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威王站在一块由麻布制作的巨幅楚国版图前面,眉头紧皱,一动不动。令尹景舍手拄拐杖,站在右侧。

  自爱子景合战死疆场后,景舍一下子老了,头发几乎全白,平时极少出门,国事更不多问。此番越人袭境,威王紧急召请,景舍这才拄起拐杖,匆匆忙忙地一路赶到章华台。

  版图上标着许多箭头,北部项城、陉山一线是魏人,西部房陵一线是巴人,西北商於谷地是秦人。魏人的箭头直指项城、方城,巴人的箭头直逼房陵,威胁郢都,秦人的箭头呈多个方向,直指汉中、襄、邓、宛等处。另有两支箭头位于东部,显然是新近添加的,特别粗大,一支沿江水上行,是越人水路,另一支沿江北上行,是越人陆路。两支箭头几乎并驾齐驱,逼近昭关,方向是云梦泽。

  楚威王凝视着这些箭头,有顷,转对内宰:“昭阳、屈匄几时可到?”

  “回禀大王,”内宰小声应道,“若是不出意外,昭大人明日午时可至,屈大人后日申时可至!”

  楚威王“嗯”出一声,目光重又回到版图,盯有一时,转向景舍,轻声叹道:“唉,寡人深悔不听老爱卿之言,仓促伐宋,折兵六万不说,这又丢掉陉山,处处被动!”

  景舍老泪流出,哽咽道:“大王能有此悔,臣心中甚慰!”

  “老爱卿请起,”楚威王扯住景舍,搀扶他走到殿中几案前坐下,自己也于主位坐了,望着他道,“眼下局势,老爱卿也都看到了,魏人夺我陉山,秦人占我商於,巴、蜀起争后,巴人东移,迫我房陵,寡人正自苦闷,越人这又水陆并进,真就是雪上加霜啊!”沉吟许久,“寡人思来想去,苦无对策,今召老爱卿来,是想听听你的高见。”

  “王上,”景舍奏道,“两人相争,力大者胜;两家相争,人多者胜;两军相争,将智者胜;行兵布阵,不在兵多粮多,而在将军智谋。魏有庞涓,不可与其争锋。秦人占我商於,短期内无力再与我争。巴、蜀起争,巴人之敌在蜀不在我,虽然东移,并不可惧。眼下可惧者,唯有越人。越人与我习性相近,知我甚深,况我精锐尽在西、北,腹地空虚,不堪一击。越人近海,习舟船,善水战,舟师所向无敌。我近年为争中原,只重战车步卒,几无舟师可与争锋。越人若是逆江水而上,势必长驱直入,经云梦泽进袭郢都。”

  “老爱卿所言甚是。”楚威王连连点头,“如何御敌,老爱卿可有良策?”

  “依臣之见,”景舍将早已想好的思路和盘托出,“我可迁徙都城,远离云梦大泽,暂避越人舟师,以免当年吴祸重演。”

  楚威王眉头微皱:“迁都可避越人舟师,越人陆师又当如何?”

  “回禀王上,”景舍缓缓说道,“自勾践以来,楚、越之间虽说互有侵扰,却无大争。越王无疆继位之后,更是以齐人为敌,以争锋中原为国策,与我井、河两不相犯。此番越人竟于一夜之间掉转矛头,转而攻我,实令老臣费解。王上,有果必有因,臣以为,我可避其锐芒,遣使至越,寻出其中蹊跷,与越人和谈,或可化干戈为玉帛,以四两拨千斤。”

  “老爱卿之意是与越人和谈!那⋯⋯魏人呢?”

  “亦可和谈。”

  楚威王的脸色渐渐阴沉,末了哼出一声:“我大楚世代征战,扩土数千里,及至寡人,先失商於,后失陉山,丧师辱国,四面受敌,老爱卿却是东也和谈,西也和谈,南也和谈,北也和谈,叫寡人百年之后,如何去见列祖列宗?”

  “回禀王上,”景舍却是不急不躁,“老臣未曾说过西也和谈。”

  楚威王一怔,身子微微趋前:“老爱卿是说,西图巴、蜀?”

  “我王圣明。”景舍点头,“巴、蜀纵横两千里,多奇珍异宝,盛产粟米,更为我西部屏障,我若趁其内争,分兵夺之,既除西顾之忧,又得沃野千里,岂不是好?”

  楚威王闭目沉思有顷,起身道:“老爱卿所言甚是,只是,此事关系重大,待寡人斟酌一二,再行定夺。爱卿年岁大了,走这几十里路,想也累了,可到偏殿安歇。”

  景舍起身,缓缓跪下,叩道:“大王万安,老臣告退。”叩毕,颤巍巍地拄杖退出。

  两位宦人看到,上前搀扶。景舍甩开二人,径自走下三休台。三休台的台阶共有二百四十级,每八十级为一休,设一平台。景舍下不到四十级,竟就累了,坐在台阶上喘气。喘有一阵,起身欲走,看到太子槐领着张仪健步上台。跟在他们身后的是四个大力楚卒,吃力地抬着一个大木箱,箱中不知装着何物。

  景舍候立台上,见太子走到跟前,躬身揖道:“老臣见过殿下。”

  太子槐还一揖:“爱卿免礼!”

  景舍斜睨张仪一眼,朝太子槐再揖:“老臣告退。”不及太子回礼,拄杖径下台阶,拐杖落在石阶上,发出“嘚嘚”的声响。

  张仪盯住景舍的背影,看着他又下八十级,坐在二休台上喘气,这才回头对太子槐道:“敢问殿下,此人可是令尹大人?”

  太子槐亦收回目光:“正是景爱卿。”

  张仪赞道:“令尹大人手中的那根拐杖不错,想是楠木做的。”

  “呵呵呵,”太子槐笑道,“张子搞错了,在楚地,楠木是做寿材用的,不好用作拐杖。景爱卿的拐杖应该是紫檀木。”

  “哦?”张仪亦笑一声,“是张仪看走眼了!方才怎么看它,都觉得是楠木做的。”

  太子槐似也明白了张仪的话外之音,轻叹一声:“唉,景爱卿是三朝元老,年逾古稀,的确老了!张子,台上请!”

  二人大步上台,径直走至前殿。

  早有宦者入报,内宰迎出。

  太子槐止步,转对张子道:“张子在此稍候,待本宫奏过父王,即请张子。”

  张仪拱手道:“有劳殿下!”

  太子槐跟着内宰步入殿中。张仪候有一刻,内宰复出,在门口大声唱宣:“王上有旨,宣中原士子张仪觐见!”

  张仪整整衣襟,跟在内宰身后,大步入殿。

  楚威王正襟危坐,太子槐侍坐于左首下方。威王面前的几案上摆着一只棋枰,枰上放着黑白两盒棋子,对面空置一个席位,显然是留给张仪的。

  张仪趋前,距威王五步跪下,叩首:“中原士子张仪叩见楚王陛下!”

  楚威王将他细细打量一番,微微笑道:“寡人颇爱纵横之道。听太子讲,张子棋艺高超,天下莫敌,寡人心向神往,特此设下棋枰,还望张子不吝赐教!”

  张仪再叩:“是殿下错爱。大王褒奖,仪愧不敢当!”

  楚威王又笑一声:“张子莫要自谦。”手指对面空席,“张子平身,看座!”

  张仪谢过,起身坐于威王对面。

  楚威王拿过用贝壳做的白子,将装有黑棋子的檀木盒子推给张仪:“张子是客,请执先!”

  张仪拱手谢过,接过盒子,摸出一子,两眼盯住面前的棋枰。

  威王候有一时,见张仪迟迟不落子,看向张仪:“张子为何不落子?”

  “禀大王,”张仪应道,“仪在观这棋枰。”

  “咦,”威王奇道,“这棋枰怎么了?”

  “在仪眼里,”张仪抬头看向威王,“此棋乃乡野所弈,非大王所弈!”

  自己弈过数十年的棋枰竟被说成是乡野所弈,威王面上挂不住了,将手中棋子慢慢放回盒中,语气变了:“敢问张子,寡人当弈何枰?”

  “大王当弈天下之枰。”张仪淡淡一笑。

  “天下?”威王怔了下,倾身,“此枰何在?”

  张仪看向太子,太子击掌。

  早已候在门外的四名宫卫抬着沉重的大木箱走进,当场拆开,从中抬出一只巨大的棋枰,在张仪的指点下摆在威王面前。

  望着面前的棋枰,威王震撼了。

  这是一只由一整块金丝楠木雕成的巨大棋枰,貌似圆鼎,约与几案等高,重逾百钧,在晴朗阳光的折射下金光闪闪。圆盘之内,镶着方形棋枰,各十九道,加上天元,共设九个星位。方枰四周的圆盘上,是六十四卦的卦象,两侧分别刻着河图与洛书。圆鼎下面,是三只鼎足,雕作狻猊状。

  显然,这是张仪仅凭记忆将鬼谷子亲手制作并在洞中珍藏多年的棋枰复制出来,外加自己的独创。

  威王看向自己那只纵横仅有九道的小小棋枰,目光又回到这只庞大的楠木棋枰上,长吸一口气,缓缓嘘出:“敢问张子,这就是你所说的天下吗?”

  “天下九州,皆在鼎足之上,请大王弈之!”张仪微微一笑,拱手礼让。

  “这⋯⋯”威王略略一顿,“这么多的道道,张子可都有解?”

  “回禀大王,”张仪笑道,“不是道道,是枰之道。”

  “枰之道?”威王倾身,目光征询。

  “万物皆有道,”张仪侃侃说道,“棋之道,法天象地,沟通天地人,堪为三者运数变化之本。此枰法天象地,传为上古圣人伏羲氏摩天地之道得之。天圆如盘,地方如枰。外圆内方,法天象地。三足承鼎,堪为神器。”

  “这⋯⋯”威王指枰道,“寡人所见之枰皆为纵横九道,此枰却为十九道,可有解否?”

  “万物之数,从一而起。”张仪指向天元,“棋局之路三百六十有一,一为棋局之主,据天元之位,运动四方。”又指向天元之外的所有棋路,“四周三百六十路,象周天之数。”从天元划向任意相邻两角,形成一个三角形,“三百六十路分而为四,以法四隅;隅各九十路,象季之日数。”指着四条边,“外周七十二路,法周天之候。”指两盒的黑白棋子,“棋子三百六十,黑白相半,法阴阳。”指棋枰与棋子,“局方而静,棋圆而动,自古迄今,弈无同局,与《易》相合,喻天道变化。”

  威王完全听傻了,嘴巴大张,目瞪口呆。

  “敢问张子,”太子槐显然与张仪商议妥当了,不失时机地打配合道,“此为天道变化,此枰能喻人世吗?”

  “殿下所问,正是对弈的妙趣所在。”张仪指着棋枰,“棋局纵横有道,喻治世不可逆道而行。棋局变幻莫测,自古迄今未有同局,喻时势瞬息万变,治世唯有随机应变,顺势利导,不可墨守成规。黑白棋子在棋枰之外是死子,只有置于枰中,进入棋局,它们才会生动,才会我中有你,你中有我。对弈之时,一子落错,轻则失地损兵,重则全局皆输,是以任何落子,皆不可草率,须谋定而后动!”

  张仪将鬼谷子的临别棋喻添油加醋地倒手贩卖,楚威王听得目瞪口呆,好半晌才算回过神来,抱拳致敬,不无叹服道:“传闻弈秋善弈,天下无敌,听张子此论,堪比弈秋了!”指向棋枰,“这样的棋枰寡人未曾弈过,张子不远千里而来,能以一局教寡人乎?”

  “教字不敢!”张仪抱拳还礼,拿出一子,抬眼望着威王,“敢问大王,是弈大,还是弈小?”

  楚威王略一沉思,问道:“弈小何讲?”

  张仪将子镇于一角:“弈小可守一隅,筑连城作无忧之角,修长城成金刚之边,陶陶乎乐在其中,巍巍乎不可侵犯。”

  楚威王似有所悟,点头问道:“那⋯⋯何为弈大?”

  张仪收起布于角落之子,“啪”一声镇于棋局中心的天元之位:“弈大可据天元,上应天道,下顺地理,中和民意,守一而抚四隅!”

  楚威王浑身一震,目不转睛地凝视张仪,似要看穿这个年轻士子的内心深处究竟在想什么。

  张仪凝目对视。

  威王终于明白,张仪根本不是为对弈来的,而是另有所图。

  楚威王放下手中棋子,身子后仰,语调放缓:“张子大才,寡人敬服。张子是弈大棋之人,寡人棋艺平庸,只能弈小,不可弈大,只能令张子失望了!”

  张仪拱手陈词:“能守一而抚四隅者,必有大德大力。仪遍观天下,能据天元之位者,非大王莫属!”

  “此言谬矣,”楚威王轻轻摇头,“天元之位早为周室所据。楚人虽不服周,却是历代尊周,寡人怎能鹊巢鸠占呢?”

  “大王失之偏颇,”张仪力辩,“天元之位虽属周室,然周室式微,力不胜任,致使四隅不抚,乱势混生,天下失道,礼坏乐崩,魏、齐蕞尔小邦,早已起而代之,宋公偃居弹丸之地,也敢称王,大王⋯⋯”顿住不说,目视威王。

  “唉,”楚威王略顿一下,摇头轻叹,“张子所言虽是,却是过博过大,寡人德微力薄,心有余,力却不足!”

  听到“心有余”三字,张仪旋即一笑,再次拱手:“大王,天道在一,唯有一以贯之,方达和谐。方今天下,失道缺德,由一而生多,由多而生乱,致使乱象纷呈,生灵涂炭,民不聊生。天道既生于一,必归于一。天下一统,乃大势所趋,民心所向。大王德、力兼具,自当顺天应命,施大爱于民,救百姓出水火之苦,不可过谦。”

  楚威王趋身问道:“寡人德、力,见于何处?”

  张仪拱手道:“大王有大力而不发,以存周室,足见大德。至于大王之力,更非列国所及。大王属地,东西五千里,南北五千里,中原诸国加在一起,不及荆楚一半,此其一也。楚稻米之丰,鱼肉之富,五金之出,珠宝之产,中原列国无一可及,此其二也。楚民逾千万,勇而好战,忠而死国,中原列国无可争锋,此其三也。大王正大光明,殿下果敢神勇,众臣贤而不佞,众将武而善谋,此其四也。大王有此四利,自是天下第一有力之人。”

  “哈哈哈哈,”楚威王陡然后仰,爆出一声长笑,“听说中原多出善舌之人,今日看来,张子应算其中之一了。善舌并无过错,只是张子不谙楚地实情,一味信口开河,却是过了!”

  “敢问大王,”张仪微微一笑,“仪方才所言,哪一句为信口开河?”

  “其他姑且不论,单是你所说的第一利,就是空洞。楚地西到黔中,东到昭关,不过三千七百里,何来东西五千里之说?”

  “呵呵呵,”张仪淡淡一笑,倾身问道,“若是东至甬东(今舟山群岛)呢?”

  楚威王又爆一笑:“张子虽然善弈,却是不知楚、越。甬东历来就是越人之地,如何突然就成了寡人的属地呢?”

  张仪敛神凝视威王:“大王所言,只是昨日与今日。仪所指,当是明日。”

  楚威王心中一动,敛住笑容,身子趋前:“请问张子,此话怎解?”

  张仪正襟危坐,缓缓说道:“在仪眼中,甬东今日属于越国,不出一年,就将成为大王属地。”

  楚威王愣怔片刻,方才深吸一口气,拱手:“请张子教我!”

  张仪微微一笑,话外有音:“越人成群结队,前来送死,大王早已心知肚明,何必装作不知呢?”

  楚威王又是一怔,沉思良久,恍然大悟,精神面貌焕然一新,长笑几声:“哈哈哈哈,张子这局大棋,寡人下定了!”转对太子,“槐儿,你去安排膳食,在观波亭中摆好棋局,寡人在那儿与张子对弈!”

  太子槐起身,朗声应道:“儿臣领旨!”

  迎黑时分,全身披挂的上柱国昭阳威风凛凛地站在战车上,驭手挥鞭吆马,战车风驰电掣般驰过郢都市中心的几条街道,在昭阳府前停下。

  昭阳下车,大步入府,家宰邢才闻声,急率众仆迎出。

  昭阳顿住步子,对邢才道:“去,召陈上卿来!”

  邢才应声诺,转身急去。

  狡兔三窟。公孙衍在秦为大良造,陈轸实在不想看他的脸色,因而此番入楚,就做了长远打算,不像其他秦使那样入住列国馆驿,而是用秦公赏赐的金子在郢都自行购置了一座宅院。陈轸在楚最为熟悉也最谈得来的人是昭阳,为交往方便,新购的宅院就位于昭阳府的斜对面,步行也就一盏茶的工夫。

  邢才引领陈轸快步进府,赶至客厅,候有一时,昭阳已经洗漱一新,换作便装出来。

  陈轸站起,揖道:“轸见过上柱国大人!”

  昭阳没有还礼,黑沉着脸走至主位,并膝坐下,伸手指着客位,冷冷说道:“坐吧,不要讲这虚礼了!”

  陈轸略一踌躇,至客位坐下。

  “哼,”昭阳不无怨恨地白他一眼,“什么大礼?什么令尹之位?昭某算是瞎了眼,聋了耳,竟就鬼使神差地信了你的鬼话,举兵伐宋,折兵六万不说,这又失去陉山一十三城,昭某的脸皮算是丢尽了!”

  “柱国大人息怒,”陈轸拱手应道,“陉山之败,过不在大人,在景将军一人!”

  “哦?”昭阳怔了,“此言何解?”

  “据轸所知,”陈轸侃侃言道,“柱国大人兵分两路,使景将军隐兵陉山,避实捣虚,远袭大梁,当是上策。可惜景将军未听柱国大人命令,中途擅自回军,这才陷入庞涓的圈套,致使全军覆没,陉山丢失!”

  “上卿所言极是。”昭阳连连点头,“如果景合奔袭大梁,庞涓必定回师救援,昭某回师夹击,庞涓必将陷入苦战,结局将截然不同!”

  “唉,”陈轸叹道,“看这样子,许是柱国大人命中该有此败了!不过⋯⋯”欲言又止。

  昭阳急道:“上卿大人请讲!”

  陈轸拖长声音,缓缓说道:“此战虽败,于大人却未必不是好事。”

  “此话怎讲?”

  “楚地虽大,不过景、屈、昭三氏而已。这些年来,虽说三氏鼎足而立,独领风骚的却是景氏。今景将军兵败身死,令尹大人年老体衰,今又白发葬黑发,景氏必是一蹶不振。景氏不立,屈氏无大才,未来数年,能在楚国振臂一呼的,舍大人其谁?”

  “这⋯⋯”昭阳眼睛连眨数眨,压低声音,“上卿大人此言,只可在此说说,若是他人知了,昭阳纵有十个舌头,怕也解说不清。”

  “大人放心,”陈轸亦压低声音,“在下虽是不才,却知好歹。柱国大人待在下亲如手足,在下焉能不识长短?”

  “呵呵呵,识长短就好!”昭阳笑了,“不瞒上卿,此战虽是兵败陉山,从长远来看,昭某的确利大于弊!眼下项城未失,景合又死,昭某未添一兵一卒,仍与庞涓那厮鼎力对峙数月,在陛下面前也算有了解说。如若不然,此番面见陛下,昭某唯有引剑服罪的命了!”

  “呵呵呵,”陈轸亦笑数声,“老聃云,‘祸兮,福之所倚’,说的就是大人了!不过,柱国大人若要完全化祸为福,还需行施一计。”

  昭阳急问:“是何妙计?”

  “你们荆人若是自行请罪,该行何方?”

  “视罪大小而定,轻者赔礼道歉,重者肉袒膝行,背负荆棘。”

  “若是这样,柱国大人最好要受一番苦楚,来一个肉袒膝行,负荆请罪。”

  昭阳似是豁然开朗,朝陈轸拱手道:“嗯,是了!”又思一阵,连连点头,“是了,是了!在下早将景合违命一事表奏陛下,同时奏明在下战果,破宋人关隘一处,破宋城二十余座,斩首宋人数万,后又回兵力保项城,重挫魏军,数月以来,使魏人不敢逾前半步,功莫大焉!此番面君,在下居大功而不表,反而肉袒膝行,负荆请罪,陛下还不⋯⋯哈哈哈哈⋯⋯”越想越美,情不自禁地爆出一声长笑。

  陈轸贺道:“柱国大人以退为进,前程无量!”

  昭阳拱手谢道:“若有进取,也是上卿之功啊!”略略一顿,敛起笑容,“上卿大人,莫说这个了。在下回来,所以急召上卿,是另有大事相商。”

  “可为越人袭境之事?”陈轸直点主题。

  “正是此事。”昭阳点头,“上卿想必看到了,眼下局势甚危。越人兵分两路杀来,气势汹汹,陉山那边又被魏人缠上,一时三刻难以脱身,大王这又紧急召我,在下是首尾难顾,左支右绌了!”

  陈轸微微一笑:“区区越兵,何足挂齿?”

  “哦!”昭阳眼睛大睁,身子前倾,“敢问上卿,可有良策教我?”

  陈轸俯身向前,昭阳会意,亦倾身相凑。

  陈轸耳语有顷,昭阳频频点头,脸上浮出笑意。

  第二日晨起,天一放亮,昭阳就驾车直驱章华台。

  昭阳赶到三休台下,依陈轸之计,脱去上衣,露出裸背,吩咐下人将自己双手反绑,裤角挽起,裸出两个膝盖,背上又插数根荆棘,缓步登上三休台。

  早有宦人报入,内宰闻报迎出,将他引入观波亭。

  距亭三十步远,昭阳两腿一曲,肉袒膝行,一步步跪到观波亭上,在威王前面泣道:“罪臣昭阳叩见我王!”

  “昭爱卿,”楚威王盯住他,显然有些惊讶,“你这是怎么了?”

  “王上,”昭阳泣道,“陉山失利,损兵折将,皆是罪臣之过,请我王发落!”

  楚威王缓缓起身,走到昭阳面前,解去绳索,扔掉荆棘,扶他坐下,自己也于主位坐定,长叹一声:“唉,陉山失利,若是追究起来,当是寡人之过。爱卿已经尽力了,这又何苦肉袒膝行?”

  “王上,”昭阳擦把泪水,“六万将士,十三座城邑,全都失在罪臣手中,罪臣万死难辞其咎。罪臣死罪,我王可以不责,罪臣却是不可自恕啊!”

  楚威王大是感叹:“爱卿啊,陉山之事,个中曲折,寡人都已知了。爱卿力挽危局,功大于过,这又引咎自责,丝毫没有文过饰非,实属难得!”

  “王上⋯⋯”昭阳泪如雨下,泣不成声。

  “这事儿算是过去了,”楚威王递过来一块丝巾,“来,擦一擦,寡人今召你来,是有要事相商。”

  昭阳接过丝巾,却是舍不得用,细心叠起,纳入袖中,再以袖拭泪,改坐姿为跪姿:“臣谢我王隆恩!”

  “唉,”威王叹道,“爱卿啊,眼下局势你也看到了,寡人不再多说,只想听听你的看法。”

  “回禀王上,”昭阳拱手应道,“臣以为,越人只可和,不可战。魏人只可战,不可和。”

  “哦?”楚威王略是惊讶,抬头望向昭阳,“请爱卿详解!”

  “楚、越百年来互无纠葛,更未结怨。此番突然掉头伐我,或有原因。我当派使者前往越营,探明实情,晓以利害,许以实利,越王或肯退兵。魏人却是不同。魏人伐我疆土,取我陉山十余城池,占我疆土一百余里,杀我将士五万余众,掠我粮食、辎重无数,此仇不共戴天哪,陛下!”

  除战魏之外,昭阳与令尹景舍的意见竟然如出一辙,大出楚威王意料。

  威王沉思良久,抬头问道:“即使越人愿退,魏有能将庞涓,爱卿如何胜他?”

  “王上放心,臣已有克魏之计!”

  “哦?”楚威王身子前趋,“是何妙计?”

  “秦、魏久争河西,不共戴天。我若结盟秦人,就可解除西北边患,调出宛城与汉中大军。若是再与越和解,就可调出屈匄将军,臣与屈将军及汉中、宛城等处合兵,能战之士可有二十万,莫说一个庞涓,就是两个庞涓,臣也可将其一并擒来!”

  “与秦人结盟?”楚威王眉头微皱,“秦人夺我商於谷地六百里,这账寡人尚未清算呢!”

  “王上,”昭阳应道,“结盟只是权宜之计。待我破魏之后,再与秦人计较不迟。”

  楚威王眉头皱紧:“秦人若是不肯呢?”

  “王上放心,”昭阳身子凑前,“我与秦人远隔大山,秦人虽得商於,但要图我,也没那么容易。魏却不同。秦人欲通山东,魏人首当其冲,因而,秦人的真正对手不是我们,而是魏人。臣已会过秦国上卿陈轸,他承诺说,秦公甚愿与我王结盟,共同对魏。只要王上有意,秦公可率兵出河西,袭奔安邑、崤山。魏王闻讯,必调庞涓大军迎战秦人。待庞涓赶往河西,我则趁虚直捣大梁,使庞涓首尾不能两顾。”

  楚威王心头一动,点头:“嗯,爱卿所言,事关重大,待寡人细加斟酌,再行定夺。”

  昭阳起身拜道:“臣告退!”

  昭阳退出。

  见昭阳渐去渐远,楚威王轻敲几案:“来人,召张子!”

  守在偏殿候旨的张仪闻召赶至。

  威王开门见山:“有人奏请寡人与秦人结盟,和越争魏;又有人奏请寡人和越、和魏、和秦,西争巴、蜀。寡人甚想听听张子之见。”

  “回禀大王,”张仪拱手应道,“在仪看来,和越争魏,当是下策;三国皆和,西争巴、蜀,当是中策。”

  “请张子详解!”

  “和越争魏,是弃唇边肥肉,而去与人争抢一块必不到手的骨头,仪以为下策;与三国皆和,西争巴、蜀,是弃手边坚果,而去探取囊中软柿,仪以为中策。”

  “张子是说,”威王沉思有顷,探身问道,“即使寡人与秦公联手谋魏,两面夹攻,也不能胜过魏人?”

  “王上,”张仪点头,“若要谋魏,首要知魏。就仪所知,我王若在三年前谋魏,将会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今日谋之,却是所谋非时。”

  “哦?”威王惊道,“张子何说此话?”

  “因为人才,”张仪侃侃言道,“魏文侯仅得吴起一人,就已左右腾挪,拓地千里,列国无人可敌。今日魏王得庞涓不说,更得孙膑,纵使吴起再世,也未必能敌。”

  “哦?”威王趋身问道,“黄池一战,庞涓成名,寡人对他已有所知。请问张子,这个孙膑,难道比庞涓还强?”

  “回禀王上,”张仪语气肯定,“据仪所知,孙膑之才,胜庞涓十倍。”

  威王目瞪口呆,愣怔半晌,方才回过神来:“张子何以知之?”

  张仪微微一笑:“此二人与仪同门,从云梦山鬼谷先生修艺数年,仪是以知之。”

  威王深吸一口气,而后缓缓呼出,点头道:“寡人信了!”沉思有顷,再次趋身,“请问张子,西争巴、蜀,为何是中策?”

  “请问王上,”张仪又是一笑,“树上有坚果,今有一人,伸手即可摘而取之,碎而啖之,却弃之不顾,而去伸手探囊,摸出囊中所藏之软柿食之,能称此人为智者吗?”

  威王沉思有顷,摇头。

  张仪接道:“巴、蜀内争,势竭力穷,可谓我王囊中软柿,早晚可以取之。越人不识时务,自己送上门来,就如树上坚果,此时若不摘取,越人掉头,岂不悔之晚矣!”

  “张子所言甚是!”楚威王震几叫道,“寡人再无疑虑,和魏灭越!”

  郢都大街上,一匹快马疾驰而来,在陈轸宅前停下,一黑衣人从马上跳下,匆匆走进院门,交给陈轸一封帛书,耳语有顷,转身离去。

  陈轸撕开帛书,越看眉头皱得越紧,正自思忖,有人进来,是家宰,禀道:“启禀大人,昭府邢家宰来了,说是柱国大人有请。看那样子,是有急事。”

  “知道了。”陈轸眼皮未抬,“告诉邢家宰,让他稍候片刻。”

  陈轸闭目又想一时,将帛书缓缓塞入袖中,起身走到门外。

  见陈轸出来,邢才鞠一大躬:“上卿大人,快,主公有请!”

  陈轸还礼:“邢家宰,请!”

  二人匆匆来到昭府,见昭阳正闷坐于厅,面前摆着一道谕旨。

  陈轸拱手作揖:“轸见过柱国大人!”

  昭阳抬头:“上卿请坐!”

  陈轸走至客位坐下,见昭阳仍是一脸木然,便小声问道:“柱国大人,是何急事?”

  昭阳手指几案上的谕旨:“上卿请看!”

  陈轸拿起,匆匆扫过几眼,眉头凝起,有顷,放下谕旨,抬头望向昭阳。

  “和魏灭越?”昭阳似是自语,又似是说给陈轸,“怎么可能呢?王上向来对我言听计从,难道⋯⋯”身子陡然一颤,抬眼望向陈轸。

  “难道什么?”

  “难道王上⋯⋯仍在记挂陉山之败,不再信任在下了?”

  陈轸淡淡一笑,不紧不慢地将头从左边摇到右边,再从右边摇到左边。

  昭阳急道:“上卿可知其中玄妙?”

  陈轸又是一笑:“越人屯兵琅琊,本欲伐齐,却在关键时刻掉头转向,难道柱国大人一点儿也不觉得蹊跷吗?”

  昭阳眉头一拧:“请上卿教我!”

  “越人狂悍,性情却直,一旦做出决断,轻易不会中途而废,更不可能改变初衷,转而伐我。”

  “嗯,在下正为此事犯迷。几年来无疆一直嚷嚷着伐齐,不想这却突然转向,上卿可知其中因由?”

  “越王突然转向,是受一个中原士子的蛊惑。”

  “哦?”昭阳震惊,“他是何人?”

  陈轸一字一顿:“张仪。”

  “张仪?”昭阳两眼圆睁,“在下未曾听闻此人!”

  “中原人才济济,”陈轸缓缓说道,“柱国大人未曾听闻的可就多了。譬如说,此番魏人救宋,大军不去宋地,直取项城,攻大人所必救,大人可知是何人所谋?”

  昭阳怔道:“不是庞涓吗?”

  “不不不,”陈轸连连摇头,“若是庞涓,必至宋地与大人决战。”

  “难道是孙膑?”昭阳惊道,“在下探知他是监军!”

  “正是此人!”陈轸不无肯定道,“据在下所知,孙膑与庞涓俱师从鬼谷子,庞涓是师弟,孙膑是师兄,其才远胜庞涓。”

  昭阳倒抽一口冷气:“幸亏在下按兵不出,否则⋯⋯”

  “后果将不堪设想!”陈轸接上他的话头,“不瞒大人,陈轸在郢,不知为大人捏过几把汗呢。”

  昭阳怪道:“上卿既知,当初为何不说?”

  陈轸意识到失言,眼珠儿一转,轻声叹道:“唉,不瞒柱国大人,这些细情,陈轸也是刚刚访知,正欲禀报大人呢。”说着从袖中摸出帛书,“大人请看。”

  昭阳接过帛书,匆匆看过,不可思议地望着陈轸:“张仪竟称自己是中原第一剑士,到琅琊台与越王比剑?”

  “是的,”陈轸点头,“此人是个怪才。”

  “难道是他剑术高超,越王败给他,方才掉头伐我的?”

  “不不不,”陈轸又是一番摇头,“据在下所知,张仪并不善剑,若是真要比剑,无疆可在一招之内取他性命。”

  昭阳大是惶惑,抬头望向陈轸:“请上卿教我!”

  “唉,”陈轸轻叹一声,“据在下所知,庞涓之才,已是天下无敌,孙膑之才,远胜庞涓,这个张仪,才华更在孙膑之上。此番越王转向,想是受到此人蛊惑。”

  昭阳惊得张口结舌,好半晌方才问道:“请问上卿,此人现在何处?”

  “就在郢都。”

  “郢都?”昭阳愈加震惊。

  “不仅在郢都,且近日就在章华台,在大王身侧。”

  昭阳恍然大悟:“难怪王上⋯⋯”打住话头,略怔片刻,将头扭向陈轸,“请问上卿,此人既然引狼入室,为何还要涉身至郢?难道是来邀功不成?”

  陈轸阴阴一笑:“若是不出在下所料,此人至郢,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蛊惑王上与魏和谈,对越开战。”

  昭阳惊问:“这又为何?”

  “请问大人,”陈轸身子凑前,“如果楚国对越开战,对谁有利?”

  昭阳脱口而出:“魏人。”

  “再问大人,依眼下魏之军力、国力,纵使庞涓、孙膑使尽浑身解数,能否挡住秦、楚两个大国的东西夹击?”

  昭阳思索有顷,轻轻摇头。

  “这就是了。”陈轸直入主题,“陉山一战,魏国既不失宋,又得楚地十余城,当获大利。庞涓、孙膑惧怕大王联络秦人复仇,这才请张仪出山,鼓动越王攻楚,转移大王视听。大人试想,庞涓、孙膑、张仪三人师出同门,情同手足。庞涓为魏将,孙膑助之。庞、孙俱事魏室,张仪能够真心帮楚吗?”

  昭阳豁然贯通,冲陈轸深揖一礼:“事急矣,上卿稍坐,昭阳这就进宫,面见王上!”

  陈轸亦站起来,躬身还礼:“在下恭候佳音!”

  昭阳亲驾战车一溜烟似的驰至章华台,求见威王,将陈轸所言择要禀报一遍。

  威王惊道:“爱卿是说,越王掉头伐我,是受奸人蛊惑?”

  昭阳急道:“正是!”

  威王闭上眼睛,思忖一时,抬头问道:“爱卿可知奸人是谁?”

  “回禀王上,”昭阳凑前道,“臣已查明,是一个名叫张仪的中原士子。”

  “张仪?”楚威王一震,眼睛大睁,逼视昭阳。

  昭阳郑重说道:“正是此人!”

  楚威王再入沉思,有顷,抬起头来,缓缓问道:“爱卿可知,张仪为何蛊惑越王?”

  “王上,”昭阳沉声应道,“此事可问张仪。”

  “嗯,”楚威王点头,缓缓站起身子,“寡人真还得问一问他!”走有几步,扭过头来,“昭爱卿,你也来吧。”

  二人走至章华台西北侧的一处偏殿,远远听到太子槐正与张仪吃茶笑谈。

  听到脚步声,在殿外守值的靳尚瞥见威王,回身奏道:“殿下,陛下驾到!”

  太子槐、张仪赶忙迎出殿外,叩拜于地。

  楚威王、昭阳先后步入厅中,见过礼,分主仆入席。

  楚威王神色静穆,目光落于张仪身上:“寡人有一事不明,特此请教张子。”

  见威王表情有异,又见昭阳在侧,张仪心里已经有数,沉声应道:“仪知无不言。”

  “寡人听说,”楚威王逼视过来,“越王掉头南下,是受张子蛊惑,可有此事?”

  太子槐不可置信地看向张仪。

  “回禀大王,”张仪淡淡一笑,微微点头,“确有此事。”

  太子槐震惊:“张子,你⋯⋯”

  “请问张子,”楚威王不动声色,“能说说为何蛊惑越王吗?”

  “陛下,”昭阳冷笑一声,“这个不消他说!”

  “昭爱卿,”楚威王略有不快,将头扭向昭阳,“不消他说,你就说吧!”

  “回禀陛下,”昭阳眼珠儿一转,刻意隐去孙膑,以免节外生枝,“臣已查实,张仪本是魏人,与魏国大将军庞涓同门求学,共拜云梦山鬼谷子为师。张仪此番赴楚,必是他们师兄师弟串通一气,谋我楚国来的!”

  “哦,”楚威王紧盯昭阳,“你且说说他们是如何串通谋我的?”

  “王上请看,”昭阳做出手势,“宋人无道,臣领旨伐宋,魏人趁机出兵,袭我项城,夺我陉山十余城池。臣及时回援,救出项城,正要与魏决战,偏这当口越人掉头伐我。其中蹊跷,值得深思!”

  两件事情经昭阳这么轻巧地一连,楚威王心头也是咯噔一声,身子趋前:“昭爱卿,说下去,究竟是何蹊跷?”

  “臣以为,”昭阳侃侃言道,“庞涓虽于陉山小胜,但魏库无存粮,国力早空。庞涓之所以远袭项城,为的就是取我粮草辎重,所幸臣及时回援,未能得逞。臣与他对峙数月,知他根本无力与我决战。庞涓必是力不能支,又恐秦人趁机东犯,这才想出一计,请其师兄张仪出山,让他蛊惑越王,使越人掉头伐我,让我无暇他顾!”

  楚威王脸色冷凝,目光冷峻地射向张仪。

  张仪面带微笑,目光转向昭阳:“柱国大人一向明智,为何今日突然糊涂了呢?”

  昭阳怒道:“张仪,你死到临头还敢耍嘴皮子!我且问你,昭阳何事糊涂?”

  张仪笑容依旧:“依将军说来,张仪身为魏人,必定是要为魏谋划了?”

  张仪逮住这一点发难,昭阳本是直人,自是分不明白,自以为得理,冷笑一声,反问他道:“你身为魏人,难道还能为楚谋划吗?”

  张仪收敛笑容,言辞铿锵:“听说柱国大人博古通今,怎么这么快就忘掉楚国的过去了呢?伍子胥身为楚人,却视楚为敌,使楚生灵涂炭,血流成河。吴起并非楚人,却为楚东征西战,拓地千里。自古而今,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何分魏国、楚国?”

  昭阳语塞,怔有许久,方才挤出一句:“好好好,不提魏人楚人,你且说说,为何蛊惑越王弃齐伐楚?”

  “嗯,”楚威王将头转向张仪,“寡人也想知道张子为何蛊惑越王?”

  “王上,”张仪转向威王,拱手说道,“明主必谋天下,谋天下必明天下大势。王上欲成大业,必造大势。楚地虽然广袤,但要北图列国,势仍不足。张仪以为,目下楚国方略,不宜北图争雄,而应强身壮势。吴越属地南北六千里,东西两千里,舟船、稻米、丝帛、鱼米之富,堪比大楚。这且不说,越王无疆甚得越人之心,前后不过十几年,已使吴、越诸族结为一团,势力扩至闽、粤,威势远胜勾践之时。此番伐齐,无疆振臂一呼,吴越聚众二十一万,可见一斑。越势渐大,无疆野心渐长,再过几年,必成大势。楚越唇齿,越人若成大势,大王能睡安稳吗?有此大患在侧,大王能安心北图大业吗?”

  张仪高屋建瓴,句句在理,即使昭阳听之,也是无懈可击。

  楚威王连连点头,目光和善起来:“嗯,张子之言不无道理。”

  张仪再次拱手:“仪不辞辛苦,远赴琅琊,费尽心机,方才调虎离山,诱使越王掉过马头,转而谋我。王上,庞涓所得之地,不过区区百里。吴越之地,何止千里?项城储粮不过百万石,吴越储粮,何止千万石?陉山失民不过三十万,吴越之民,何止三百万?王上若得吴、越,再图巴、蜀,大势可吞江、河。此时再去北图中原,大王只需一声令下,百万大军犹如江河决堤,蝗虫北飞,列国纵有十个庞涓、孙膑,又能如何?”

  昭阳听至此处,沉思有顷,起身向张仪深揖一礼:“张子所言,甚是有理,昭阳或是误会了。不过,昭阳仍有一惑,张子若能讲清,昭阳心服口服!”

  张仪亦起身还礼,微微一笑:“柱国大人请讲!”

  “莫说越人舟师,单是陆师一十六万,在中原列国也算劲敌。可听张子方才言辞,越人水、陆大军就如一群蝼蚁,越地也似唾手可得。在下请问,张子是说大话呢,还是真的成竹在胸?”

  “回柱国大人的话,”张仪微微一笑,“在仪眼中,没有越人,唯有楚人。”

  昭阳略显惊诧:“此话怎解?”

  “因为,”张仪一字一顿,“不出一年,所有越人都将成为楚人!”

  昭阳、太子槐面面相觑,不无惊异地将头转向威王。

  威王闭目有顷,转对内臣:“摆驾回郢,明日大朝,传官大夫以上诸臣锦华殿听旨!”

  翌日辰时,郢都楚宫锦华殿里,令尹、柱国、执珪、官大夫以上诸臣,黑压压地站满整个殿堂。

  楚威王端坐龙位,不无威严地扫视群臣一眼:“诸位爱卿,越王无疆无故兴师,犯我疆土,寡人意决,欲举倾国之力,与越决战。上柱国昭阳、上柱国屈匄、太子熊槐听旨!”

  昭阳、屈匄、太子槐三人叩道:“(儿)臣在!”

  “封左司马昭阳为主将,右司马屈匄为副将,太子为监军,举兵二十五万,与越决战!”

  昭阳、屈匄、太子槐再叩:“(儿)臣领旨!”

  楚威王又道:“宣中原士子张仪进殿!”

  早已候于殿外的张仪大步进殿,趋前叩道:“中原士子张仪叩见大王!”

  “封中原士子张仪为客卿,赐爵执珪,随侍寡人!赐张仪客卿府一座,锾金一百,锦缎五十匹,仆役三十名!”

  张仪再拜:“臣谢王上隆恩!”

  退朝之后,张仪大步走出王宫。因距离所住的客栈不远,张仪既没有叫车,也未喊人作陪,独自一人沿宫城外的丽水河岸缓步游走。几日来的鏖战总算告一段落,眼下这份难得的惬意与闲适,他不想错过。

  远远望见客栈,张仪隐隐听到有琴声传来,缥缥缈缈,时断时续。张仪倾耳聆听,知是香女在习练他近日所教的《高山》,竟也能成曲调了。

  张仪听有一阵,自语道:“别人习琴,三年难成曲调,香女只此几遍,竟能弹成这般,真是天生奇才!待我回去,美美赞她几句。”

  张仪想定,迈开大步走向客栈。刚至门前,小二望见,急急迎住,拱手揖道:“客官大人,您总算回来了!”

  张仪心中一惊:“怎么了?”

  小二嘿嘿一笑:“倒是没有怎么,只是燕子姑娘焦心如焚,一日不知眺望多少次大街,几番对着王宫哭鼻子哩!这不,刚上楼没一会儿,就弹这调子,听得小人心里揪揪的!”

  张仪扑哧一笑:“你小子这耳朵,只配去听宰猪杀羊,似此雅曲,心里自是发揪!”

  “客官说得是。”小二嘿嘿一乐,“燕子姑娘交代过了,要小人在此守望,得见大人,立即禀报。客官在此稍候,小人这就去请姑娘下楼迎接!”

  张仪笑道:“都到家了,还迎什么?”又眼珠儿一转,朝他嘘出一声,沉起面孔,重重咳嗽一下,迈腿上楼。

  香女正自习琴,猛然听到楼梯上传来熟悉的脚步声,耳朵一竖,又听一时,忽地起身,刚刚走出房门,就见张仪已至二楼,正在拐向他们的雅室。

  “夫君⋯⋯”香女欢叫一声,作势就要扑上去,陡见张仪脸色木然,神情忧郁,二目无神,迅即收势,敛起笑脸,不无关切道,“夫君,你⋯⋯怎么了?”

  张仪一语不发,哭丧着脸走进房中。

  香女心头一怔,小心翼翼地跟在身后。

  张仪跨进房门,一脸沉重地坐在琴前,望着琴弦发呆。

  香女轻咬嘴唇,缓缓走到张仪跟前,在他脚前跪下,轻轻拉起他的手,放在自己腮边。

  良久,张仪重重发出一声长叹:“唉——”

  “夫君,”香女抬头问道,“想是未曾见到殿下?”

  张仪摇头。

  香女又道:“是未曾见到大王?”

  张仪再次摇头。

  香女沉思有顷:“那⋯⋯是大王不肯听从夫君?”

  张仪又一次摇头。

  香女大惑不解,睁眼望向张仪:“一切皆好,夫君为何这般叹气?”

  “唉,”张仪又出一声长叹,“听就听吧,定要赏赐宅院、锾金、仆役什么的,却让在下郁闷!赏也就赏吧,大王又封客卿,还要在下随侍左右,虽为强人所难,在下也是从了。封就封吧,大王这又不依不饶,非要加一个爵位,在下这⋯⋯唉,想推也是推不脱啊!”

  香女的眼睛越瞪越大,似是未听明白,又似是没有反应过来:“爵位?什么爵位?”

  “叫什么‘执珪’!”

  “执珪?”香女重复一句,也在刹那间明白过来,又惊又喜,一把搂住张仪脖子,叫道,“天哪,执珪是楚国最高爵位,大王这是重用夫君哪!”

  张仪似也憋不住了,将香女拦腰抱起,狠搂一阵,又用力推开,起身绕琴连转数圈,长笑数声:“哈哈哈哈,到此为止,在下出山,也算有了个开门红,没有逊色于庞涓和孙膑!香女,你去吩咐一声小二,让他备下好酒好菜,待荆兄回来,我们喝它三坛,一醉方休!”

  “嗯哪,”香女满脸喜悦,“奴家真为夫君高兴!奴家也有一件礼物献给夫君!”

  “哦?”张仪惊异道,“是何礼物?”

  “夫君稍候片刻。”

  香女走到内室,拿出一只小巧玲珑的罐子:“夫君请看,这是什么?”

  张仪揭开盖子,看向里面,却是一只蝉蛹。时近初夏,蝉儿仍未出土,这只蝉蛹一动不动地伏在罐中。

  张仪似是傻了,僵在那儿。

  “夫君,”香女轻道,“香女寻有半日,方才觅到这只蝉蛹。挖它时,它仍在窝里睡着呢。香女要好好养它,再过一月,它就会变成蝉儿,天天为夫君唱歌!”

  张仪抬起头来,久久凝视香女,眼中渐渐蓄起泪水,终于憋不住,缓缓别过脸去。

  “夫君,”香女呆了,怔怔地望着张仪,“奴家⋯⋯奴家⋯⋯”

  “香女,”张仪以袖拭去泪水,转过头来,淡淡一笑,“你在哪片林子里挖到它的?”

  “就⋯⋯就在前面的柳林里。”

  “香女,陪在下放它回去,好吗?”

  香女方知自己做错了,忙双手端起罐子,顺从地“嗯”出一声,低头走出房门。

  接后几日,整个楚国行动起来。楚威王亲派使臣至魏,将已在魏人手中的陉山等十余城池忍痛“割”给魏人,罢兵言和。魏惠王与惠施几人议过,这也见好就收,诏令庞涓、孙膑班师回朝。

  与此同时,昭阳密令三军兵分两路,一路五万,经寿春南下,悄悄插向昭关,余下人马另作一路,经期思、西阳,插入大别山。与此同时,驻防汉中、穰、邓、房陵、夷陵等地的西线楚军十余万人,也在上柱国屈匄的引领下东下郢都,沿汉水集结。

  大将军府设于距郢都两百里开外的竟陵邑。

  竟陵是座古城,原属风国,春秋初时为郧国所有,春秋末年为楚所灭,设竟陵邑。竟陵邑南濒云梦泽,东临汉水,西依郢都,是理想的御敌前哨。

  为确保一举灭越,楚威王秘密移驾竟陵,住在竟陵北侧内方山中一处名叫湫淳的消夏别宫里坐镇指挥,郢都仍由太子主政。

  时至初夏,冬麦灌浆,天气渐渐炎热。日暮时分,楚威王正与主将昭阳、副将屈匄、客卿张仪、太子槐诸人在湫淳别宫的正殿里分析情势,商讨军务,一辆快马驰至,一军尉匆匆走进,单膝跪地,朗声禀道:“报,越人陆师破我昭关,正沿坻琪山北侧逼近松阳!”

  候于一侧的参将走近情势图,用笔标出越人陆师的方位。

  昭阳略一思忖,抬头问道:“舟师何在?”

  “回禀将军,”军尉应道,“越人舟师逆水而上,行进甚缓,前锋刚过广陵,估计五日之后可抵长岸!”

  昭阳道:“继续哨探!”

  军尉朗声答道:“末将遵命!”便徐徐退出。

  众人皆将目光移向威王。

  威王缓步走至情势图边,细细审视地图,有顷,看向张仪:“越人舟、陆两师均已深入我境,张子可有退敌良策?”

  “回禀王上,”张仪朗声应道,“臣以为,我们眼下不能退敌。”

  “哦?”威王一怔,转视昭阳、屈匄、太子槐三人,见他们也是面面相觑,又回头望向张仪,“张子请言其详!”

  张仪手指地图,将越人的箭头沿江水一直画到云梦泽中:“臣以为,我们非但不能击退越人,反要让他们沿这江水一直西征,征得越远越好!”

  威王若有所思,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张仪:“张子之意是⋯⋯诱敌深入?”

  “我王圣明!”

  “张子妙计!”昭阳眼睛一亮,豁然开朗,“只有诱其深入,才可全歼越人!”

  “嘿嘿,”屈匄笑出几声,不无兴奋地来回搓手,“好方略,越人打得越远,返家的路就越长,要想逃生也就越难!”

  太子槐点头:“依张子之见,将越人诱至何处为宜?”

  “就是这儿,”张仪手指地图,指尖落在内方山,“内方山!”略顿一顿,抬头望向威王,“若是不出臣所料,无疆得知王上就在内方山,必涉涢水进逼。大王请看,越人一旦涉过涢水,前是汉水,后有涢水、陪尾山,南濒沧浪水和云梦泽,北是大洪山和京山。那时,只要我们绝其归路,二十万越人就会被困在方圆不过两百里的荒蛮区域,欲进不得,欲退无路,一如瓮中之鳖。至于如何捉鳖,就看两位将军的了!”

  “张子好谋略!”威王重重点头,“不过,越人舟师若来接应,张子可有应对之策?”

  “回禀陛下,”张仪手指云梦泽,“臣所说的二十万越人,应该包括舟师。我无舟师,越国副将阮应龙水上逞狂,必以舟师远绕洞庭,袭取郢都。此时,闻越王被困,阮应龙必将回师夏口,溯汉水接应。待其舟师进入汉水,我即可锁住夏口,就是这儿,将越人困在汉水、沧浪水、涢水之间。这儿沼泽遍布,虚看大水茫茫,实则不可行舟。越人舟大,若是不识深浅,船或会搁浅。届时,我们只需守住夏口,就可将越人舟、陆两师彻底阻断,逼其舟师弃船上岸!”

  张仪娓娓道来,大处着眼,小处入手,有理有据,滴水不漏,将如此大规模的决战看得如同孩童游戏一般简单易行,即使昭阳、屈匄这样历经百战的将军,也在如此巨大的围歼宏图面前生出敬意,不无叹服地频频点头。

  楚人自春秋以降,灭国无数,拓地数千里,然而,似此一次围猎二十余万水陆大军,且是一口吞之,在楚史上闻所未闻。

  楚威王越想越美,乐不可支,朝张仪拱手道:“天以张子助寡人,楚人之幸也!”

  “谢大王抬爱!”张仪拱手还过礼,转向昭阳、屈匄,“不过,此战若要完胜,两位将军仍需再做一事。”

  “张子请讲!”昭阳真正服气了,朝张仪拱手。

  张仪还过礼,微微一笑,反问道:“请问将军,若是将军引军二十一万长驱远征,最先考虑的当是何物?”

  昭阳不假思索:“粮草!”

  张仪微微闭眼,不再说话。

  昭阳陡然明白,不无兴奋地一拳砸向几案:“诱敌深入,断其粮路,坚壁清野,竭泽而渔!”

  自破昭关之后,越军陆师沿江水北侧一路猛进,势如破竹,所到之处,楚人无不闻风而逃。五月刚过,陆师先锋已破浠水。浠水从大别山中流出,在邾城附近注入江水。邾城守军不足一千,尚未望见越人的旗子,早已魂飞魄散,仓皇遁去,城中百姓也作鸟兽散,留给越人一座空城。

  江上虽无阻隔,但舟师是溯流而上,加上江水绕道九江,多出数百里途程,因而竟比陆师迟延数日。因陆路运输困难,楚国又无舟师匹敌,此番伐楚,无疆改变战术,将舟师减去五万,改为陆师,战船改为辎重船,满载粮草等必备物品,与陆路呼应。

  眼见前面即是夏口,无疆传令大军在邾城休整数日,一候粮草,二候阮应龙。云梦泽近在咫尺,楚都郢伸手可触,如何克敌制胜,下一步的方略至关重要。

  休至第五日,阮应龙的舟师赶至,近千艘大小船只,万帆鼓风,旌旗展动,将十几里长的江面点缀得颇为壮观。

  无疆站在江岸边临时搭起来的接迎台上,远望浩浩荡荡的江景,回视岸上成片成簇的营帐,一股浩然之气油然而生,长笑数声,对侍立于侧的伦琪、贲成、吕棕道:“遥想当年,吴王阖闾仅凭数万将士,就将楚人打得落花流水,攻破郢都,掘墓鞭尸,寡人今有雄师二十余万,又有诸位爱卿相辅,想那楚人如何抵敌?”

  “大王,”吕棕亦笑一声应道,“吴王有伍子胥,大王有伦国师,吴王有孙武子,大王有贲将军。这且不说,大王更有阮将军的舟师,所向无敌啊!”

  贲成向来以子胥自居,此时闻听吕棕将伦琪比作伍子胥,心中颇为不快,鼻孔里哼出一声,轻声哂道:“如此说来,吕大夫当是自比伯嚭(pǐ)了!”

  伦琪一向主张伐齐,不赞成掉头伐楚,因而对始作俑者吕棕心存芥蒂,听闻此言,亦哂笑一声:“是啊是啊,伯嚭之位,非吕大夫莫属了!”

  谁都知道伯嚭是吴国大奸,不仅害死伍子胥,即使吴国也是亡在此人手中。吕棕本欲讨好二位,不想反遭奚落,脸上一热,不无尴尬地强作一笑,将头转向江边,正巧瞧见阮应龙的帅船,大声叫道:“看,阮将军到了!”

  不一会儿,阮应龙的帅船靠岸,阮应龙快步下船,叩见无疆。众臣簇拥无疆回到大帐,无疆听阮应龙禀完舟师情势,甚是满意,望着贲成道:“贲爱卿,大战在即,你先说说整个情势,诸位爱卿议个方略!”

  贲成抱拳道:“臣遵旨!”便起身走到形势图前。

  众人也站起来,跟他走去。

  贲成指着夏口:“我大军距夏口不过百里,夏口有楚军五千,据哨探回报,主将早于五日之前将其妻子家小送往郢都,城中百姓,多已逃亡。守军旗帜散乱,皆无斗志,若是不出所料,夏口唾手可得!”略顿一下,目光落在云梦泽,“过去夏口,就是云梦泽,楚无舟师,几乎就是无险可守。闻我兵至,楚宫猝不及防,一片混乱,昭阳大军皆在项城与魏对峙,楚王紧急征调西北边军,上柱国屈匄部众正在陆续赶往郢都。”

  无疆乐不可支,斜睨地图,笑对贲成道:“贲爱卿,阮爱卿这也到了,你且说说,如何进击方为完全之策?”

  “回禀大王,”贲成朗声应道,“臣以为,我可兵分两路,陆师过夏口,渡涢水,经新市,涉汉水,由竟陵袭郢。舟师溯汉水进击,一则确保粮草无虞,二则协助陆师涉渡汉水。”

  贲成的话音未落,阮应龙急道:“末将以为不妥!”

  “爱卿请讲。”

  “末将以为,舟师可分两路,一路运送辎重,随伴陆师,一路溯江水直逼郢都。过去夏口,江宽水阔,又有东南风可借,我可全速绕道洞庭,直入郢都!”

  “国师意下如何?”无疆转向伦琪。

  伦琪捋须道:“臣以为,阮将军所言可行!”

  正在此时,一偏将匆匆走进,报道:“禀报大王,据哨探来报,楚王引军十万屯扎于竟陵,正沿汉水设防,楚王御驾亲征,就住在竟陵北侧的内方山别宫!”

  “呵呵呵,”无疆连笑数声,望着伦琪和阮应龙道,“熊商连家底都用上了!伦国师、阮将军,依寡人之见,熊商这厮既在竟陵,我们就不必绕大弯了。舟师从夏口溯汉水直上,助陆师围攻内方山,活擒熊商!”

  众臣领命而去。

  无疆叫住吕棕:“吕大夫,张子那儿可有音讯?”

  “回禀大王,”吕棕奏道,“听说张子已受楚王重用,被拜为客卿,赐爵赏金,甚是器重!”

  “好!”无疆一拳震几,“张子得用,灭楚必矣!吕爱卿,你即刻与张子联络,听听张子是何安排。”

  “臣领命!”

  眼见楚王听从张仪和魏争越,大事将成,陈轸长叹一声,草成一书,喊来随身侍从,让他火速呈送秦公。

  惠文公接到陈轸的羊皮密函,展开读之:

  君上,楚人已在涢水以西、汉水以东扎下巨袋,坚壁清野,欲鲸吞越人。越人不知是计,长驱直入,径入口袋。纵观整个过程,越人弃齐谋楚,亦步亦趋走向死亡。楚人弃魏谋越,一气呵成,中无一丝破绽。据臣探知,楚、越之争这局大棋,皆是张仪一人所下。张仪与庞涓、孙膑俱学于鬼谷,今日观之,其才当在孙膑之上!

  臣轸敬上

  惠文公连读数遍,眉头紧锁,陷入深思,有顷,取过笔墨,伏案写道:“陈爱卿,不惜一切代价,挤走张仪!嬴驷。”写完,招来公子华,吩咐他道,“你到国库支取千金,再选一批珠宝,从速送往楚地,连同此函一道,交付陈轸!”

  “臣弟遵旨!”

  “张仪?”公子华走后,惠文公再次展开陈轸的密函,凝眉自语,“又是鬼谷!这个鬼谷,怎能尽出此等人物?”

  “唉!”惠文公轻叹一声,缓缓闭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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