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朔觉得仿佛自己给自己挖了一个坑,还主动跳下去。

  可帖子都下了,人也答应明天过来,这时候想反悔恐怕很难了,阿瑶就算坑他,应该也不会太过分……吧。

  傍晚时分,钱东林脱下官服,提了两斤酒准备再次出门,眼看菜都要摆齐,跟着他来五岭的夫人皱眉,目光落到他提着的酒瓶,不悦道:“你这是要到哪去,马上吃饭了你却往外走?”

  “哎,瞧我这记性,官衙的事忙多了就忘了跟你说,昨天裴团练使邀我去他家吃饭,给他一个面子,我去去就回。”钱东林连忙解释,除了府里的下人,有谁会知道瞧着衣锦还乡,光宗耀祖的知县大人,在家中竟对夫人低三下四。

  不过要是知道了,只会说活该。

  他的新夫人的娘家是福海的富商,每年都会到京城,一是做生意,二是物色合适的女婿人选,状元榜眼探花还有名次靠前的进士他们都不会考虑,每逢开榜,榜下抓婿都成了一道独特的风景线,京中有的是富商把人盯得紧紧,好不容易瞧中了一个五岭的人,相貌还算端正,家贫,就把他给挖了过来。

  新夫人嫁之前已经通过父辈知晓他在五岭有一个糟糠妻,虽然钱东林一再强调已经把休妻书寄了回去,跟她再无关系,以后会对她千依百顺,但心里依然不舒服。

  这不,这次才刚到步,就急不可待去找她,以为她初来乍到不知道县里的情况是吧,骗谁呢,姓裴的旁边就住着那个女人!

  新夫人挑眉,说话带着刺:“团练使邀你去他家吃饭?不在外头?我也跟你一起去拜访团练使吧。”

  说着,她也站起身来去换衣服,钱东林哪敢让她动,裴朔家旁边就住林氏,要是让她看到还得了?连忙说:“别别别,我也是头一次去裴家还不知晓什么情况,他整天在校场,保不准家里全是男人,一个个五大三粗,你去了要是被他们冲撞了咋办,我不放心。”

  “没准他家里都是貌美如花的丫鬟呢。”

  钱东林笑了,环住她的腰身,在她耳边说道:“她们哪都不及娘子。”

  声音低沉且深情,新夫人娇嗔,捶了他一粉拳,这才放过他。但被她一搅,出门比原来晚了两刻钟。西边犹有一抹孤霞,是太阳最后的倔强,而东边已是深蓝,爬起一轮白月。

  阿瑶看着天色,忍耐到了极限,倚着厨房门环抱双手,手指敲敲点点手臂,频繁挑眉。

  “你请的人不咋地,邻里都准备睡觉了他还不来。”

  因为钱家嫂嫂林氏的事,阿瑶对钱东林的印象跌到冰点,对他那个唾弃,加上他把钱东林请到家吃饭,还让阿瑶做菜,如今钱东林在约定的时间还没到,估计在阿瑶心里是罪上加罪。

  面对阿瑶的怒火,裴朔选择避开话题,讨好道:“阿瑶,你饿不?我给你下碗面先吃着?”

  “不用了,他吃不吃,爱来不来跟我没有关系。再等半个时辰,他要不来,我可就不会等下去。”她转身回厨房,小声啧了一声,算钱东林识相没来跑吃苦,就让裴小朔等上半个时辰,给他做点好吃的。

  家里有竹荪,做一道竹荪酿虾球,木耳、鸡块、火腿、豆芽、菘菜还有鹌鹑蛋都是现成的,然后裹上肉馅稍微做一下蛋饺,荠菜好像也有,和上剩余的肉馅挤出荠菜丸子,码在砂锅里浇上高汤做什锦锅,两个菜够吃了。

  就当她想好菜式,准备大展身手——

  “抱歉抱歉,本官来晚你了,都怪县衙事务繁忙,请裴兄不要见怪。我带了上等的好酒来赔礼。”

  门外某道陌生的声音不合时宜的响起,阿瑶面无表情把撩起的衣袖放下,收回了做好吃的想法,顺便为裴朔默哀一秒。

  “娘子,客人到了,上菜吧。”

  “好,我去把菜热热。”阿瑶应道。

  钱东林进来只看到一个背影,很快收回视线,跟裴朔互相拱手问好。

  来时钱东林想象了很多次裴朔的样子,觉得要么他是牛高马大,熊一样的汉子,说话粗鲁不经大脑,不然也不会得罪圣上被贬到五岭,又或许是黑黑瘦瘦的一个人,瞧着瘦,实际脱了衣服就跟田里的庄稼汉子一样,精壮的很。

  可等到他真正看见裴朔,酸溜溜的滋味涌上心头。

  他在步入而立之年考到进士,回到家乡当知县,原想着很多人努力一辈子都努力不到他份上,但是裴朔呢,比他年轻就已经是团练使了,还长了一副好皮相,白得发光,一看就不是个正经的摸滚打爬的团练使!

  钱东林心里唾弃着,就听一道脆生生的声音喊:“开饭咯。”

  面前这个端着架子的裴团练使,忽然变了副模样,就好像跟他端着架子叙话家常是慵懒的提不起精神,一听到开饭就双眼发光,打起精神,不由得让钱东林也对晚饭多了几分期待,听说裴朔的夫人做菜比县里最好的酒楼的菜还要好吃,看裴朔的模样,兴许是真的?

  没见菜之前先见到了人,不由得就拿阿瑶跟家里那位比较起来,论长相各有千秋,不过还是稍逊家里哪位,家里那位毕竟是千金大小姐,捧在手上娇养,头面首饰璎珞堆砌起来的富贵气息。家里那位是牡丹,裴朔的娘子则是雏菊,低眉顺目,人淡如菊,但这位瞧着比家里那位要嫩啊。

  酸溜溜的滋味又涌上了心头,裴朔怎么就这么好命呢?——哦不对,他被贬到五岭,一点都不好命,哎呀,还是他是人生赢家。

  阿瑶可不知道钱东林内心戏这么丰富,微笑着报菜名:“金砖白玉板,红嘴绿鹦哥,珍珠翡翠白玉汤,富贵鸡,诗礼银杏,请慢用。”

  “好好好,辛苦裴夫人。”钱东林听着菜名心生欢喜,低头一看,笑容僵在脸上。“这……裴兄,这?”

  乍一听菜名,以为非常高大上,鲍参翅肚燕蛤鹿茸锦鸡之类的食材,哪知竟然是豆腐干、白豆腐、菠菜、白菜、白果、最贵重的恐怕就是名为富贵鸡的叫花鸡了。

  “这不是存心寒碜人吗!”他拍下筷子喊道。

  裴朔瞄了一眼阿瑶,总算明白那句幸灾乐祸的“那可是你说的”意思了。

  但还能怎样,自己说出口的话,也要微笑着咽下去,“娘子,这些菜可有说法?”

  “白玉板谓腐干,绿鹦哥即此菜,曾有帝王微行民间,食黄面豆腐干及波棱菜,问店家,店家曰‘金砖白玉板,红嘴绿鹦哥’。这道珍珠翡翠白玉汤,也是那位帝王起于微时吃到的民间小菜,翡翠是白菜帮子,菠菜去了红根取绿叶,与白玉也就是豆腐一起煮成汤羹,加上选自朔方一带盛产的珍珠米,颗颗饱满晶莹圆润,味道香甜,这样一道汤泡饭,味道鲜美。至于富贵鸡,还是那位帝王吃过菜,就连名字也是他给起的。”

  阿瑶早就准备好说辞,不慌不忙:“而最后的只是一道白果菜,这话我可不依。这可是看在知县大人你是读书人的份上做的,我本以为你应该明白,没想好,呵呵。”说到最后竟有失望的痛心感,“孔子教其子孔鲤学诗习礼时曰:不学诗,无以言;不学礼,无以立,事后传为美谈,其后裔自称‘诗礼世家’。衍圣公孔治,建造诗礼堂,堂前种两株银杏,孔府宴的‘诗礼银杏’,就是此树之果得名。”

  解释完,阿瑶的声音完全冷了下来:“我观知府大人的家书写的文绉绉,引用轶事典故,以为你爱好向来如此,仿您的做法引用带有轶事典故的菜肴,不但没得到赞叹,反而还说我存心寒碜。知府大人,我劝你一句,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直接甩脸色走人。

  钱东林脸庞涨成猪肝色,原来是为了林氏那个女人,气得他拍桌站起来,打算拂袖而走。

  哪知裴朔闪身挡住了他的去路,声音阴测测的,似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钱大人,来都来的,吃完再走,不枉费我娘子一番心意。”

  “不吃!”

  “我这可不是无掩鸡笼,来去自如。”

  “……你什么意思,等等,你别过来,有话好好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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