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医秦明:遗忘者 第7章 宅男之死

小说:法医秦明:遗忘者 作者:法医秦明 更新时间:2024-08-18 14:45:28 源网站:顶点小说
  第7章 宅男之死

  愚蠢与残忍是这里的一些现象;所以愚蠢,所以残忍,却另有原因。

  ——老舍

  1

  我拿着一块硬盘,走进办公室,坐到了正在忙忙碌碌切换着视频监控的程子砚的身边,非常不好意思地说:“市局那边又反馈过来七个。”

  程子砚面露难色,涨红了脸蛋,像是憋了一句话,硬是没有说出来。

  “不会吧,这都三十多个了,他们是想把子砚给累死吧?”陈诗羽站起身来,说,“子砚又不是神仙,再怎么有本事,也追不出来啊。”

  程子砚看了看陈诗羽,流露出一些感激的神色。

  市局对上官金凤的调查,越来越深入,却像是陷入了泥沼。到目前为止,查出和上官金凤有不正当男女关系的男子,数量已经升至三十五人。人数越多,对于本身就不算庞大的专案组来说,压力就越大。男子的数量越来越多,数字还在不断攀升,很难对每个人的行动轨迹都完整复原,所以市局不得不将一部分压力转移到视频侦查部门,希望通过监控追踪,来确定这些男子在九月十日左右的行为轨迹。

  可是,这又是谈何容易的一件事情?视频越来越多,整理的线索也越来越复杂,这让平时收拾得干净整洁的程子砚今天早晨都忘了梳头。

  看着程子砚日渐憔悴,林涛也有些看不过去了:“他们市局不也有视频侦查支队吗?为什么什么任务都往子砚身上压?”

  “市局是直接的办案机关,所以他们每天有无数起案件要去办。杀人放火的事情少,小偷小摸可多得数不过来。”我说,“所以,我觉得子砚要是有时间,可以多一点心思。”

  “我一大早来,子砚就已经开工了。”林涛显然不满意我的回答,“每天她都是最后一个走的,这几天她可天天都在加班!子砚,这个咱们不收了,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可不能把身体熬坏了!”

  “这个,也行。”我也觉得十分过意不去,于是退让道,“这项工作本身就是大海捞针,付出的工作量大,但可能收获线索的概率小。最近休息休息也行。”

  “我没事的。”程子砚低着头说道。成为大家讨论的焦点,尤其林涛还使劲在帮她说话,这让程子砚的脸色变得更红了:“林科长……我没事的。”

  “话说,这个女的还真是精力够旺盛的。”韩亮见状,一边摆弄着诺基亚手机,一边转移了话题,“这就是传说中的‘公共汽车’吧。”

  “‘公共汽车’?什么鬼?”陈诗羽皱起了眉。

  “就是,就是对私生活不检点的女性的一种贬称吧。”韩亮解释道。

  “哦?”陈诗羽没好气地说,“那要这么说,和上官金凤发生关系的这些男人,也是‘公共汽车’呗?”

  韩亮最近说什么,小羽毛都一点就炸。这次他又撞到枪口上了,于是立刻笑了笑道:“我错了,这个称呼的确不合适。”

  “同时拥有多个性伴侣,如果双方都是知情、自愿的,只要不伤害到其他人,跟别人也没有什么关系。”陈诗羽显然不是在开玩笑,“如果伤害到了其他人,那责任也应该由双方一起承担,这和男人、女人没什么关系。可不管是古代还是现代,一旦出现这种事,拉出来浸猪笼也好,在街上被厮打也好,大都是针对女方。一样做错了事的男性,连影子都看不到,随随便便就被原谅了。男人出轨,就是风流倜傥,就是天底下男人都会犯的错,女人出轨,那就恨不得进行荡妇羞辱,游街示众——这也太双标了。”

  “我同意。”程子砚点了点头。

  “这么一听,是挺双标的。但你们说我传统好了,我还是不太能接受同时有多个性伴侣的事。”大宝感叹道,“光要经营一段感情就已经很操心了,心得有多大,才能包容那么多个人啊。”

  “我记得有一个作家写过,说‘性’应该是在双方无法再用语言来表达自己爱意的时候,用行动来表达爱意的一种方式。”林涛忽然有些羞涩地笑了笑,“我也保守,爱一个人就足够啦。”

  “我也是。”我举手。

  办公室里的四个男人举起了三只手,就剩下韩亮孤零零的一个。

  陈诗羽看似不经意地望向他。韩亮欲言又止,但最终选择了沉默。

  林涛故作老成地拍了拍陈诗羽,岔开了话题,说:“那个,老秦,我看今天发的舆情通报,有一个是涉法医的。”

  “哪个?”我紧张地问道。

  我们的日常工作很繁忙,但是在繁忙之余,我们也都不会忘记维护属于自己的自媒体账号。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尽可能地解答一些舆论热点中的涉法医问题。使用自媒体这么些年,我自己也逐渐意识到,我们做的工作,还是很有意义的。大多数舆论热点事件,都涉及了人身的伤亡,而大部分谣言,也都起源于伤亡的细节。大多数群众对法医学知识不了解,成为造谣、传谣者的可乘之机。

  所以,我使用自媒体的目的就是,不让谣言侵袭我的专业,就像不能让外敌侵略我们国家的土地一样。

  林涛指了指他正在看的舆情通报。

  上面的标题是《龙东县一暑期培训学校发生非正常死亡事件,家属聚众围堵学校》。

  “又是学闹?”林涛说。

  我看完了舆情通报,说:“这个不是正规的学校,说白了,就是注册的公司,开展所谓的‘夏令营’活动。”

  “国学夏令营?”大宝接过舆情通报,看着说道。

  我拿出手机,翻了翻微博,说:“目前看,还不是很热,但是有热起来的可能。关键问题是,发微博的人,直指我们法医鉴定含糊不清,这个,我们不能偏听偏信,还是要去了解一下情况的。”

  省厅对于全省的公安法医鉴定都有监督、质量管理的权限,既然网上的舆论直指法医鉴定存在问题,那么在当事人提请重新鉴定之前,省厅法医部门也是可以提前介入进行监督审查的。

  我履行完了相关的手续,得到了师父的支持,便和大宝一起乘车赶赴龙东县。

  难得只有三个人同车,我问韩亮:“你和小羽毛不是关系缓和了吗?怎么又开始怼起来了?”

  “我可没有怼她,是她一直在怼我好不好?”韩亮苦笑着说。

  “难道你不能给她解释解释,其实你……女朋友也没有她想象中那么多。”我说。

  “我为什么要给她解释?她又不是我什么人。”韩亮说。

  我想想也是,说:“倒不是她是你什么人的问题,这涉及我们勘查小组和谐关系的问题。”

  “我觉得挺和谐啊,反正我又不和她小孩子一般见识。”韩亮笑嘻嘻地说道。

  “她是小孩子?”大宝推了推眼镜,说,“我们三个加起来都不一定打得赢她。”

  龙东县公安局的刑警大队技术中队已经接到了省厅的通知,此时已经在县局会议室里等候我们了。因为我们审核的权限仅限于法医学鉴定,所以也没有通知侦查部门的同事。

  龙东县公安局的赵法医见我们来了,甚是高兴,说:“你们要是不主动来,我们也得请你们来帮忙,这事儿,还真是没那么容易。”

  “先看看照片,介绍一下尸检情况再说。”我微笑着和大宝一起围坐在会议桌前。

  一名实习法医使用投影仪播放着幻灯片,赵法医则简短地介绍着尸检情况:“死者女性,十五岁,初二升初三的暑假,被父母送到了这个夏令营。二十多天前,也就是八月二十八号,距离夏令营结束还有两天的时间,在一堂课上,因为死者和授课老师发生了言语冲突,老师使用黑板擦掷向死者,砸中了死者的额部。”

  “又是颅脑损伤。”大宝说道。

  赵法医不明所以,点了点头,说:“确实。”

  “没事儿,您继续,大宝是说,我们最近接到的案子都是颅脑损伤的。”我笑了笑,说。

  “你说邪门不邪门。”大宝说,“医院的妇产科里有传言,说是生孩子,一阵子全是男孩,一阵子全是女孩,那是因为每一船拉来的性别都不同。现在怎么连法医接案子也这样了?”

  “不要迷信。”我拍了大宝后脑勺一下。

  赵法医顿了顿,像是被大宝的描述打断了思路,过一会儿接着说:“尸体检验来看,死者的全部损伤都集中在头部。”

  屏幕上放出了死者头皮、颅骨和颅内的几张照片。

  赵法医接着说:“死者左额部皮下出血伴擦伤,但下方颅骨无骨折,颅内也无出血,脑组织也没有挫伤。但是死者的右侧脑组织额叶有少量挫伤,出血较少。她的顶部头皮也有片状皮下出血伴擦伤,顶颞部颅骨一条很长的骨折线从枕外隆突右侧一直延伸到右侧眶上,其下大片蛛网膜下腔出血和硬膜下出血。左侧枕部头皮也有片状出血伴擦伤,其下颅骨是好的,但是脑组织有少量挫伤伴出血。”

  “颅脑损伤是颅脑损伤,但这伤有点多,等我捋一捋。”大宝翻着白眼说道。

  “然后,你们就下了什么结论?”我问,“舆论热点上看,家属对公安机关主要提出的问题就是法医鉴定含糊不清。”

  “这就冤枉了。”赵法医说,“我们按照程序,把死者的内脏组织送去龙医大进行组织病理学检验了,毕竟是脑组织广泛出血嘛,即便有明确外伤,也需要排除一下自身潜在脑血管疾病。我们没有组织病理检验能力,就送去大学了。可是,大学的结果也就刚刚出来,排除了疾病。我们的法医鉴定还没有出具呢,怎么就说我们含糊不清了?”

  “正常,凡事都要找公安的麻烦,好炒作,但找麻烦总要有个由头嘛。”大宝说。

  “也不是。”我说,“毕竟事情过去二十多天了,我们还没给结论,就是我们的不对。”

  “可是,我们在受理鉴定的时候,约定时限是三十个工作日啊,我们可没有违反约定。”赵法医不服。

  我点点头,不去争辩这些,说:“没有出具就没有出具,但为什么会说我们含糊不清呢。”

  在一旁播放幻灯片的实习法医红着脸说:“他们在尸检的时候问我,我就说是颅脑损伤死亡,没有说其他的。可能,他们认为是我说得含糊不清吧。”

  “嗯,这可能是原因。”我说,“但是,事情发生的经过肯定比较复杂,不然家属不会纠结于法医鉴定,对吧?刚才讲事发经过,大宝把赵法医的话给打断了。被黑板擦砸中了,然后呢?”

  “哦,对,我说怎么感觉有话没说完呢。”赵法医拍着自己的额头,说,“毕竟是在夏令营中,有很多目击者,所以调查情况非常详细。当时死者被砸中以后,直接趴在了课桌上,所有人都认为她是眼睛被砸中了。不一会儿,死者开始在课桌上摇晃起来,像是要晕倒的样子。这时候,老师有些害怕了,叫来了两人抬着担架,将死者运到楼下,准备用给夏令营提供食宿材料的皮卡车将她运到县医院。”

  “没打120?”我问。

  “打了,但是120询问地点后,说需要三十分钟时间才能到。这个夏令营和县医院正好是在县城的对角线,比较远。”赵法医说,“所以,夏令营的负责人决定自己直接将学生运到医院,可以省去一半的时间。可是,在两名学生抬着担架下楼的时候,担架脱落了,死者当时摔在了楼梯上,后脑勺着地。两名学生把死者重新拉到担架上,抬上了皮卡的斗里,负责人亲自开车,但开出没多远,车辆又发生了车祸,和一辆轿车迎面相撞。虽然车内人员没有受伤,但是皮卡车斗内陪同的同学称,当时死者的头部因为惯性撞击了车厢板。不久,120赶到,死者就没有生命体征了。”

  我和大宝听得面面相觑,大宝说:“这,这孩子,也太倒霉了吧。”

  “是啊。”赵法医说,“现在问题就来了,家属最关心的问题是,死者被砸中头部、摔跌头部、撞击头部,头部一共受力三次,看起来损伤都不轻。问,哪一次作用力致死?”

  “这,这老师怎么能体罚学生呢?还有,这么瘦弱一女孩,两人抬担架都抬不动?这么没用?”大宝还在心疼死者。

  “是两个更瘦弱的女孩抬的。”赵法医说,“这个夏令营,是什么女德班,学生、老师都是女性。”

  “女德?”大宝似乎没有听过这个名词,“女德是什么鬼?”

  “所以说,如果是老师砸死的,学校要承担全部责任,老师还要承担刑事责任;如果是抬担架摔死的,学校责任相对较小;如果是交通事故致死的,还有保险理赔。”我说,“对家属来说,第一、第三种都可以,就怕是第二种。”

  “不管家属满意不满意,我们力求客观公正就好。”赵法医说,“可是,完全搞清楚致死作用力,这似乎有点难。”

  “多次损伤中,寻找致命伤,确实很难。而且,需要看案件的具体情况。并不是所有案件都是可以分析明确的。”我说,“但,有的案件中,损伤情况特殊,也不是完全没有分析明确的可能,比如这一起。”

  “其他部位损伤都很轻,不足以致死。”赵法医说,“从颅内情况看,死者右侧顶部纵贯的骨折线下,有大量出血,所以我们认为这一处骨折,就是致命的原因。”

  我点了点头,表示认可。

  “头皮有三处损伤,提示三次受力。”赵法医说,“结合调查,左额部的损伤是砸的。枕部损伤,对应额部有脑挫伤,这是对冲伤[22],所以这一处是摔跌的。顶部位置不容易摔跌到,所以顶部头皮损伤是仰卧位时和车厢板撞的。”

  “嗯,没问题,头皮损伤情况,和调查的情况是非常吻合的。”我说。

  “可是,打开头皮,颅骨这一处骨折究竟是怎么形成的,这个我们还是挺困惑的。”赵法医说,“骨折线最宽处,就是受力处。死者头部的骨折线最宽处,大约是在骨折线的正中间。而这个地方,和顶部的皮下出血之间距离五六厘米呢。骨折线最近的头皮损伤就是顶部的撞击伤,但又不完全对应。所以我们倒是想倾向于头顶部撞击致死,但又不敢定。”

  “既然不对应,就不能说这一处骨折线是外力直接作用导致的骨折线。”我说。

  “那这个骨折线从哪里来的?”赵法医问。

  “整体变形啊!”大宝说,“颅骨的整体变形导致的骨折。颅骨是一个球体,在两侧受力的时候,球体发生整体变形,受力的方向轴距变短,而受力垂直方向的轴距变长。变长的轴距会让颅骨遭受拉应力[23],当拉应力超出了颅骨承受的范围,就会被‘拉’骨折。整体变形的骨折,通常骨折发生部位都不是受力的直接部位,骨折线最宽的地方也只是颅骨最容易被‘拉’骨折的地方,而不是受力点。”

  “这个我知道,听过相应的课。”赵法医挠挠头,说,“不过说老实话,还是没搞得很明白。而且,整体变形导致的骨折,不都是在颅底吗?”

  “也不是。”大宝继续解说,“容易在颅底发生整体变形骨折的原因是颅底的骨质薄,承受不了太大的拉应力。但是在不同的个体中,不同的受力方式以及受力时死者处于的姿态不同,都会导致骨折发生的部位不同。颞骨同样也很薄,也容易受拉应力导致骨折。”

  “不同的受力方式。”赵法医沉吟着。

  “是啊。”大宝说,“颅骨整体变形的受力方式有很多种,如一侧颅骨减速运动受力,双侧颅骨受力,颅骨持续受力,颅骨内弯外曲式局部受力……”

  我挥挥手打断了大宝的背书,说:“这个就不要细说了。总之,当颅骨受力导致整体变形骨折,骨折线的方向和受力的方向是一致的。”

  说完,我用激光笔点着照片说道:“第一处损伤,左额部砸伤,只伤到皮下,虽然有可能导致头痛头晕,但是不可能致命,即便是做伤情鉴定,也不过就是轻微伤级别。这一处损伤,咱们果断排除。第二处损伤,摔伤。从损伤来看,着力点是后枕部偏左,导致了脑挫伤,但也不至于致命。同时,因为对冲作用,导致右额部脑挫伤。右额部头皮是没有损伤的,证明这是一处对冲伤。摔跌的作用力,恰恰就是从后枕部偏左到右额部的方向,这和颅盖骨上的骨折线方向是一致的。再看第三处损伤,虽然也造成了脑挫伤,但也不足以致死。受力点和骨折线有一段距离,而且受力的方向是从顶部至下颌方向,这和骨折线走向是不一致的。说明撞击伤不具备直接形成骨折线或整体变形形成骨折线的条件。有印证、有排除,我们可以果断判断,死者是在从担架上摔跌到地面上时形成了致命伤。”

  “家属肯定不满意我们的结果。”赵法医担忧地说道,“舆论还得热。”

  “作为法医,实事求是是唯一宗旨。”我说,“无论舆论怎么热,都不能影响我们的客观结论。”

  赵法医点头道:“好,我们今天就出具鉴定书!”

  刚说完,赵法医的电话响了起来。他静静地听完电话,站起身收拾东西,说:“秦科长,刚才得到消息,辖区派出所在准备再次调解的时候,发现这个夏令营负责人汤莲失踪了。”

  “跑了?”我说。

  赵法医点点头,说:“现在局长要求我们去夏令营驻地进行搜查,寻找汤莲的个体特征和生物检材,下一步还得找到她。”

  2

  龙东县东南面的一座六层高的旧式写字楼外,挂着“莲国学培训基地(本座三楼)”的招牌。这就是由汤莲担任法人并占股百分之百的“莲艺术培训有限公司”的地址了。为了保护现场,三楼楼梯口在二十多天前拉上的警戒带还没有去除。

  “所谓的国学,不过就是传播那些古时的‘女德教育’。”赵法医说。

  “我倒是挺好奇‘女德’都教育一些啥。”大宝笑着说道。

  “汤莲的住处,也找了吗?”我问。

  “她就住在这儿。”赵法医朝三楼走廊深处指了一指,“夏令营嘛,这里是有宿舍的。”

  “那这警戒带?”我问。

  “哦,这就是一起非正常死亡事件嘛,并没有定为命案。”赵法医说,“所以,虽然拉了警戒带,但是这里已经恢复进出了。”

  我点了点头,让大宝对三楼的教室进行搜索,而我和赵法医则径直去了汤莲的住处。

  整个三楼看起来非常平静,并没有老板卷款私逃的那种仓促感。而汤莲的住处则更加平静,日常用品一件没少,甚至连行李箱都安静地躺在房间的角落。

  我戴好手套,拉开了写字台的抽屉,一张身份证最先映入眼帘。

  “嘿,汤莲的身份证在这里。”我把身份证拿了出来,装进物证袋,朝在卫生间里提取生物检材的赵法医说,“四十九岁,住址是龙东县栗园镇,是这个人没错吧?”

  “是啊。”赵法医说。

  “可是,既然是出逃,为什么连身份证都不带?”我说,“这合理吗?”

  “可是,侦查部门说,她确实是失联了。”赵法医提着物证袋走出了卫生间,说,“我也正奇怪着呢,这些天,家属和汤莲一直在谈赔偿,也没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情啊,她跑什么?”

  “会不会和网络舆情有一定的关系?”我问。

  “不,汤莲是三天前失踪的。”赵法医说,“我刚才专门问了,是她失联,死者家属联系不上,才会在网上炒作的。”

  我盯着手中的身份证,皱起了眉头。

  大宝拿着一叠白纸跑到了我身边,说:“你看看,这都是些什么。”

  大宝拿着的,是夏令营自己印刷的“教材”,用普通a4纸打印出来,然后装订起来的小册子。里面大多是说一些“三从四德”什么的理论,还举了一些“活生生”的例子,来证明不遵守女德,会得到什么样的报应。

  “不孝敬父母,得癌症?不听从丈夫,出车祸?”大宝说,“你还说我迷信,这才是真正的迷信好不好?”

  “这是在搞复辟啊。”我说,“这都什么年代了,还拿封建礼教的糟粕出来祸害人?这种行为是要坚决打击的!”

  “可是,不归我们公安局管。”赵法医耸了耸肩膀。

  “居然还有家长把孩子送来这里?脑子坏了?”我说。

  “在我们龙东县的农村,封建糟粕确实还是遗毒啊。”赵法医说,“这个汤莲,不过是迎合了新时代叛逆期少年的父母的想法而已。”

  “迷信啊、女德啊什么的都不重要,关键是这个。”大宝一脸神秘地翻动着手中的“教材”,说,“你看,这是什么。”

  这一页纸上,印着一段话和一张图片,是不守妇道的女子被浸猪笼的描述和手绘画。画面上一个小小的竹笼里,塞着一个身体蜷缩的女子,正在痛苦地挣扎。笼子的一半已经浸入了水中,似乎正在缓缓沉下。

  我吃了一惊,瞪着眼睛看了看大宝。大宝似乎感应到了我的所想,肯定地点了点头。

  “上官金凤的尸体,是什么时候发现的?”我问。

  大宝说:“十六号,六天前了。”

  “会不会有关联?”我说。

  “你们这是?”赵法医一脸茫然。

  我笑了笑,说:“汤莲的个体特征、视频影像什么的资料,也给我提供一份吧。这边做好家属工作就好了,就不需要我们了,我们需要马上赶回省厅。”

  见我和大宝匆匆地进门,我的手里还拿着一块硬盘,程子砚条件反射性地脸一沉。

  “别怕别怕。”我笑着说,“刚才我们发现一个宣扬‘女德’的培训机构的老板失联了,他们的教材里,有和现场情况非常相似的‘浸猪笼’的表述。所以,我觉得需要找到这个老板,说不定和我们的案件有一些关联。”

  “女德?”陈诗羽扭头说道,“真是恶臭,搞不懂怎么还会有人相信这个?”

  “有需求才有市场,我倒觉得,送孩子来上女德班的人,并不一定是为了学习女德来的。”韩亮笑哈哈地说道。

  “什么意思?”陈诗羽讶异地看向他。

  “我刚才翻了翻他们的学生档案,夏令营里大部分的学生都是十三岁到十七岁的女孩子。”韩亮继续说道,“这个年龄,差不多就是青春叛逆期的时候。我倒觉得,把孩子送到‘女德班’,和把孩子送到‘戒网瘾’的学校的行为没有太大的差别。孩子长大了,不好管束了,自己又不懂得教育,就去寻求外界的帮助罢了。家长可能并不关注这些‘女德班’究竟教了些什么,就像他们同样可能不知道有些‘戒网瘾’班用的是‘电击疗法’,甚至是穷尽虐待的方式,让孩子吃尽苦头一样。他们只关心上完这些班,孩子回来是不是能变得‘乖巧’‘顺从’‘听话’,让他们不用再操心孩子走歪路。”

  “简单粗暴。”陈诗羽鄙夷地总结道,“但我觉得还是不一样,‘女德班’这个名字,本来就是有问题的。只提倡所谓的女德,却没有相应的男德,归根到底还是希望女性彻底服从男性,成为男性的附属品。这些家长即便希望女孩不走歪路,也不能用这种扭曲观念的方式,来预防她们走歪路吧?”

  “确实,这些‘女德班’就是打着传统文化的旗号,去给女性洗脑,去束缚女性,要坚决打击。”林涛看着陈诗羽说,“你看我反思得怎么样?”

  “嗯,如果是要加强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建设,确实要打击这些打着传统文化的幌子骗钱、害人的培训。”我说,“我们国家的孩子们,最缺乏的是死亡教育和性教育。这两个教育的缺乏,恰恰也和传统文化中的避讳和保守有关系:忌讳死亡,而不进行死亡教育,最后孩子也不懂得尊重生命;避讳谈论性话题,而对性教育敷衍了事,最后孩子们对性的无知和误解,反而会酿成恶果。这两个教育,才是迫在眉睫需要开展的。”

  “我现在,究竟是看哪些视频?”程子砚见我们跑题了,于是问道。

  “之前的,全部停下吧。”我说,“现在全力寻找这个汤莲的下落。你现在不是正好有最高的视频调阅权限吗?据说汤莲是三天前失联的,这个硬盘里有她失联之前的影像资料。拜托了!”

  “这个,难度不大。”程子砚眉头舒展,像是放松了许多。

  “那么,这个案子,你就不用去了,专心找汤莲吧。”我说,“其他人,收拾收拾东西,我们要去程城市,那里发生了一起非正常死亡事件,性质不清楚,需要我们去解决。我刚刚在车上接到指挥中心的电话,要求我们马上出发。”

  “会不会又是颅脑损伤?”大宝跳了起来。

  我无奈地点了点头。

  “我说吧!都是一船拉来的。”大宝说。

  “迷信,也是腐朽的。”我说。

  “出勘现场,不长痔疮!”大宝岔开话题,开心地说道。

  事发地是在程城市海棠小区的一间分割出租屋内。所谓的分割出租屋,就是房东将自己的多卧室的房屋用建材板隔离出多个区域,分别出租给不同的人。这种分割出租屋,是为了满足那些单身居住、经济条件较差、长期租住的租客的需求。

  这种分割房在各地都会存在,是物业公司比较厌烦的形式。房东自己改造房屋并租赁,物业不好多说,但毕竟这种分割房容易出现很多问题,也存在诸如超负荷使用电器等比较严重的安全隐患。

  因为物业对分割房的限制,也会出现很多房东和物业以及租客和物业之间的矛盾。有的时候,房东将房子租给二房东,一旦出现事故,房东和二房东也会出现很多纠纷。因为分割房的租赁,很少有房东会登记租客的身份信息,所以在分割房内部出现刑事案件的情况也比较多。

  所以,这种介于小旅馆和出租屋之间的性质的房屋,出事情不好查也就不难理解了。

  这一名租住在分割房里的人,叫金剑,男,二十五岁,是程城市周边农村的居民,毕业于程城市技工学校,之后就在程城市开挖掘机。因为在市里没有住处,他就在这一处分割房里长期包租了一小间卧室,作为自己平时的居所。金剑为人内向,虽然在这个分割房内已经居住了近一年的时间,但是从来不和其他分割房租客交流。他因为长期租住,所以房东租给他的是被分割的一个自带卫生间的主卧室的区域,连使用卫生间也不会影响其他租客,和他们几乎完全没有交集。即便是在过道里相遇,也是不说一言一语的。只要一回到住处,金剑就会待在自己的房间里,关上房门。

  而今天中午,金剑的房门却是虚掩的。

  因为今天是周六,休息日,所以几名租客从昨天晚上开始,通宵打牌到今天早上。在打扑克的过程中,他们听见一夜未归的金剑在早晨七点半左右回到了出租屋,并且在他们分割房的房门上重重敲了几下,说了一句:“小点声,我睡觉。”说完,金剑就回到了斜对面自己的房间,并且重重地关上了房门。

  根据几名租客的说法,他们又打了几局就去睡觉了,准备点外卖吃午餐的时候,一名租客到过道尽头的公用卫生间上厕所,发现金剑的房门是虚掩的。这和金剑平时的行事方式是完全不同的,这名租客感到了异常,就推门看了一眼。

  这一看不要紧,把租客着实吓了一跳。

  金剑半躺在床上,双手双脚都呈现出骇人的青紫色,显然已经死去了。

  报警后,警察立即封锁了现场,并且将参与打扑克赌博的四名租客控制了起来。经过调查,金剑昨天晚上是在小区附近的网吧里打游戏打了通宵,在早晨七点半左右下线离开的。这和租客反映的情况一致。对金剑外围的调查,除了这个小伙子外形还不错,算是有一点“色”以外,真的就是一个无“财”无“仇”的人。他平时的工资除了维持生活所需、打游戏以外,剩余的不多,都在支付宝里,并没有动账的迹象。而社会矛盾关系更是简单,基本除了工地、住处两点一线以外,就是有时会去网吧包夜打游戏了。没有朋友,没有仇人,甚至连熟人都不多。既然这样,这一起案件,似乎看起来没有什么作案动机。按常理来说,是不会有人来杀这么一个似乎和社会隔离的年轻男人的。就连那些入室盗窃的小偷,也不会选择这种分割房来下手。

  现场勘查也没有什么疑点。现场大门是铁质防盗门,周围的窗户都有防盗护栏,如果有外人进入现场,必须采取“钥匙进入”或“强行破门”的方式。不过现场一切都很和平,没有任何侵入的迹象。

  就连中心现场——死者所在的卧室,也是完全的和平迹象,没有任何搏斗的迹象。几名打扑克的租客,也没有听见搏斗的声音。

  法医初步现场尸表检验,也和调查、现场勘查的结论吻合。死者全身没有发现任何损伤,哪怕是一些轻微的皮下出血和擦伤都没有。既然没有损伤,那么这个案子是一起命案的概率就非常小了。

  不仅如此,法医对中心现场搜索,还找到了有力的依据——金剑在两天前去程城市第二人民医院就诊过,主要是反映自己的脑袋里有一些问题。医生要求他进行相关的检查,但可能是因为费用或者其他原因,他并没有进行相关检查。

  而且,从侦查部门的调查结果来看,工地的负责人反映金剑最近几天看起来精神萎靡,似乎是病了。

  综合上述线索,看起来这就是一起法医们很常见的非正常死亡事件。金剑应该是因为潜在性的脑血管疾病,在通宵熬夜后极度疲劳的诱发下突然发作,导致猝死。

  本来案件就可以这样结案了,甚至已经通知了金剑的家属,家属没有异议。可是,在搬运尸体的时候,死者的右侧外耳道,突然流出了不少血性的液体。

  武侠小说中常说,七窍流血是中毒,当然,这只是误传。实际上,除了少数鼠药可以导致死者口鼻腔出血以外,大多数外耳道出血给法医的第一印象就是颅底骨折。

  如果是猝死,颅底怎么会骨折呢?

  如果不是外力作用于颅骨或者脊柱,颅底是不会轻易骨折的,而且颅底周围有丰富的神经,以及关系生命的神经中枢,所以颅底骨折一般都是非常严重、非常危险的损伤。

  当然,警察也有猜测,分析金剑是不是因为熬夜头晕,摔跌后导致颅骨骨折。可是,金剑的头皮上确实没有任何损伤,也明显不是摔跌导致的。

  案件出现了疑点,依照《刑事诉讼法》,公安机关有权对尸体进行解剖。

  可是,在将《尸体解剖通知书》送达金剑父母处时,却遭到了其父母和兄弟的坚决反对。一来是因为当地农村的民俗很抵触尸体解剖,二来是之前负责调查的侦查员已经向他们介绍了现场情况,认为只是普通猝死。

  这样一来,当地的法医就承受了比较大的压力。在对现场静态勘查的时候,所有的勘查结果和调查结果看起来都没有什么问题。可是一挪动尸体,就出现了异样的情况。现在公安机关需要查明死因,家属不同意解剖。领导们并没有认识到这是法医检验中的不可抗因素,是法医对每一起案件、每一名死者负责任的态度,反而倒是认为弄成现在这种两难境地,是因为法医水平有限,才会意见左右摇摆。甚至有一些比较偏激的刑警认为,事情明明解决了,现在法医却又找出个事情来。如果解剖结果还是猝死,或者是摔死等意外死亡,强行解剖的行为势必会造成死者家属的强烈不满,甚至信访事项的发生。

  当地法医对所受的一些委屈倒并不是很在意,但是对这一起案件可能存在的巨大难度,还是有一些畏惧的。尊重客观事实,得出准确、客观的结果,无论家属怎么有意见,领导怎么有意见,至少图一个自己的安心。可是,万一本案难度过大,得出一个模棱两可、不荤不素的结论,就不太好交代了。因此,当地法医向省厅发出了求援信。

  “没有头皮损伤就能颅骨骨折?”大宝看完了案件前期工作情况的汇报材料,说,“这究竟是江湖绝技隔山打牛,还是自己练功练到了走火入魔?”

  确实,我们顶多见过颅骨骨折线和头皮损伤位置不吻合,类似那个女德班死亡女生的情况出现。头皮上没有任何损伤,因为头颅突然的扭转导致脑血管破裂、颅内出血的也见过。但是头皮上没有任何损伤,却出现颅骨骨折的,那可真是闻所未闻。

  3

  不久,韩亮开着车已经下了高速,径直朝程城市海棠小区开去。按照当地法医的要求,我们抵达程城市之后,直接先去看看现场再说。

  在海棠小区门口,我带的第一期法医岗位培训班学生小杨已经早早地守在那里,见我们的车来,便一头钻进了车内。

  “张平老师已经叫派出所的人开门了,在小区里等着。”小杨法医说道。

  “尸体运走了?”我问道。

  小杨法医点了点头,指着小区中央的一幢居民楼说:“就是那一幢了。可惜,这个小区除了大门口,就没有监控了。”

  不一会儿,我们的车来到了居民楼下。楼下站着几名戴着单警装备的警察,小区楼道并没有被警戒带封锁,毕竟不能因为查案而影响其他居民的出行。有个居民从楼道口走出,蹙着眉头,一脸的厌恶。

  “居民楼是多层,没电梯。”小杨法医一边带着我爬楼梯,一边说,“现场在三楼,是一个一百八十多平方米的大平层。”

  说话间,我们已经来到了三楼的楼梯口,张平法医一边拿着鞋套、手套、口罩和帽子递给我们,一边笑眯眯地说:“这里面住的人都在派出所呢,地面也就是水泥地面,没有什么勘查条件,所以就没用勘查踏板了。”

  省厅现在对基层勘查现场时候的常规动作要求得比较严,所以张法医先进行了解释。

  “臭臭的。”大宝说。

  “啊?”张法医不知道大宝说啥。

  我倒是知道这个人形警犬喜欢用气味来形容一个现场,虽然我并没有和他一样的感受,但终究还是觉得,男人的宿舍,有臭味实在是再正常不过了。

  如果只是站在门口的玄关,根本就看不出来这是一个那么大的大平层。房屋被房东改造,用建材板将房屋中央建立了一个过道,两旁都是被隔离出的房间。

  “这是个四室两厅的结构,加上厨房,被隔离出七个居住空间。”张法医说,“有两个居住空间里面自带卫生间,剩下的五个区域共用一个卫生间。这间房子一共有五名租客,都是长期包租,金剑是其中之一。还剩下两个居住空间是给临时租住的租客使用的,不过最近一个月都没有住人了。”

  我点了点头,穿好勘查装备走进了现场。

  现场的装修很简单,地面是毛坯房屋的粗糙水泥地面,墙面和隔板用乳胶漆简单粉刷,屋顶虽有中央空调,但也没有吊顶。我用手指蹭了一下墙面,劣质的乳胶漆就黏附在我的手指上。

  现场所有的房间都被打开了,看起来警方对每个房间都进行了简单的搜查。我逐个房间看了看,确定这处三层房屋的所有窗户都是被防盗窗保护起来的。就连南边的公用阳台,也是封闭的结构。

  我又试了试大门和每个房间的房门,虽然都是一些劣质的材料制造的门,但还算扎实,想要破门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而且,每个房门的门锁都是需要钥匙来开启的,门锁都没有被破坏的迹象。

  如果不是事发时房内还有四名租客,这根本就是一个封闭的现场。

  事发的分割房靠北,应该是整套房屋内最好的一间分割房了。除了房间内自带一个卫生间以外,还带一个封闭的小阳台。也就是说,在这里居住,虽然没有南边阳光充沛,但是晾晒衣物可以不去公用阳台,而使用私人阳台,这样至少不会拿错内裤什么的。

  房间也不算小,有十七八平方米,整体给人的感觉,倒不像是一个单身宅男的卧室。房间里虽然还是有不少杂物,但是收拾得整整齐齐。地面上也不像其他几个房间的地面,被垃圾和烟头填满。虽然只是水泥地面,但也扫得比较干净。桌面也明显是被擦过的,就连桌面上的电脑键盘上,也没有黏附太多的灰尘。

  “嗯,有臭味。对了,这人有电脑,为什么还要去网吧里包夜啊?”大宝问道。

  “你看看这个显示器就知道,这恐怕是被淘汰了好几代的电脑了。”韩亮说,“这种电脑,估计也就玩玩单机游戏,要是想玩现在流行的网络游戏,根本就带不动。”

  电脑显示屏的后侧,放着很多空的饮料瓶,显然,是金剑平时喝的,瓶子留下来,可以卖一些零钱。

  我推了推桌子,晃动得挺厉害,空饮料瓶也随着桌子的晃动,摇摇欲坠。

  “现场确实是没有打斗的痕迹。”我说,“这要是有搏斗,碰一下桌子,这些饮料瓶就会倒一地。”

  “那不会是凶手杀完人以后再将饮料瓶放好吗?”大宝抬杠道。

  “会有那么有耐心的凶手吗?”我笑着说。

  中心现场的卧室里,除了一个写字台,就只剩下一张木板床和一个简易的布制衣柜了。我伸手探了探木板床,因为是初秋,木板上直接铺着一张竹制的凉席。一张毛巾被蜷缩在一角,枕头上也没有什么异常。

  “尸体上半身在床上,双腿耷拉在床下,看起来姿势还是比较自然的。”张法医说道,“死者穿着短袖t恤和内裤,外裤脱在枕头旁边,也是自然状态。”

  我见死者的外裤此时还堆放在枕头边,于是拿起来看看。口袋里还有四百多块钱的纸币,以及一张身份证。裤子的下面,则放着一本程城市第二人民医院的门诊病历。

  我拿起病历,翻看着。病历的前面两页,大概都是在一个多月前去医院看感冒的记录。第三页,是两天前写的。

  患者自诉颅内鸣一月余,偶发搏动性头痛、眩晕。检查:神清,精神可,自主走入病室,对答可。双侧瞳孔等大等圆,对光反射灵敏。双侧外耳道无异物,鼓膜完整无充血。颈软,生理反射存在,病理反射未引出。余(—)。诊断:脑血管疾病待排除。处理:头颅mri,随诊。

  “医生写病历,不都是字很难认吗?每次写伤情鉴定,我最怕的就是‘翻译’医生的草书了。”大宝说,“可是这个医生写得很工整啊。”

  “除了医生的签名很潦草,看不出叫什么名字以外,其他字确实很工整。”我说,“不过,医生之所以写字潦草,是因为每天接待的门诊病人比较多,而且写的大部分字都是套路化的东西。并不排除有医生写字就是很工整。”

  “那倒是。”大宝点点头。

  “从病历来看,他确实是像有脑血管病变的症状。”我说,“医生也是这样怀疑的,所以说是‘脑血管疾病待排除’。可是,不知道他拍了磁共振没有。”

  “现场没有找到磁共振的片子。”张法医说,“二院就诊的人不多,所以如果拍了片子,可以稍等片刻立即拿到,这过两天都没拿回家,估计是没拍。不过,为了保险起见,侦查部门已经去医院调阅病案资料了。”

  “早知道,这本病历应该让他们带去,问一问接诊医生两天前接诊的情况。”我说。

  “这个没事,一会儿我们去解剖尸体,可以取脑做病理检验。不过,我一会儿也会安排人去问。”张法医说。

  “我去吧。”陈诗羽接过了病历。

  我点了点头,走进现场房间内的卫生间。卫生间里也收拾得比较整齐,蹲便器刷得很亮。虽然卫生间很小,但在蹲便器上方安装了一个淋浴头,是可以在里面洗澡的。洗澡连接的热水器在公用卫生间,也不存在气体中毒的可能性。洗脸池上放着一个塑料盆,盆里还有一小汪积水。

  见卫生间里一切正常,我又走进了北阳台。同样,阳台也很小,正中间放着一个可以挪动的晾衣架。晾衣架上晾晒着一件t恤和一条平角裤头。我伸手摸了摸,t恤很干燥,但是裤头却似乎还有一点潮湿的感觉。我皱了皱眉头,思考着。

  “现场情况就是这么简单,从现场的状况来看,确实不是一起命案的现场。”张法医说道,“但关键还是在尸体解剖上,要不,我们抓紧时间?天都快黑了。”

  冷冷清清的解剖室外,站着两个人,是金剑工地上的负责人。虽然程城市警方依法告知了金剑家属要进行尸体解剖工作,但是其家属却持反对意见。也就是说,最终我们的解剖工作,还是强行解剖。根据法律规定,公安机关有权对尸体进行解剖,并告知死者家属到场,如果死者家属不同意的,只需要在笔录上写明。不过,尸体解剖是需要见证人的,所以警方叫来了工地负责人。

  从表情上看,工地负责人是一脸不愿意,他们站在解剖室门口不愿意进去,嘟嘟囔囔地说:“我们都说了,这几天他都是病恹恹的,肯定是病死嘛。”

  张法医的眼神里闪过了一丝担忧。我伸手拍了拍张法医的肩膀,鼓励他应该对自己的判断有自信。

  因为是初秋,死者的衣着非常简单,又没有什么异常,所以衣着检验没有什么特别的。

  在褪下死者穿着的平角内裤的时候,由于光线的反射,我注意到死者大腿内侧一直到腘窝[24]的皮肤上,似乎沾着几条黄色的印记。若不是有光线反射,这和皮肤颜色相近的浅色印记还真是不容易被发现。

  我用戴着手套的手指蹭了一下,发现这些印记是可以被擦下来的。

  “这是什么啊?臭的。”大宝说。

  确实,我也可以闻见指尖的臭味,于是说:“还能是什么?大便。”

  “啊?大便失禁?可是?”大宝说。

  我蹙眉想了想,似乎心里有了底,于是说:“别急,先检验尸体再说。”

  尸表检验也进行得非常快,因为死者除了手脚是青紫色、外耳道有血性液体溢出之外,其他没有任何异常。整个尸体的表面,我们倾尽全力,也没有找出任何新鲜的,抑或是陈旧的损伤。看起来,金剑对他的身体真是足够爱护了。

  “损伤是真没有,不知道这个手脚青紫是不是提示机械性窒息呢?”小杨法医问道。

  “不不不,肢体末端青紫,是身体内部缺氧的迹象,还原血红蛋白透过肢体末端的毛细血管呈现出青紫色。”大宝说,“所以,只要是呼吸衰竭的死者,都会出现肢体末端的青紫。比如脑干损伤、疾病猝死、机械性窒息,都是有可能呈现出这些状态的。死者的口唇颜色正常、面部苍白、口鼻和颈部都没损伤,眼睑也没有出血点,这些都提示不是机械性窒息死亡。”

  我点了点头,暗想大宝最近真是发奋用功学习基础理论,进步很是显著。

  既然尸表没有损伤,而怀疑的损伤重点在头部,于是我和张平法医开颅的同时,让大宝和小杨法医进行胸腹腔的解剖检验。

  “看到没,颈部肌肉也没有损伤,器官没有明显的瘀血迹象,心脏表面没有出血点,关键是心血有部分是凝固的,这都证明并不是机械性窒息死亡的。”大宝一边检验一边对小杨法医说,“心血不凝才是窒息征象嘛。”

  我们都是熟练工了,所以在他们检验完胸腹腔的时候,我们也取出了脑组织。

  死者的脑组织下面黏附了不少凝血块,这让张法医一惊,说道:“哟,出血主要集中在脑底,这不会真是脑血管畸形吧?”

  脑血管畸形破裂出血,易发在颅底。而且,颅骨骨折容易引发的是硬膜外血肿,而现在我们看到的,是硬膜下的血肿。看起来,这样的状况真的是很像自身脑血管疾病导致的脑出血。不过,毕竟出血是在颅底,颅底的硬脑膜和颅骨贴合得非常紧密,所以一旦发生骨折,造成硬膜下血肿也是正常情况。而且,如果不是有骨折,依旧解释不了死者外耳道出血的情况。所以,我并不担心,开始检查死者的脑干。

  “你看,因为颅底出血的缘故,脑干被挤压进枕骨大孔内,形成了脑疝。这样的压迫,足以导致死者死亡了。”我指着死者脑干上的压迹说道,“大宝,你让小杨缝合吧,你来对死者的脑基底动脉进行注水实验。”

  这是法医检验中,发现死者脑血管病变破裂的最直观的办法。因为有凝血块附着,肉眼很难直接发现血管破口,从脑基底动脉环中用注射器注入液体,如果闭合的脑血管出现溢水,就可以发现是在哪里有血管破裂了。

  硬脑膜在颅底和颅骨粘得非常紧,为了仔细检查颅底,我费劲地用止血钳夹住硬脑膜剥离。而在此时,大宝的注水实验已经完成了。

  “脑血管是好的,没有发现破裂口。”大宝说。

  站在一旁的张平,明显是松了一口气。

  当我剥离开硬脑膜后,死者的颅底赫然呈现出一条横贯左右的骨折线。

  “真的是颅底骨折啊!”张平更是松了一口气,“颅底骨折肯定是外力所致了,但我们还是不知道这是打击的,还是摔跌的。”

  “外力导致颅底骨折、硬膜下血肿、脑疝而死亡。”我确定了死者的死因,说,“颅底骨折可能是头部直接受力,也有可能是脊柱末端受力,力量传导到枕骨大孔而导致。不过,这一条骨折线虽然是在颅中凹,但却没有经过枕骨大孔,所以,排除力量传导所致,是头部直接受力所致。”

  “你看,你看,还真是隔山打牛啊。”大宝说,“头皮没有任何损伤,哪来的颅底骨折?”

  “会不会是头部摔跌在柔软的物体上,所以在头皮上肉眼观察不到损伤?”张平法医又开始有些担心了。毕竟如果是自己摔跌死亡,那和疾病猝死的道理是一样的,无法和不同意解剖的死者家属交代。

  我闭了会儿眼睛,想了想,说:“现场地面是粗糙水泥地,床面有不平整的竹席,两者都非常坚硬,摔跌到地面和床面,一定会导致头皮的擦伤。墙面虽然是刷着乳胶漆,但是很容易蹭下来,而且撞击墙面难免产生头部和墙面的位移,一定会导致擦伤,可是死者的头部没有伤,也没有脏。桌子倒是光滑,但是碰撞之后,桌子上的塑料瓶一定会倾倒,但是并没有。其他就没有可以摔跌到的地方了,现场的衣柜都是布制的。”

  “还有,死者原始的位置,是半躺在床上,这正常吗?”张法医问。

  “这个有个体差异,这样的损伤,大部分人是立即失去行动能力和意识了,但也不排除有人具备短暂行动能力的可能性。”我沉吟道,突然想起了什么,用比例尺放在锯开的死者颅骨边,说,“来,拍照。”

  “这人颅骨也薄,对吧?”连一旁拍照的林涛都知道我的意思。

  我点点头,说:“前几天洪萌冉的颅骨也是很薄,今天这个金剑的也是很薄,就连最厚的额骨也只有三毫米,可见他的颅底应该更薄,更容易骨折。所以看起来,很多颅骨骨折的发生,都是和死者自身的个体差异状态有关。”

  “这个拍照有意义吗?咱们还是得先分析出来他的颅底究竟是怎么骨折的吧?”大宝有些着急地说道。

  “有没有意义,得以后才知道,但我们现在必须要拍。”我笑了笑,说,“咱们这个案件中,既然死者头皮没有损伤,那么基本是可以排除直接打击或者摔跌所致了。”

  “啊?都排除了,那还有什么办法能导致颅底骨折?”张法医问道。

  “这个问题,今天上午大宝还在和龙东县的赵法医背书呢。”我指了指大宝。

  大宝翻着白眼想了想,说:“整体变形?”

  “当然是颅骨整体变形导致的。”我说,“不过,是如何导致头颅整体变形,才能不在头皮上留下损伤呢?”

  大宝又翻了翻白眼,狠狠地在自己大腿上拍了一下,说:“持续挤压力!”

  4

  晚间的专案会议室里,似乎有些冷清。既然绝大多数刑警认为这并不是一起命案,所以专案组抽调的警力本身也就不多。

  见我们走进了专案会议室,曹支队长立即站了起来,关切地问道:“怎么样?死因如何?”

  “张法医判断得没错,颅底骨折导致死亡的。”我坐了下来,喝了口水,说。

  “那,你们看,是命案不?”曹支队长探着身子,紧张地问道。

  我被支队长的表情给惹笑了,说:“这个案件的定性,可不是法医能做的。那是需要结合调查、现场勘查和尸检工作结论,由侦查部门综合判定的。”

  “这个我知道,但这个案子的关键还是你们啊。”曹支队长说,“至少现在调查和现场勘查反馈的结论,这都不像是案件。”

  “这个别急,你先告诉我,我们尸检之前安排陈诗羽去二院调查接诊医生,有反馈结果吗?结果如何?”我问道。

  “小陈和侦查员去了医院,找到了神经外科的刘丰医生。”曹支队长说,“刘丰医生比较忙,看了病历,就说这个病历可能是实习生写的,因为他写不了这么工整。他自己是不记得有看过这么个病人,毕竟每天有那么多人。不过可以确定的是,金剑没有进行后续的检查,我们还调来了金剑在二院的缴费记录,不过我看不太懂。”

  说完,曹支队长把一张表格递给我。

  “那实习生找了吗?”大宝问道。

  “不好找,小陈现在还在调查。”曹支队长说,“这个并不重要吧?”

  “也是,反正他也不是病死的。”大宝说。

  我翻看着表格,沉思着。

  “关键,还是你们的结论啊。”曹支队长重复了一下他的意见。

  “死者金剑的颅底骨折,是颅骨整体变形导致的。因为头皮上没有任何损伤,结合现场情况来综合分析,可以排除是摔跌导致的。”我说完顿了顿,接着说,“当然,也排除是工具打击造成的。”

  随着我的叙述,曹支队长先是一紧张,接着又是一放松,抢着说道:“不是别人打的,又不是自己摔的,那难道是病的?”

  “我刚才都说了他不是病死啦。颅骨骨折不可能是病出来的,显然是有外力。”大宝说。

  我点点头,说:“想来想去,这种损伤就只有一种形成机制了。有外力从死者头颅两个侧面持续挤压,导致他的颅骨整体变形。本来死者的颅骨就较薄,颅底更是薄,经不起这样的变形力,于是颅底有一个横贯左右的骨折线。”

  “挤压?那这样看起来,还真的就是一起命案了?”曹支队长一脸沉重地说,“你看,这起案件还是你们法医的结论是最关键的吧,至少和我们其他部门的结论是不一致的。但是,却是决定性的。”

  “我也试图用一种他自己可以形成的方式来解释。”我说,“但是,根据现场的情况来看,实在是无法解释。”

  “可是,现场基本是封闭现场,也没有侵入痕迹。”曹支队长说,“如果是别人作案,那就应该是剩下的四名租客之一作案了。根据我们之前对租客们的分别询问,其中的一名租客肖劲国是最有作案嫌疑的了。”

  “哦?为什么?”我问道。

  “你们在现场勘查和尸检的时候,重案大队的人,对四个人分头进行了询问。”曹支队长说,“从侦查员们的直觉来看,这四个人应该都是没有作案嫌疑的。不过,不能全信直觉。他们问来问去,也没有问出一个所以然来。如果一定要从询问结果里找出矛盾点,就只有一点。这四个人口供出奇统一,说是从昨天晚上开始,一直到今天早晨,四个人打了通宵扑克。早晨回来的时候,金剑曾经敲门要求他们声音小一点。后来他们就很注意了,但是肖劲国赢了一局的时候,大声地欢呼了几句,这时候他们似乎听见金剑的房里传来了骂声。这一局肖劲国赢完之后,大家都回自己屋里睡觉了,后来就一直到中午有人发现金剑的门是虚掩的。如果说,有人一定要有作案动机的话,那就只有肖劲国了。毕竟从金剑骂人到被发现死亡期间,没人能证实肖劲国没有作案时间。”

  “肖劲国和死者,什么关系?”我蹙眉问道。

  “没什么关系啊。”曹支队长说,“就是邻居关系,见面也不打招呼的那种。”

  “那肖劲国是什么职业?”我问。

  “瓦匠。”曹支队长说,“在城里打工的。”

  “那他肯定不是凶手。”我说。

  “他如果不是,其他人就更不是了。”曹支队长说。

  “确实,我觉得不可能是租客所为。”我说,“而是一个和金剑关系不一般的人所为。”

  “金剑这人性格怪僻,在城里基本就没什么熟人。”曹支队长说。

  “正是因为这个特征,所以侦查部门才调查不出来这个熟人。”我说,“金剑的近亲,有没有可能?”

  “不可能。”曹支队长说,“他的父母和兄弟姐妹都不在程城市,这些我们首先就排除了。”

  “那会不会是女朋友?”我问,“这四名租客,有反映出金剑带女朋友回来吗?”

  “没有。”曹支队长一脸莫名其妙,“不过,租客们反映他们和金剑的作息时间不太吻合,连金剑都很少看见,更不用说什么女朋友了。你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判断?有什么依据吗?”

  我点了点头,说:“我们在进行尸表检验的时候,发现金剑的大腿内侧有一些流出来黏附在大腿上的大便。”

  “大便?”曹支队长问,“我记得你们法医说过,颅脑损伤是有可能导致大小便失禁的吧?不正常吗?”

  “不正常。”我说,“不正常的地方就在,虽然大腿上沾有大便,但是他的肛门附近和内裤,却是干净的。你说,这可能吗?”

  曹支队长一脸吃惊的表情,而大宝的脸上则是一脸的恍然大悟。

  “不仅如此,我记得我在现场勘查的时候,去触摸了一下晾晒在现场阳台上的衣物。”我说,“t恤是干的,而内裤则还没有完全干。根据我的生活经验,这个天气,即便是背阳光的北阳台,一条内裤不用十个小时也会完全干透了吧。”

  “你的意思是?”曹支队长说。

  “不错,正常成年人是不会出现大小便失禁的。在有卫生间的家里,更不会出现闹肚子憋不住拉在裤裆里的情况。”我说,“死者是颅脑损伤后出现的大便失禁,而凶手看到这些,并没有嫌弃逃离,而是选择了帮他清洗干净。”

  “所以就是有关系的人?”曹支队长问,“那会不会是凶手伪装现场?”

  “伪装现场没必要清理大便吧?大便失禁并不能证明这就是一起命案。”我说,“当然,确实是有伪装现场的行为,这个一会儿再说。只是,不会有什么凶手为了伪装现场去清洗尸体,并且还把死者沾了大便的内裤给洗干净。直接扔了不就好了?而且,洗干净还晾晒在外面,这个动作实在是多余啊。”

  “所以,这个人只是以为死者是憋不住拉在了裤裆里,而没有意识到他是颅脑损伤?”大宝问道。

  “你刚才说,凶手有伪装现场的行为,我们怎么没看出来?”曹支队长问道。

  我扬了扬手中的缴费表格,说:“这个表格我也看不懂,因为都是医院内部的缴费项目编号。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金剑一个多月前去就诊过两次,有不少缴费项目。但是在两天前,并没有缴费。这就不正常了。既然不是医生的熟人,那么至少挂号费是需要的吧?”

  “你的意思是,这个病历是伪造的?”曹支队长说,“这不太可能吧?凶手来得及吗?”

  “来不及。”我说,“所以我也是大胆地推测,凶手认识刘丰医生,熟知医学术语,才自己撰写了这份病历。”

  “是医生作案?”曹支队长皱着眉头说,“那我们之前的调查,岂不是已经打草惊蛇了?”

  “不要紧,现在范围小得很。”我说,“既然认识刘丰医生,甚至可以模拟他的签名,还熟知医学术语和他撰写病历的习惯,那多半就是二院神经外科的医护人员了。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和金剑是情侣关系,那么就应该是二十多岁的女性。只要侦查部门稍微一点心思,就能发现端倪了。”

  从专案组出来,已经半夜了。回到了宾馆,我倒头就睡。一来是这一天可是真够累的,二来也是心里比较踏实。虽然今天的猜测是比较大胆的,但是这是唯一一种可以解释具有这么多异常情况现场的办法了。

  我相信,一觉醒来,案件一定会侦破。

  果不其然,第二天一早,曹支队长就打电话来让我们去旁听审讯。

  “唐晶莹,女,二十五岁,市二院神经外科的护士。”曹支队长指了指单面玻璃,说,“文件检验鉴定,确定那本病历就是她写的,证据确凿了。”

  审讯室中央的审讯椅上,坐着一个体形很胖的年轻女人。在我们来到审讯室单面玻璃后面的时候,她的一脸横肉之上已经是一把鼻涕一把泪了。显然,她已经开始交代了。

  “真是后悔,那一天不该替同事去门诊顶班。”唐晶莹说,“就是那天顶班,我认识了金剑。那天,有个患者要插队,我就和那个患者吵了起来,后来是金剑来帮我骂走了那个患者。”

  “所以,你们就确定恋爱关系了?”侦查员问道。

  “没有,我们没有恋爱关系,准确说,我在追他。”唐晶莹说,“我知道他的工地在哪里,也知道他习惯在哪里通宵打游戏。有的时候,我下了夜班,会带着早点去工地找他,或者去网吧找他。也有的时候,我会去他住的地方,帮他收拾卫生。”

  “怪不得金剑的住处不像是单身男性的居住地呢,原来是有免费保姆。”大宝说。

  “你怎么进去帮他收拾卫生?”

  “我想找他要一把钥匙的,结果他不给。”唐晶莹说,“所以,一般我都是下了夜班在网吧等他,等他打完游戏以后,和他一起回家。他睡觉,我打扫卫生。”

  “你这么上赶着追他,他也接受了你的好意,还没确立关系?”侦查员问道。

  唐晶莹低下头,默默地抹着泪水。

  “他的室友,你都没见过?”

  唐晶莹摇摇头,说:“我一般都是下了夜班,早晨去,没有遇见过其他人。”

  “好吧,你说说昨天早晨发生了什么。”

  “昨天早晨,还是和以前一样,我在网吧等他一起回家,准备帮他收拾家里的。”唐晶莹说,“回去以后,发现隔壁屋正在赌钱,声音很大。当时他就很恼火,过去敲门让他们小声点。回到房间以后,他就躺在床上睡觉,我在打扫卫生。过了一会儿,隔壁不知道怎么了就叫起来了,把他吵醒了。他就躺在那里骂骂咧咧的,我害怕他那驴脾气犯了,和人家打架,所以就让他不要骂了。没想到,他就开始骂我,说他想睡个觉都不行,说我一直弄出声音,烦死了,什么的。你想想,我辛辛苦苦给他打扫卫生,他还这样说我。”

  “确实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侦查员说。

  “其实我倒是没有害他的意思,算是一半生气、一半开玩笑吧,就故意坐在他的头上,不让他再废话。”唐晶莹说。

  “为什么要坐在他头上?捂嘴不就行了吗?”

  “我当时双手端着盛满水的塑料盆,没有手闲着啊。”唐晶莹说,“其实我真的没使劲,就是那么轻轻一坐,不让他说话而已。”

  “你多重?”正在记录的陈诗羽抬眼问道。

  唐晶莹眼神里闪过一丝恼怒,但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一百八。”

  “他当时是什么体位?”主办侦查员显然是感受到了唐晶莹的不悦,生怕她产生抵触,于是岔开了话题。

  “侧卧的,脸朝外。”唐晶莹说。

  这和我们分析的外力作用方向是吻合的。

  “好,你接着说。”侦查员说。

  “就坐了一小会儿吧,我就闻见一股臭味。”唐晶莹说,“这时候我发现他拉稀,拉在裤裆里了。当时我就以为是不是他正准备上厕所,被我压住了,所以拉裤裆里了。我着实吓了一跳,心想有了这一次冒犯恐怕彻底追不上他了。为了弥补吧,我就赶紧拽着他的脚踝,拖他到床边,给他换内裤,又给他清洗。”

  随着唐晶莹的交代,我的脑海里浮现出当时的画面,低声说了一句:“世界之大,无奇不有。这个女人,真是,让人无语。”

  “要是陈女侠在旁边,肯定要说你说得不对了,明明是这个冷漠的男人让人无语。”韩亮笑着说道。

  “当时金剑是什么状态?”

  “我没敢看他脸,就知道他在喘粗气。当时,我以为他是气成那样了。”唐晶莹说,“后来我把洗过的内裤晒了,又拿了新的给他穿,发现他就那样下身赤裸半躺在床边,竟然没有动。我就觉得不对劲了,再一看,发现他连呼吸都没有了。我当时就慌了。虽然我不是医生,但是我在神经外科工作,所以,我知道他可能是颅脑损伤导致的大便失禁,而不是拉稀拉裤裆里了。我当时害怕极了,就在想该怎么办。”

  “然后呢?”

  “然后我就想起帮他收拾的时候,知道他之前去我们医院看病的病历放在哪里。”唐晶莹低着头说,“我就拿出来,模仿我们刘主任,写了假病历,想误导你们认为他是脑血管病变而猝死的。”

  “如果你不去伪造这个假病历,量刑情节要轻很多,你知道吗?”陈诗羽将手中的笔录本一摔,走出了审讯室。

  “你猜她出来第一句话是什么?”韩亮低声问我。

  我摇摇头。

  “渣男。”韩亮说,“肯定的。”

  说话间,陈诗羽已经绕过审讯室大门,来到了我们的旁听室,气鼓鼓地坐在椅子上,说:“渣男。”

  林涛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笑什么笑?”陈诗羽怒道,“你们这些男人,都是下半身动物。人家不就是胖一点吗?就可以随意使唤?就可以辜负别人?”

  “我?我冤枉啊!我们俩是一伙儿的!”林涛无辜地说道。

  “你说得这可不对,女侠,这男人可是受害者。”韩亮说。

  “人家帮他打扫卫生,他还嫌人家吵?这还受害者?我说他这是咎由自取!”陈诗羽说,“当然,我对唐晶莹这种人也是无话可说。在不对等的恋爱关系里,迷失了自我。没有自信,没有自爱,一味地放低姿态去迎合献媚,最后得到一个什么结果?”

  韩亮摇摇头,说:“你有没有想过,唐晶莹到底爱的是什么?是爱自己无限付出的感觉,还是真心爱这个男孩?如果真心爱这个男孩,那错手杀人后不是应该感到愧疚,前去自首吗?她却选择了隐藏证据,保全自我。所以她爱的只是自己的爱情幻想,而不是真正地爱上对方。真爱不应该是这样的。”

  “两个可怜的人。一个爱而不得,一个不得好死。”林涛突然感慨道。

  陈诗羽沉默了。

  “行了,世间之事,何为善何为恶,何为对何为错,有的时候是说不清楚的。”我说,“唐晶莹涉嫌的罪名是过失致人死亡罪,而且,我们保存了金剑颅骨较薄的证据照片,也许在法庭上可以为唐晶莹减刑吧。希望她出来之后,可以有新的生活吧。”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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