压抑、恐惧的情绪笼罩在我们身旁,我带着他们一路小跑。胖子问我这是要去什么地方。我胡乱回答说:“先走。”

  或许是心理作用,漆黑的斋殿看上去比刚才阴森了许多,先前光彩夺目的仙佛群雕不知为何变得异常狰狞,总觉得一转头,它们就会扑上前将我们撕扯分食。我花了老大的工夫才找到了回影殿的路。我们三人靠在杂乱的入口处休息,喘息声此起彼伏,就是没有一个人愿意开口说话。

  我告诫自己,越是这种时候越要冷静。像郭瘸子这种穷凶极恶的盗墓贼原本就是死有余辜。我再抬头看看胖子。他脸色煞白,手指微微发抖,见我看他,他立刻强装镇定道:“不就一锅肉汤,至于吗?死就死了,既然干了这一行,那早就该明白,横竖总有这么一天。再说了,咱们是社会主义的好青年,和他们有本质区别。”也不知道他这句话是说给自己听,还是在提醒钟全。胖子说完之后,脸色略带好转。他打定主意说:“哥儿几个行得正,做得端,舍己为人,无私奉献,管它哪里来的牛鬼蛇神,今天谁都拦不住我们前进的步伐。我们走,去正殿。”

  “胖爷爷,我,我还是算了吧。”钟全哭诉道,“我在老家,原先做水泥匠。兵总去年回乡里招人,说进城挣得多,还不用吃苦,来年回去就能盖大房子。我瞒着爹妈偷偷跟着他跑出来,大半年什么都没干。前段时间进了山,这才知道他做的都是杀人放火的勾当。我想跑,又害怕。现在几位大哥都不在了,我,我想回家。我想俺娘了。”他说着说着,家乡话都蹦出来了,眼巴巴地看着我和胖子,既可怜又可气。

  我想了想,从影殿出去之后只要顺着砖道就能返回地面,路途还算顺畅。愿意离开古墓总比跟着我们继续冒险强。

  “你想通了是好事,出去之后自己当心。”我简单说了两句,目送他钻出斋殿,心里总算平静下来。

  “没时间去调查耳室里的事情了。沙老师那群人精得很,他们从一开始就瞄准了双耳瓶。郭瘸子一死,他们更加不用忌讳。必须马上动身找到正殿。”冷静下来以后,我的思路变得更加清晰,现在不管谈什么都是虚的。我曾经说过,我带进来的人,我要带出去。现在shirley杨下落不明,老揣挣扎在生死边缘。沙老师八成已经登上了最后一段旅途。挫折感油然而生。我努力给自己打气,胖子也重新站了起来。我们粗略打点了一下行装。能用的枪只剩一条,子弹也不多了。我们将水和食物留在了斋殿入口,两人轻装上阵,只带了必需的随身器械。

  再次穿过斋殿,给人的感觉与先前截然不同。“老胡,你有没有感觉哪里不对劲,好像有人正在暗处盯着咱们?”胖子缩着脑袋,四下环顾。我本以为自己想多了,不料胖子先开了口。我应声说的确有点不对劲,你看那些神像,面目可憎,目光恶毒。跟刚才一比,简直天上地下。为了证明不是我们多心,我特意留心多看了几眼墙上的鎏金神像。

  我清楚地记得,其中最夺目耀眼的千手凶神,原本生有三个头,面朝南北东三个方向。虎目上翻,獠牙外露。大部分手臂都露有筋骨,与穹顶上做飞天下凡姿势的神像融为一体。仔细观察下,我终于发现了蹊跷处,两组神像的位置都发生了变化。特别是我们头顶上那一整组俯视斋殿的神像,整体下移了许多。此刻离地面只剩下十来米的距离。难怪从耳室出来之后一直感到莫名的压抑。原来问题就出在这些静谧诡异的神像身上。

  因为仰着脖子观看实在太过难受,一开始的时候,我并没有将这些装饰性的雕像放在心上。但无故下沉的神像给墓室凭空增加了一种不可思议的恐怖之感,一时间,视线根本无法从它们身上移开。胖子伸手比画,也很纳闷儿。他担心墓室下沉,会有被活埋的危险。我却不这么认为。

  “没听说从房顶往下沉的。墓室整体高度比地表大殿要高出十米左右,不符合阴阳对称的设计初衷。你再仔细看看,向地面移动的不是穹顶本身,而是那些神像。”我本以为头顶上倒置的神像与墓室本身浑然天成,都是就地取材雕刻而成。没想到随着他们不断下落的过程,更多被隐藏在穹顶中的雕塑露出身影。他们神态各异,姿势万千。在他们身下似乎还有另外一层雕塑。这样壮观雄伟的修建风格我生平从未听说,如此巧妙的结构设计更是想都不敢想。

  与鎏金的墙面雕塑不同,穹顶雕以石料为主,大多未曾经过细致的加工雕琢,呈现出一种古朴大气的自然风貌。神像除了衣着飘逸,样貌身形更加接近凡人,没有古灵精怪的外貌,更没有夸张扭曲的动作。看得久了,会觉得他们仿佛不是雕像,而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随时都有可能挣脱石顶的束缚落到地面一样。

  我俩有些看呆了。胖子高举手电,扫过层层叠叠的雕像。他对我说:“还真够壮观,赶明儿回绿海找组织上申报一下,光门票钱就够发家致富了。”

  “走吧,”我核对完地图,大致判定了正殿的位置,“从右边走,不管入口在哪儿,正殿的位置都离不开中轴线。一直走下去,肯定会有发现。”走在悬满雕像的大殿里,感觉与以往大不相同。时不时地抬起头,总能看到无数的人脸挂在半空,露出各种各样的表情。我催促胖子,让他走快些。胖子脚步踉跄,我绕到前边一看,又好气又好笑。他居然锲而不舍地抱着那包明器在赶路。

  “咱们赶时间,东西回来再拿也不迟。”

  “哄鬼去!”胖子一本正经道,“哪次咱们能顺顺当当地原路返回?老子这趟可学聪明了。”

  我只好摆着脸,向他再三强调事态的严峻性,并一再保证等事情结束立刻回来帮他运明器。胖子弯下腰,恋恋不舍地搁下了背包,藏在一组青铜柱灯后面。

  等他藏完战利品起身的时候,忽然嚷嚷了一句“奇怪”。我正忙着研究前边的路线,随后问他发生了什么。胖子拉着我问:“穹顶是不是又变低了?”

  我不经意地抬头望向天顶,视觉上的冲击,差点把我压趴下。他娘的,原本距离我们十多米的雕像,一下子近在眼前,几乎到了触手可及的地步。因为离得近,石像中许多原先不曾注意的细节被无限放大。他们悄无声息地靠近,跟活物没有两样。

  “这都要戳到眼睛上了,你还问个屁。”我不敢移开视线,生怕一眨眼,石像就会蜂拥而下落到地面。

  “破玩意儿雕得挺邪乎啊!”胖子好奇地转了一圈,歪着脖子不解道,“你看上面,叠了好几层,下面的都快被挤成粥了,雕这些东西放在墓里也不嫌瘆人。”

  随着穹顶上的雕塑不断下降,掩藏在空隙中的全貌也逐渐显露出来。正如胖子形容的那样,石像数量惊人,远远超出了常人能够理解的范围。仅视线所能触及的范围内,就有十来米高的人墙,他们如同被大浪席卷、焦土掩盖的蝼蚁,人压人,人挤人,交错重叠,无声的呐喊连绵不绝地冲进我的脑海里,勾勒出一个难以名状的人间地狱。我被眼前的景象震撼,心中忽然闪过一道灵光。庙殿与斋殿相差十米的空隙之谜就此解开了。

  造成二者不对称的根本原因就是眼前这堆寓意不明的石人雕像。他们填充了地下墓室的穹顶与地表庙殿之间缝隙。出于某种我们无法解释的理由,它们自完工的那一刻就被封藏在阴阳世界的夹层里。现在,随着穹顶的下沉,藏在地层夹缝中的雕像群开始缓缓滑落,大量碎裂的石块和沙土像脱缰的野马,一路奔腾倾泻而出。

  “跑!快跑!”

  短暂的静谧无法阻挡石像群挣脱枷锁的渴望,一时间整个斋殿陷入土崩瓦解的混乱局面。上层封土无法承受重力牵引下的雕塑群,支架坍塌,墙面结构整体崩坏,继续留在大殿里无疑自寻死路。我们转身狂奔,身后石像摔落粉碎的声音不绝于耳,我甚至不敢回头张望,生怕被卷入其中。

  胖子一马当先跑在最前面。我拐过走道,就听他扭头狂呼:“老胡,没路了!”

  巨大的岩块不停地砸向地面,那些石刻的人像仿佛活过来似的,朝着地面蜂拥而至。在人群中我看到了一张极为熟悉的脸孔,尖瘦高傲,不可一世地凝视着地面上的我们,仿佛即将踩碎几只蝼蚁一样。

  克驽多大将军!

  在实验室中消失的僵尸,他回来了?回到了拥护他的子民中间,回到了沉睡了千百年的镇库古城?我被眼前的景象惊得愣在原地,那些雕像落地,旋即碎成一块块裂石,仿佛生命绽放。大将军的身影在雕塑群中一闪而过,我大致扫了一眼,不敢确定自己看到的到底是幻象还是现实。巨大的裂石不断地砸向地面,我来不及细想,扭头对胖子大喊说:“回头,去左耳室。”

  他捂着头,努力穿梭在崩坍的墙体中。“你疯了,那里头不干净!”

  “耳室是我们唯一的机会,这间屋子撑不住了!”不等胖子回应,我揪着他转身就跑。窄小的耳室入口堵着大量碎石,我们连爬带滚,好不容易躲了进去。

  耳室与斋殿虽然是一体建筑,但墙角的张力使它得以坚持到现在。屋外不停地传来山崩地裂般的声响。耳室的墙面大量开裂,眼见快撑不住了。

  “下水!”我别无选择,只能将最后一丝希望寄托在连接暗渠的血色水池中。胖子看着那一池散发着恶臭的水池,急得直骂娘。不过生死关头,我俩没有其他选择。两人憋足了气,踩着水池,一个猛子扎了进去。

  入水的瞬间我就后悔了,不知为何,池水里除了难以名状的恶臭之外,还带着刺痛。裸露在外的皮肤针扎一样的疼。我甚至能感觉到猩红的血水正顺着衣物的空隙、布料的纹理一层一层地向着体内渗透,要把我整个人腐蚀融化。但眼下已经没有退路,唯有一条道黑到底。如果找不到出路,那剩下的无非是淹死或者活埋两种选择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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