窗户。窗户是不锈钢推拉窗,半扇固定、半扇可推拉打开或闭合。据说是为了乡村建设,村委会给每户人家都换了这种密封性很好的窗户来加强保暖性。窗户的锁扣是打开的,但窗子是密闭的。窗户外面,有用作防盗、刷着红色油漆的铁质栏杆,让这个小房间看起来就像牢房一样,但也同时达到了很好的防盗效果。

  “焦宝宝是怎么描述案发当时情况的?”我问民警。

  民警说:“焦宝宝是中午12点多到家的,当时弟弟在对面房子里玩,她就推了一下这间房子的房门,发现房门是从里面锁着的,于是敲门,敲了几分钟,没人应,她就很害怕。因为父母都是残疾人,所以这个房间的门钥匙她房间里有,于是她去了自己房间找出了钥匙,打开了门,结果发现焦根正躺在西侧窗户下面,崔兰躺在床上。两人都是睡觉时候的衣着,穿着毛衫,但是都没有知觉了。”

  “嗯,从油漆的走向看,确实是有人从床边踢翻了油漆桶,然后摔倒了,油漆有向大门和西侧窗边方向拖擦挪移的痕迹。”林涛说。

  “应该是焦根正和崔兰在油漆桶边睡了一夜,已经有了中毒迹象,焦根正挣扎着下床,可是他腿脚不利索,加上中毒,踢倒油漆桶后,就在地面上爬行到了窗边。”一名正在勘查现场的技术员说道,“窗边有赤足印,说明他扶着墙站起来了,可是还没来得及打开窗户,就晕过去了。120医生来后,把他拖出房间,所以油漆又有向门口延伸的痕迹。”

  “听起来很合理,但是他为什么不选择往门那边爬呢?开门不就逃离了?”我问。

  “有窒息征象,第一时间找窗户或者第一时间找门逃离,都是有可能的。”大宝说,“我不觉得有什么问题。毕竟,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气体中毒,只是喘不过气罢了,他还得考虑到他老婆没起床呢。说不定,他认为开窗透气,就不憋气了。”

  “嗯,也有道理。”我点点头,走到房间的大门,看了看门锁。

  门锁就是普通的暗锁,从外面可以用钥匙打开。门的外侧,还装着一把明锁,估计是焦宝宝认为一把普通的暗锁不安全,所以出门的时候再加一把明锁。

  暗锁看起来没有任何撬压的痕迹,也没有损坏,加之唯一的窗户外侧还是有防盗窗的,所以可以说这是一个封闭的现场。

  “如果足迹可以做相应排除,就可以确定没有外人侵入了。”我说。

  林涛则在一边说:“初步看完了,只有赤足迹一种,鞋底纹三种。我估计啊,赤足迹就是焦根正的,鞋底纹分别属于焦宝宝和两个医生。这个,过一会儿做排除就行。”

  “案件确实很简单,很明了。”陈诗羽一直在门口听我们说话,“家属对死因有异议吗?”

  “没有异议,希望尽快办后事,希望政府能给一些补助。”民警说,“这个不是焦宝宝提出来的,是焦根正的弟弟提出来的。这个弟弟啊,之前从来不管他哥哥家任何事,此时跳出来了,估计想从政府补助里抠一些甜头吧。”

  “行了,那我们去看看尸体。”我说,“林涛你把地面痕迹研究明白,再仔细看看窗户,咱们估计今晚就能回家了。”

  “尸体在哪里?”大宝摩拳擦掌地问道。

  “我听吴法医他们说,要把尸体拉去做什么虚拟什么的。”民警说。

  “虚拟解剖?”大宝说,“可以啊!相当有意识!”

  我也赞许地点了点头。

  现在对于一些重大、疑难的非正常死亡事件,尤其是家属不同意解剖的,即便尸表检验完毕没有发现问题,为了确保案件不出现问题,法医会要求对尸体进行“虚拟解剖”。但是,之前也提到过,因为公安机关一般无法配备ct设备,所以得依靠当地医院。有些地方医院配合度高,虚拟解剖的例数就多,比如丽桥市。

  “在市人民医院?”我说,“那我们过去吧。”

  3

  我们赶到医院的时候,ct已经做完了,内脏并没有损伤或者异常。

  “要不加做一个能谱ct。”我说,“龙番市公安局最近研究了一个创新课题,就是利用能谱ct对尸体进行扫描,看看死者有没有可能死于中毒。”

  “还有这么先进的?”吴法医瞪大了眼睛,说,“能谱ct……据说我们人民医院是有这个设备的,但是这也能看出有没有中毒?太厉害了吧?我刚刚还在说我们抽完心血,理化检验要到半夜才能出结果呢。”

  “不是所有的中毒都能看出来的,不过甲醛和苯是大分子,通过能谱ct的扫描,可以看出死者的体腔内有没有异常的能谱曲线。”我说,“试试吧。”

  一座小城市里的医院,虽然有能谱ct,但是去做的人很少,所以我们也不用从下午等到晚上再偷偷摸摸地去。很快,检测结果就出来了,我把数据发到了龙番市局,请他们的法医研究人员对数据进行一个评判,而我们则推着尸体来到了医院的太平间,准备对尸体再次进行尸表检验。

  从尸体的外貌看,崔兰看不出是残疾人,焦根正倒是很容易看出来。他的角膜已经完全变性了,扒开眼睑只能看到白眼珠,而没有黑眼珠,双腿的肌肉也明显萎缩了。

  除了吴法医抽取心血的时候在他们胸口留下的针眼,尸体上看不到其他的损伤。

  “结合现场是个封闭现场,又没有任何打斗的痕迹,案件性质还是很清楚的。”大宝伸了个懒腰,显然是对案件的难度不太满意。

  “可是尸体上的窒息征象也太明显了。”我说,“口唇和尸斑都是青紫色的,指甲也都是乌黑的,眼睑出血也很明显。如果是中毒,不会有这么严重的窒息征象啊。”

  “也许是个体差异。”吴法医说。

  “可这两具尸体的征象都是一样的啊。”我检查了一下焦根正的手部,说,“死者的尸僵很强硬,现在是下午4点,死者的死亡时间大概是昨天深夜到今天凌晨。”

  “是哦,尸体的手指都掰不开。”大宝说,“哎?手指之间这是什么东西?”

  我抬头看了看,尸体右手的皮肤皱褶里果真是有一些细碎的红色颗粒。

  “你用签蘸生理盐水把这些颗粒提取一下,送理化部门检验。”我说,“我来微信了,我先脱手套看看。”

  脱了手套,我打开手机,是龙番市局周法医发来的,他们经过能谱曲线的对比,认为死者体内应该没有苯和甲醛的分子。

  “我就说嘛,那么点油漆,不太可能毒死两个人。”我说,“走,我们还得回现场看看,之前的推测可能是错误的。”

  这么一说,把吴法医吓了一跳,连忙开车带着我和大宝重新回到了现场。

  现场,林涛和程子砚正趴在地上对一个个足迹进行排除比对,而其他的市局技术人员认为工作已经完成了,在现场大门口和韩亮聊着天。

  在赶去现场的路上,我的脑海里已经似乎有了答案,所以到了现场,我直接走进了房间,掀开了布帘,去看燃气灶。

  “不出所料!”我说,“你们看,水壶下面的旋钮,是开着的,而且开到了最大!”

  “啊?”听我这么一说,现场几个人异口同声地喊道,然后凑过来看。

  “这就是常见的燃气中毒的现象。”我说,“在家里烧水,忘记了,结果水开后,水泼出来了,把火扑灭了,燃气却仍不停地向外泄漏。”

  “嗯,现在很多燃气灶都有了安全保护的功能,火一灭,燃气也自动停。”闻讯而来的韩亮说道,“可惜这个燃气灶,怕是有十几年的历史了,没有这功能。”

  “你是说,焦根正晚上起来烧水?”大宝提醒了我一下。

  我还没来得及思考这个问题,林涛说道:“以前的燃气是一氧化碳,所以可能会导致人中毒死亡。但是现在都是液化气,又不是一氧化碳,怎么会导致人中毒啊?”

  “是啊,液化气都是丙烷、丁烷、戊烯之类的烷类和烯类,这些东西对人来说,应该是没有多大的毒性的吧?”韩亮说。

  “是,成分你都答对了,但是你们理解错了。”我说,“气体导致人死亡,除了中毒之外,还有一种方式就是窒息。”

  “窒息?”林涛好奇道。

  “你们想一想,这些气体虽然不能迅速把人毒死,但是因为它们的比重比较重,所以当它们被喷射出来之后,就会迅速挤占房间的空间,把空气给挤出去。”我尽可能地用最浅显易懂的方式来表达,“当一个较为密闭的空间内,含氧的空气被挤出了空间,剩下的尽是不含氧气的气体,就会造成人的窒息。外界环境导致人死亡,也是机械性窒息的一种,叫作‘闷死’。”

  “有的时候天气不好气压低,或者在密闭而人多的高铁、大巴里,人也会面色潮红、昏昏欲睡,这就是因为空气中的氧气含量低了,我们的大脑处于一种缺氧的状态。”大宝补充道。

  “你们看看,这个房间这么小,房顶这么低,如果再有大量液化气充斥进来,人当然会慢慢出现缺氧状态,直至窒息死亡。”我说,“这就是为什么两具尸体都呈现出严重的窒息征象。我们以前说过的,人的窒息过程越长,窒息征象就会越重。”

  “缓慢地窒息死,也怪痛苦的。”程子砚小声地说。

  “而且,如果是气体中毒,人在中毒后的活动能力是很有限的。”我说,“但如果是慢慢窒息,人在缺氧后的活动能力还是存在的。这就是焦根正还能从床上下来,然后走到窗户边的原因。”

  “所以,他们的死因是,因为液化气泄漏导致的空间缺氧而机械性窒息死亡。”大宝点着头,认可地说道。

  “还好,还好。”吴法医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说,“死因虽然不同,但是都是有害气体导致的意外死亡,案件性质没错就好。”

  “等等,路上你就说了,不管什么中毒,抛开剂量谈结果就是耍流氓。你觉得,一瓶液化气,能把这个房间都充满?”林涛问。

  被这么一问,我顿时也愣住了,林涛确实说出了问题所在。因为物理、化学知识的缺乏,我确实难以确定这么一瓶液化气罐子喷射出的气体能占用多大的体积。但是另外两瓶备用液化气很快吸引了我的视线。

  “不,你们看,如果是三瓶气,我觉得是可以把房间充满的。至少把房间的下半部分充满。”我说,“林涛,你先看看,这些液化气的阀门上有没有指纹。”

  林涛拿过多波段光源,戴上滤光眼镜,把光线照射在液化气罐的阀门上,看了一会儿,说:“没有,似乎有衣服纤维擦蹭的痕迹,但是没有新鲜指纹。”

  “那好。”我检查了一下手上的手套,然后逆时针旋转了一下阀门,没转动。

  “果然如此,这两瓶液化气的阀门,也都是开启状态的!”我说。

  液化气阀门一般都是顺时针旋转紧后关闭,像现场液化气罐这样,逆时针转不动,就说明两瓶液化气的阀门都打开到了最大程度。

  “这,会影响案件性质吗?”吴法医心存侥幸地问。

  “影响。”我说,“如果只是连接燃气灶的液化气瓶泄漏,则应该是意外。可是如果是三瓶全部打开了,那就不可能是意外了,因为没人会主动去打开备用液化气罐的阀门。所以,这案子就有可能是自杀了。”

  听我说完,吴法医的脸上似乎出现了如释重负的表情。

  “当然,也有可能是他杀。”我说。

  吴法医又紧张了起来。

  “一般用这种手法杀人,是很难实现的,因为大多数人出现窒息感受后,就会自救。即便是睡眠状态也是这样。比如你睡觉的时候压住了口鼻,你会清醒过来,转身自救。”我说,“我刚才也说了,这种窒息是需要时间的,所以死者必然有足够的时间自救。可是,两名死者都是残疾人,一个不具备自救的认知,一个盲目加行走不便,那么利用这种手法杀人的可能性就不能排除了。”

  “现场没有外人进入的痕迹。”林涛说,“这个我们可以确定。”

  “所以,我也倾向于自杀。”我说,“残疾人,生活质量差,产生轻生念头也是有可能的。而且刚才我就很奇怪,死者的死亡时间应该是凌晨时分,哪有这个时间起来烧水的?现在看,就比较能解释了。焦根正半夜时分起床,摸索着要打开液化气,一脚踢翻了油漆桶,还摔跤了。打开液化气后,他又去窗户那里关闭了窗户,导致二人死亡。”

  “这个观点我赞同。”林涛说,“刚才我看见,窗户的玻璃、边框和锁扣上,都有大量焦根正的新鲜指纹。我当时就在想啊,他明明打开了锁扣,又不停地扒拉窗户,才会留下这样的痕迹。既然能打开锁扣、又扒拉了窗户,肯定能打开窗户啊,为什么窗户还是关着的?所以你刚才这么一说,我觉得他可能就是去关窗的,而不是去开窗的。”

  “是啊,顺理成章。”吴法医拍了一下手,说,“我们看焦根正移动,还以为他是在自救,其实他是在自绝后路。”

  “结案。”大宝高兴地说道。

  回到宾馆房间后,住一屋的我和林涛,不约而同地打开了笔记本电脑,看起了现场的照片。尽管刚才大家的推测都很顺理成章,但也许他和我一样,也觉得这案子哪里不太对劲。没解决心中疑惑之前,我们俩甚至都没对话。

  两个小时后,我抬头问林涛:“为什么油漆足迹没有延伸到液化气罐的位置?”

  “他们认为是焦根正打开液化气之后,往回走的时候,不小心踢翻了油漆桶。”

  “液化气的阀门上是刷着漆的,很光滑,载体很好,为什么转开阀门,会不留下指纹?”我接着问。

  “我也是这么想的。”林涛说,“关键物品上太干净了,就反而不正常了。我之前看到阀门上有衣服纤维的痕迹,没在意,再仔细想想,如果不是衣服纤维呢?”

  “你说的是手套的纤维?”我心中一惊。

  林涛缓缓点了点头,说:“我怕的就是这个,如果有人在这个天气戴着手套去开液化气阀门,那是怎么回事,可想而知。”

  我陷入了沉思。

  林涛接着说:“还有,你看这张照片。”

  照片中是一个标号为“23”的物证牌,物证牌的附近是一片拖擦状的油漆印记,我记得这是从窗户到大门之间的水泥过道上的油漆拖擦痕。

  “表面上看,就是普通的油漆痕迹,之前说是尸体被医生从室内移到室外而留下的。可是,仔细观察这些拖擦痕迹,下方其实是有赤足迹的。”

  说完,林涛用红圈在照片上标识了出来,红圈内,隐约可见脚趾的形状。

  “我看了这些隐约不清的足迹走向,有从门到窗的,也有从窗到门的。”林涛说,“如果是自杀,他只需要去床上躺好等死就行了,为什么要在窗户和门之间来回走动?如果是简单的关窗动作,为什么又在窗户玻璃、窗框上留下那么多痕迹?”

  林涛说完后,我们都沉默了,继续各自看着照片。

  我打开了死者虚拟解剖的ct片电子档,一张张看着。突然,我看到了死者的右手软组织似乎有点肿胀,放大细看,他的右手第五掌骨基底部有骨折,而且是新鲜性的骨折。骨折的断端,互相有嵌顿状[3]的改变,这用我们法医的话来说,这是一处“攻击性损伤”。我们的掌骨是一条长形的骨头,如果力的作用方向是和骨头的长轴平行的话,造成的骨折断端才会有嵌顿。简而言之,这种损伤,一般是在用拳头拳击人或硬物的时候,攻击者的拳头的支撑骨骼承受了较大作用力而发生骨折。

  当然,现场没有搏斗的痕迹,最大的可能是焦根正自己拳击墙壁或者其他硬物而形成的。

  与此同时,林涛也发现了一些问题,说:“来,再看这张照片。”

  照片里是对现场大门门锁的拍摄,大门的门锁倒是没有什么疑点,但是林涛在暗锁旁边的明锁锁扣上,发现了有油漆被新鲜刮脱的痕迹。

  “这确实是一个封闭的现场。”林涛说,“但如果有人在门外,把这个锁扣挂上明锁,房间里面的人就打不开门了,这是一个人造的封闭现场。”

  “里面的人打开暗锁,反复推门,就会造成锁扣和挂锁的摩擦,从而形成这样的摩擦痕迹!”我惊喜道,“可是,如果是他杀的话,那么凶手应该想到,焦根正是可以打开窗户的啊!”

  “走,去现场!”我和林涛异口同声地说道。

  被我们叫起来的韩亮睡眼惺忪,也没追问我们要干吗,就开车带着我们赶到了现场。

  负责现场保护的民警已经在车里睡着了,毕竟他们不认为这是一起命案。

  我们穿戴好勘查装备,打着手电筒跨进了警戒带,直接到了房屋侧面的窗户外面。

  窗户外面是一条水泥小路,小路边的土壤里长着稀疏的小草。我蹲在窗户下面,用手扒拉着小草,而林涛则用电筒照射着窗户外面的铁栅栏和窗框外侧。

  “看!断了的树枝!还是新鲜断裂!”我小心翼翼地从地面上捡起一根拇指粗的树枝,树枝已经折了,但是没有离断,断面还是新鲜的木质颜色。

  “知道了!凶手防止被害人从窗户透气,用的办法,就是用树枝顶住窗户!”林涛说。

  顺着林涛的手指看去,窗户外的其中一根红色铁栅栏上,有油漆被蹭掉的新鲜痕迹。而对应位置的窗框外侧边缘上,还有树枝的纤维扎在里面。

  用这根树枝一头顶住铁栅栏,一头顶住窗框边缘,窗户从里面就打不开了。

  “树枝送去进行dna检验,有望提取到凶手的dna!”我说,“凶手会戴手套开阀门,但不一定想得到戴手套顶树枝。”

  “我有个问题。”林涛说,“既然树枝断了,窗户就能打开了,为什么现场还是关窗的状态?”

  “也许是凶手事后来取掉树枝,防止被我们发现,结果顶得太紧了,在撤掉树枝的时候,弄断了。”我说,“不过,即便是这样,也应该把树枝带走啊。”

  “不重要,这肯定是一起命案了。”林涛说。

  “把他们喊起来,连夜开展解剖检验!”我说。

  4

  既然公安机关发现疑点,就有权决定对尸体进行解剖。据说解剖通知书送到焦根正女儿和弟弟手中的时候,焦宝宝倒是没说什么,焦根正的弟弟反应很激烈,说是如果没发现什么,那么政府就要给予家属精神补偿。

  不管他怎么闹,虽然是深夜,解剖还是要进行的。

  在进行解剖准备的时候,我和林涛就把我们的发现告诉了大家。除了跟着侦查员们还在走访调查的陈诗羽外,其他人都表示很惊讶,也都在纷纷猜测焦根正的弟弟有没有可能杀害他的哥哥。毕竟,焦根正死亡,他弟弟能不能拿到好处是不一定的。

  其实在没有解剖前,死因就已经基本明确了,这次解剖要查的,并不是死因,而是看有没有其他的发现。

  大宝和吴法医在对尸体进行系统解剖的时候,我则一直在检查焦根正的双手和双脚。

  焦根正的右手掌骨基底部骨折,这个在ct片上已经看得到了。为了更仔细地检查双手,我从腕部割断了焦根正的双手肌腱,彻底破坏了尸体的尸僵,让尸体的双手从紧紧握拳的状态变成了平伸的状态。双手这么一平伸,就可以发现他的手掌皮肤皱褶里,也有大量红色的颗粒。

  “老秦,理化结果出来了。”程子砚从解剖室外走了进来。

  “说。”我一边在红色颗粒中挑选一些较大的来观察,一边说道。

  “两名死者血液内都检出烷类和烯类物质,哦,还有一点酒精。”程子砚说,“还有,经过检验,焦根正手部的红色颗粒是油漆。”

  “我听他们调查,这人平时不太喝酒啊。”韩亮插了一句。

  我的心一沉,因为到了此时,我的心中对案件的整个过程,已经有了自己的预判。

  “胃打开了。”大宝说,“基本排空,还有一些残渣。”

  “我们下午4点看到尸体,尸僵最硬。”我说,“死亡时间应该是前一天晚上12点多到凌晨2点这个时间段里。”

  “晚上七八点吃饭,时间差不多。”大宝说,“胃6小时排空嘛。”

  “残渣用水筛了吗?是什么东西?”我问。

  “基本都是肉类,还有红皮烤鸭。”大宝呵呵一笑,说,“看到这个,我突然想到你写的那本《燃烧的蜂鸟》了,用烤鸭找尸源。只可惜,在我们这个年代,没有意义。”

  “不,还是有意义的。”我说,“崔兰的尸体给我们提供的信息会很少,你们辛苦一下,按规范做完。”

  说完,我开始脱解剖服。

  “你去哪儿?”大宝问。

  “我和林涛去市局,监督他们尽快对树枝进行dna检验。”我说。

  被我和林涛这么一“闹”,整个市公安局大楼灯火通明。“命案必破”已经刻进了每个公安的骨髓里,只要一听说是命案,大家也都没有睡觉的心思了。

  “你心里已经有判断了对吧?”林涛坐在dna室外面和我说道。

  “和你一样,我也希望我的判断是错的。”我叹了口气,说。

  “怎么样,怎么样?”陈诗羽突然出现在楼道里,满头大汗地问道。

  从我们勘查现场开始,她就和侦查员一起,去对死者全家进行外围调查了,看来到现在也一直没有休息。

  “什么怎么样?”林涛笑道。

  “我听说,你们判断是命案对吗?”陈诗羽问。

  林涛点了点头。

  陈诗羽低头沉思了一会儿,说:“我也查出了一点问题,但是我不愿意相信这是真的,肯定有什么其他问题在里面。”

  “你说说看。”林涛拉着陈诗羽让她坐下,说道。

  “我们对焦宝宝当天的活动情况进行了调查,发现一个问题。”陈诗羽说,“事发当天,也就是昨天上午,焦宝宝最后一节课是体育课,但是她缺席了,理由是来例假。但是我们问了所有人,这节课没有人看到她,是不是在教室也不清楚。我们调取了学校的监控视频,发现她上午11点整,从学校离开了。”

  “也就是说,她是11点就回家了,到家也就11点过十几分,却在12点多才报警。”我沉吟道,“她中午回家肯定是要做饭的,而厨房在现场里面,所以不存在忙着做饭没注意父母的可能性。”

  “会不会是中间有什么问题?比如她去买菜了?”陈诗羽问。

  我缓缓摇了摇头,对林涛说:“对了,你笔记本带了吧?把现场电风扇的照片打开给我看看!”

  林涛显然是理解了我的意思,连忙打开电脑,调出了现场照片。

  标号为“37”的物证牌旁,是现场的电风扇。林涛把电风扇的操作台逐渐放大,看了看,说:“是的,和你想的一样。”

  “你俩在打什么哑谜?”陈诗羽看了看电脑,又看了看我们。

  “你看啊。”我指了指照片上电风扇的开关按键,说,“这些按键太干净了。就和液化气阀门一样,太干净了反而不正常。”

  “哪里不正常?”

  “电风扇放在柜子上,柜子上面都有薄薄的灰尘,而电风扇的按键上却干干净净,这怎么可能?”我说,“只有一种可能,就是电风扇原来是被塑料袋套住的,所以不会沾染灰尘。可是,为什么我们到现场的时候,并没有塑料袋呢?”

  “现场勘查人员都知道打开电风扇来让室内通气,凶手也知道。”林涛补充道,“凶手知道室内缺氧,所以开门、开电风扇。电风扇正对着门,只要开一会儿,室内的液化气就全部被吹出去了。但是凶手为了保险,居然开了一个小时,才把电风扇关上。”

  “这就是焦宝宝这一个小时空白时间的所作所为,是吧。”陈诗羽的情绪立即低落了下来。

  “我们也不相信这个结果,可是事实摆在眼前。”我说,“没有人能在现场,尤其是焦宝宝还在家里的时候实施作案,也没有人能够在事后做到这些干扰警方。只有她作案,才能解释一切现场现象。”

  “等dna结果,验证最后信息。”林涛说道。

  又等了一会儿,dna实验室的大门终于打开了。

  “树枝上检出一名女性dna,和焦根正、崔兰有亲缘关系。”dna实验室负责人说,“除非这夫妻俩有其他的女儿,不然,就是焦宝宝无疑了。”

  “真的是她!”陈诗羽叹了一声,说,“可是她平时那么尽心地照料父母,为什么又要杀死他们呢?”

  “这,只有去问她了。”我说。

  “她还那么年轻,那么稚嫩,我感觉我没法开口审她。”陈诗羽低着头说。

  “没关系,这案子,我陪你一起审,肯定是可以审下来的。”我率先走进了电梯。

  丽桥市公安局刑警支队办案中心。

  焦宝宝坐在审讯室中央的审讯椅上,在陈诗羽的要求下,她的双手没有被铐住。

  她双手紧紧握拳,坐在椅子上瑟瑟发抖,对于侦查员询问的问题,一概不予回答。

  “她这样对抗,对她自己来说,一点好处都没有啊。”陈诗羽在审讯室隔壁的观察间里,有些着急地说道。

  “我去吧,反正师父不是要求我们跟踪案件的后期情况嘛。”我走出了观察间,走进审讯室,拿了把椅子,坐在了焦宝宝的身边。

  “我是法医,我现在把你的作案过程给你叙述一遍吧。”我说,“这件事,你策划了很久,特地选了前天作案,是因为昨天中午前你有体育课,容易请假且不会被质疑。前天晚上,你买了酒和各种卤菜熟食,不知道找了什么借口,一家四口好好吃了一顿晚餐。可是你父母不知道,这是你给他们准备的断头饭。以你们的生活条件,这些菜,都是平时吃不起的,你父亲更不是经常喝酒,所以这顿饭就很可疑。别说是你父亲准备的,因为家里的伙食一直都是你在负责,不是你准备还能是谁准备呢?”

  焦宝宝依旧面无表情。

  “饭后,等到你父母睡着了,你戴着手套偷偷进入了他们的房间。这对你来说很方便,因为他们房门的钥匙就在你手上。”我接着说,“打开三瓶液化气罐之后,你退出了房间,把房门用明锁从外面锁上了,然后绕到窗户外,用树枝顶住窗户。做完这一切后,你就在房间静待结果了。昨天早晨,你就已经在窗外确定了自己父母的死亡,但是为了尽可能延发案件,防止有意外发生,比如你父母被救活,你没有直接报警。当时你是准备把顶窗户的树枝撤走的,可是你发现树枝不见了。因为你7点就要上学,当时天色还很暗,所以你没能在草丛里找到树枝,就直接去上学了。我现在可以告诉你,这根树枝现在在我们手上,树枝上有你的dna。最后一节课体育课,你请假了,回到家后,你掀掉了盖在几个月没使用的电风扇上的塑料袋,用电风扇把室内的液化气吹散之后,这才报了警。现场的油漆,是你没有想到的,你父亲无意中踏翻的油漆,差点干扰了警方的视线。”

  焦宝宝略有一些发抖。

  我依旧心平气和地说道:“当然,我们不可能因为树枝上有你的dna,就怀疑是你做的。因为在dna结果出来之前,我就知道是你做的了。道理很简单,因为窒息,你父亲进行过自救、挣扎,他连滚带爬地挣扎到了门边,可是发现门却打不开,于是他用拳头捶门,想要求救。手都捶骨折了,你却没有听见,不要用你睡觉太熟听不见做借口。好了,你再回头想想,这样的毒气现场制造和事后毒气的吹散,除了你,还有谁能够做到?”

  从面部表情来看,焦宝宝的心理防线已经彻底崩溃了,不过她依旧一言不发,忍住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一声不吭。

  “不过,你父母最后死亡的结果,不是你造成的,而是他自己造成的。”

  我突然说。

  焦宝宝显然不理解我说什么,抬头看了看我。

  “刚才我说到了树枝,对吧?这根树枝,不是别人去掉的,也不是自行脱落的。”我说,“树枝断了,是因为你父亲开窗求救的时候,用力很猛,才把树枝折断的。既然树枝折断了,窗户也就自然可以打开了。可以证明这一点的是,你父亲双手沾了很多油漆颗粒,也就是你家窗户外面防盗窗上的油漆。他只有打开窗户,才能双手抓握住外面的防盗窗,才能把油漆颗粒沾在手上。也就是说,他确实打开了窗户,并且双手抓住了栅栏,想要掰开栅栏逃离,可惜,那是铁的,纹丝不动。你也知道,实际上,只要窗户被打开,新鲜空气进来了,他就不会死了,即便逃不出去,也不至于死。可是,为什么你第二天早晨去看的时候,窗户又是关着的呢?你想想?”

  焦宝宝愣住了。

  “为了节约时间,我告诉你吧。”我说,“因为他在求救的过程中,突然意识到了一个问题。大晚上的,你不可能不在家,也不可能听不到他的求救,他的门更不可能从外面被别人锁上,更不会有别人能潜入他的房间放毒。所以,他意识到了——放毒、锁门、锁窗的人,不是别人,是你。既然是你,为什么要杀死他们夫妻俩呢?因为你累了,你想甩掉这两个累赘。当一个人被自己的孩子视为累赘的时候,多半都是不想再活下去的。所以,当他意识到这一点时,他选择了放弃呼救,而是重新关闭了窗户。这个行为,无异于自杀。只可惜,即便他自己选择了去死,也不能为你减轻罪行。”

  我说的每个字,都在焦宝宝的脸上投下了不亚于重磅炸弹的效果。

  她的脸色变了又变,终于崩溃了,号啕大哭起来。

  “以前,你是个好孩子,你承担了这个年纪的孩子不能承受之重,你做得很好,是全村人的楷模。但是,这些赞美无法解决你的问题,你太累了,你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尽头。于是,在日积月累的疲劳冲刷下,你的内心最终还是被魔鬼所占据。”我说,“我们小队的人,全都不愿意相信这件事情是你做的,所以我们很慎重,我们甚至调查了更多关于你的情况。根据调查,你们学校前几天开展了一次安全教育,而这次教育课里有一个内容就是告诉大家液化气的危险性。没想到,这次安全教育却成了你作案的契机。当然,魔鬼早已经盘踞在你的内心,而不是安全教育才孕育出来的。当一个人的内心怀了恶,外界什么因素都有可能变成他犯罪的理由或方法。恶不在于别人,而在于本心。”

  焦宝宝的哭声更大了,我从她的哭声中听出了悔恨。

  “还有,在现场的时候,我问过你,你家为什么有油漆。”我说,“我猜,是不是你曾向他们表露过,你想去上海东方明珠玩啊?”

  焦宝宝有些疑惑地看向我,连哭声都暂停了下来。

  我叹了一口气,说:“你很奇怪,我是怎么知道的,对吧?我告诉你,是你父亲‘告诉’我的。他在床底下藏了一个礼物,你应该不知道吧?他知道,因为他们,你不能去魂牵梦萦的上海游玩,所以他准备亲手做一个东方明珠的模型来送给你,作为补偿。那些油漆就是用来刷他的手工作品的。我想,他把礼物藏在床底,大概是想给你一个惊喜吧。”

  焦宝宝彻底崩溃了。

  良久,我才慢慢地说道:“好吧,把你心里是怎么想的,都告诉我们吧。”

  焦宝宝说,自己是一个没有童年的人。

  从她记事开始,她就承担着家里的一切。当时焦根正还能较正常地行走,虽然什么都看不见,但好歹也能帮忙照顾崔兰和焦成才。可是从七年前开始,焦根正的腿疾突然严重了,走路都只能慢慢挪移,就根本无法帮助照顾家人了,所以大部分时间都只能卧床不起。

  而崔兰是智力低下,其精神状态也不太正常。尤其是焦根正腿疾加重后,她的精神状态更差了,经常会殴打、谩骂干家务活的女儿。而那时候的焦宝宝只有10岁。

  七年来,焦宝宝牺牲了自己所有的业余时间,尽心尽力地照顾家里,可是从来没有得到过一句心疼或者夸赞的话,一家人似乎都理所当然地接受着焦宝宝的照料。当然,早已习以为常的焦宝宝也并没有过多的怨言。

  直到前不久,也就是这学期刚开始,同学们就在热烈地议论着六月份高考结束后的行程安排了。甚至有同学们开始组织,高考结束后,大家结伴去上海游玩几天。这个提议就像是撩动了焦宝宝的心弦,从小到大,她从来都没有走出过丽桥市,就连距离自己村子比较远的大市场都没去过几次。

  是啊,肩负家庭重任的她,怎么可能离开家呢?

  这次也一样,自己去上海玩几天,父母弟弟在家里,吃什么?喝什么?谁来照顾起居呢?显然,她没有选择。

  可是心中的不甘不断冲击着她的心扉,于是恶魔趁机而入,在她的心里扎下了根。从那时候起,她天天夜不能寐,不断地想把邪念甩出去,却一直挥之不去。直到那次安全教育课,她知道了液化气也是可以憋死人的,恶意的齿轮就开始在她心中转动了。

  每年液化气泄漏都会导致人员伤亡,那么如果自己的父母死于液化气中毒呢?他们都是残疾人,不慎造成这样的后果,谁都可以理解的吧。

  因为疫情影响,经济不景气,焦宝宝就被打钟点工的工厂辞退了,少了这一份收入,家里的开支捉襟见肘。如果少了两张吃饭的嘴巴,自己和弟弟的生活是不是会更好一些呢?

  终于在前天晚上,焦宝宝心中的恶魔占了上风,她全程含着泪做了一切。

  听着父亲捶门的声音,她咬住嘴唇无声地痛哭着,这时候的痛苦甚至超越了她此前受过的所有的苦。

  她也想过要放弃行动,但是她心中的恶魔一遍一遍地告诉她,坚持住,忍过这一时,就是广阔的蓝天,就是春暖开,就是东方明珠、游乐场、海洋馆……

  走出了办案中心,陈诗羽和程子砚都是眼圈红红的,其他男同志的情绪也十分低落。

  我们在心中试着去评价焦宝宝这个人,却找不出一个合适的词语。

  也许所有人都是一个复杂的矛盾体,我们不能去评价身处不幸之中的人的所作所为,可是法律如同红线,不接受任何理由,不可触碰。

  在大家为焦家的悲剧长吁短叹的时候,我却想到了另一个问题。

  张玉兰死亡事件中,嫌疑电线上并没有提取到张玉兰的dna,我总觉得如果是这根电线致死,不太可能不留下她的dna。之前一直想不明白有没有其他的可能性,但是通过焦根正的案件,我们勘查了现场的防盗窗,才突然想到,我经常会忽视窗外防盗窗的勘查,而张玉兰家的窗户外面,也是有防盗窗的。

  会不会是……

  越想越担心,我拒绝了大宝提出的上午睡一觉再打道回府的请求,让韩亮辛苦点,立即开车赶回龙番。虽然我们一夜没睡,但在车上睡两个小时,我想也就足够了吧。

  毕竟我现在更急切的事情,就是去勘查张玉兰家的防盗窗。

  注释

  [1]这里讲的是法医秦明系列万象卷第二季《无声的证词》“致命失误”一案。

  [2]见法医秦明系列众生卷第三季《玩偶》“蜂箱人头”一案。

  [3]嵌顿状:断端互相嵌入的状态。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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