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下血液?

  道格拉斯没有回答,但凡是个有常识的非凡者都不会轻易答应这种请求。

  “请您理解。”对方微微欠身,向他解释道:“这是米斯特拉尔伯爵阁下的命令,每个进入庄园的人都需要验证身份,您应该明白这样做的必要性。当然,我会先向您证明自己。”

  说着,对方侧过头撩起发丝露出后颈,那块看起来没什么异样的皮肤由内向外浮现出了由几道尖锐伤口构成的月牙状印记,颜色嫣红欲滴,如同用鲜血刺青而成。

  血仆印记。

  序列七的“吸血鬼”能够以自己的血液转化人类、制造仆从,这个半月形的印记就是被转化过的证明,对方确实是血族的人。

  怎么突然搞这一套,看来被精神病杀上门给搞出心理阴影的不止我一个……道格拉斯故意迟疑了片刻,才伸出手让中年男人采了少许血液,并问道:“伯爵阁下也在这里?”

  “这里距离贝克兰德城区比较近,阁下们偶尔会过来。”男人一边动作娴熟地消毒器具、采集血液,一边回答,“而且,现在舒尔茨神父也在此处疗养。”

  “神父他怎么样了?”道格拉斯立刻问道。

  舒尔茨神父在贝克兰德没有家人,平时就住在丰收教堂,教堂没了之后,道格拉斯虽然知道血族会负责治疗,但不知道去哪里找。所以今天来除了看望同样伤重的安缇娜外,也是想要向赛恩斯姐弟询问神父的情况。

  已经采集完血液,将样本收好的中年男子看了一眼根本没有掩饰急切心情的青年,略带感慨地说道:“目前没有生命危险。”

  道格拉斯向对方道谢后脚步飞快地走向庄园内部,首先找到了自己的好同事安托尼亚。

  后者左半边面孔还被包扎得严严实实,欠缺打理的黑色短发凌乱支棱在一侧,神情略有些疲惫忧郁,不过,看到道格拉斯的身影时,他还是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容。

  两个人都不是喜欢寒暄的性格,所以道格拉斯上来就关心道:“左眼还好吗?”

  “瞎了。”年轻血族抬手抚了下被绷带覆盖住的地方,语气淡淡,“不过,伯爵阁下说继续晋升,就能长回来。”

  虽然教会的两条途径都有着强盛的生命力,但瞎了一只眼睛,怎么也不是轻描淡写就能揭过的。道格拉斯心底有着些微刺痛,认真说道:“我记得你们血族晋升时是要比赛的,到时候,我帮你。”

  每个血族都是天生的序列七,然而,因为“非凡特性守恒”定律和血族过于漫长的寿命,晋升至序列六的竞争异常激烈。以前安缇娜就抱怨过,就连争夺晋升名额的狩猎大会,都要间隔数年甚至数十年才会举行一次。

  安托尼亚走在前面带他去见安缇娜和舒尔茨,闻言脚步顿了一下,才低声说:“真的?”

  “那当然。”道格拉斯语气笃定。不管血族内部如何,有了极光会这条渠道,他完全可以从别的地方寻找特性给赛恩斯姐弟,只要找好理由和时机就可以了,“我听门口那位先生说舒尔茨神父没有危险了,安缇娜怎么样?”

  安缇娜还没法自由活动,不过意识已经清醒。她裹得像个木乃伊似的直板板躺在床上,床头挂着一串血包,输血管却是插在嘴里的,她正嘬着掺入灵性材料调配的血浆,见安托尼亚带着道格拉斯进门,眼睛一亮,嘿嘿笑出声:“现在就数你长得帅了。”

  明明伤得更重,安缇娜仍然是姐弟俩中那个更活泼开朗的,艰难地转动头部上下打量道格拉斯:“怎么看望病人都不带礼物啊,批评你。”

  “我带我自己给你喝两口,行了吧。”道格拉斯坐到她病床边,也开玩笑地卷起了袖口把手腕放到安缇娜嘴边。

  后者也不客气地吐掉口中输血管,用尖牙在他手腕上留了个没破皮的印子,假模假样地嫌弃了两句不好吃,然后让道格拉斯帮忙把管子再放回来。

  “对了,昨天,杰西卡的遗体找到了。”安缇娜忽然想起了什么,“她的家乡在迪西海湾附近,按照风俗需要回到家乡安葬,韦恩已经带队出发了。”

  杰西卡……道格拉斯脑海中登时浮现出那位喜欢戴草帽、体格异常壮硕、胳膊比自己大腿还粗的女士,还记得她轻易扛起接近两百斤的货物大步流星的场景。

  随后,就是那如同泉水般从破碎的石砖缝隙之中喷涌而出的猩红血液。

  他揣在口袋里的拳头猛地捏紧,语气有些低沉:“我不知道……怎么,怎么不告诉我?我也想送她一程。”

  “你也需要休息嘛。”

  “我没受伤。”

  安缇娜颤颤巍巍抬起手在他额头上弹了一下,叹息道:“行啦,你知道我的意思。你和杰西卡不算太熟悉吧?她一开始只是文职人员,后来主动申请成为非凡者,还是我看着她喝下魔药的,在队伍里的每个人都知道作为官方非凡者意味着什么。

  “死亡不过是回归母亲的怀抱,树叶落在根部,会让树干更强壮。杰西卡是个好孩子,她会保佑我们的。

  “还有,你带来的那个可怜孩子也已经安葬,因为没办法确认身份,只好把她葬在庄园后面了。待会儿你可以去看她。”

  道格拉斯没有说话。

  事实就是,如果不是艾文.汤伯森被自己吸引而来,杰西卡和那个女孩根本不会死。

  安缇娜可以这样安慰他,他却决不想用这样的安慰去宽恕自己。

  于是,年轻血族又给了他一个更重的脑瓜崩,弹得道格拉斯脑袋都向后一仰,旋即呲牙咧嘴地捂住了额头。

  “不要在我床边露出这种表情,不知道的以为是我死了呢。”她咬着输血管,口齿含糊地批评。

  “好好好……”收拾好心情的道格拉斯无奈,顺着她的意思来。

  正在这时,房门被人轻轻叩响,自从进门就坐在门边沙发上状似发呆的安托尼亚打开门扉,门外是几人名义上的队长,血族男爵鲁斯.巴托里。

  道格拉斯站起来向对方致意,这毕竟是名义上的领导。而脸颊瘦长、气质成熟的鲁斯似乎没想到他也在,颔首回应时目光隐晦地在几人身上转了一圈,最后平静地对安托尼亚说:“时间到了,你跟我来吧。”

  “好。”

  年轻血族说罢,回身向道格拉斯示意了一下:“你先陪姐姐,等我回来,带你去见舒尔茨。”

  “你忙你的,我自己去就行了。”道格拉斯有些奇怪地看着他,自己又不是小孩子,总不至于在庄园里迷路,没必要这么叮嘱吧。

  “咳,”站在门外的鲁斯忍不住又看了安托尼亚一眼,随后解释道,“舒尔茨在接受特殊的治疗,治疗区域没有许可不能进入,你还是等他回来吧。”

  特殊的治疗?仪式魔法,或者血族不能外传的秘药之类?既然鲁斯都这么说了,道格拉斯也就不再反驳,点了点头目送两人离开,坐回床边,若有所思:“你怎么没开导一下安托尼亚?他那表情看着比我还糟糕。”

  “啊,他和舒尔茨感情一直很好……”

  提到弟弟,安缇娜神情似乎也有所变化。她拨弄着自己披散的黑发,鲜红眼眸若有所思地盯着道格拉斯,忽然说道:“你知道,丰收教堂那枚圣徽的事吗?”

  “我只知道舒尔茨神父能抗衡半神,是借用了圣徽的力量。”

  “是啊,前两年鲁恩和弗萨克战争最末尾的阶段,据说发生了神战,当时,呃,大地母神曾在城市南部显露神迹,祂残留下的一丝神力被保存在了圣徽中。”

  原来如此……结合在罗塞尔处获得的知识再联想当时的战况,道格拉斯能够确认战争一定是因为神战而终结,而被打到贝克兰德的“黑夜女神”居然战胜了“战争之神”夺得最终胜利,安缇娜这么一说,他觉得“大地母神”在其中肯定也扮演了重要角色,毕竟别人打神战呢,谁也不会专门跑过来只是围观吧。

  从后续种种结果来看,也许是两位女神联手战胜了战神也说不定。

  脑子里转着不能轻易说出的内容,道格拉斯顺着她的话语继续说了下去:“所以,舒尔茨神父其实是借用了那丝神性,才制造出了那个巨大的土偶……”

  “那叫泥土魔像,是序列四‘古代炼金师’的能力。”安缇娜给他补充道,“神性是本质,要驱使神性中蕴含的非凡能力,需要的是超出你想象的灵性。”

  顿了顿,她的语气不自觉地沉重起来:“虽然平时圣徽就挂在那里吸收信徒的灵性并储存起来,但相对于发动半神层次攻击所需的灵性来说,还是太少,太少了……而且,那是神性……”

  听着听着,道格拉斯心脏忽然往下一沉,徒然有了某种不好的预感,忍不住打断安缇娜的话语皱着眉追问道:“你、你想说什么?神父他难道不是已经好转了吗?我听看门人说,他已经没有生命危险了!”

  年轻血族看着豁然站起身的道格拉斯,表情里有种温和的无奈和苦涩:“是啊,舒尔茨不会有生命危险,可是……直面神性甚至承受神性,不是一个上了年纪的序列六能够应付的。”

  道格拉斯专注地看着安缇娜嘴唇一开一合,但她话语中的内容却像是风声刮过,让他难以理解其含义:

  “他活着,但濒临失控。

  “你知道这对非凡者来说意味着什么,呵呵,魔药本身就会积累和带来疯狂,这本就是一个脆弱的平衡……

  “大地教会和我们都擅长医治,不论是肉体还是灵魂。可是,一旦非凡者真正失控,身体和灵彻底崩散,恐怕唯有神明才能够逆转……

  “这两天,大家讨论了很多。大部分人认为让舒尔茨早日回归母神的怀抱才是正途,不过,安托尼亚和我不同意。

  “舒尔茨是我们的朋友,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是我们……唯一的朋友。”

  安缇娜再次深深地叹了口气,她没有勉强自己继续微笑,而是面无表情地说出了最后的结果:

  “看门人是伯爵的血仆,你应该看见他的血仆印记了。

  “‘血仆转化’本身是序列八‘驯兽师’的延伸,本身就能驯服包含非凡特性的生物——包括非凡者。

  “血仆的体质和生命力会得到极大加强,原本的绝症甚至会变得可以治愈。当然,这不包括失控,但成为血仆共享主人的灵性和生命力后,就能够……让灵体崩散的速度,变得很慢很慢,让这个不可逆转的过程变得很长,很长……

  “我们序列比舒尔茨低,所以安托尼亚只有一次尝试机会。

  “要是他转化失败,伯爵阁下就会代为出手。”

  哗啦啦……

  伴随着她的话语,房间内所有的阴影骤然化作数十道手腕粗的锁链,将面色已然有些狰狞的青年牢牢禁锢在原地。

  “……放开。”

  道格拉斯呼吸粗重,红着眼眶目光有些模糊地瞪着安缇娜,嗓音控制不住地发颤:“你都告诉我了,为什么不放开我?!”

  “我告诉你,是因为你也是我们的朋友。”

  年轻血族鲜红的双眼中满是平静与坚定:“不放开你,是因为我更想要舒尔茨回来。要不是伤势不允许,我会亲自去做这件事。”

  “你想要什么东西回来?!你把神父当作什么,食物,玩具,还是活生生的人?!”

  不解而愤怒地大吼出声的同时,已经成为“占星人”的道格拉斯再也无法控制念头,毫不犹豫地“穿过”阴影锁链的封锁冲出房间疯狂寻找起来。

  与此同时,地下室内,淡银色长发的米斯特拉尔和另一个高鼻梁、薄嘴唇,黑发红眼的血族并肩站立。

  后者那缺乏阳刚气质却足够英俊的面孔带着不太明显的倦意和沉淀的隐约怒意,身为伯爵的米斯特拉斯站他身边,不太自在地微微垂下了头,视线盯着地面。

  房间里弥漫着令人感到窒息的沉默。良久过后,刚刚从南大陆“传送”回来的埃姆林.怀特才抬起手掌捏了下鼻梁,冷然说道:“你真该庆幸,回来处理烂摊子的人是我。”

  要是乌特拉夫斯基神父来处理,这个狂信徒肯定会掏出大剑当场清理心怀鬼胎的血族。

  你说那都是教友,都是同僚,不能杀?

  笑死,神父是货真价实的神眷者,真的动起手来,除非大地母神发话,没人能拦得住他。

  “是我的错。”米斯特拉尔语气有些僵硬,但没有逃避,“长老会的决议也下来了,我……会析出特性,自降一阶。”

  饶是满心怨气的埃姆林,听到这个决定也不由得惊诧地侧头看向这位远比自己资深的血族伯爵。

  析出特性而降阶,可以称得上是血族内部最严厉的惩罚之一。

  光是析出特性这一步,因为只能依靠克制血族的“太阳”途径封印物,就是一场漫长苦痛的折磨。

  而从半神位阶掉落对身与灵的损伤更甚,就算原本生命漫长的血族也会因此折去一定寿命。

  再者,半神特性如此珍贵,析出后就会按照贡献高低直接分配给其余子弟,想要重回半神,只能再走一遍更加激烈的漫漫竞争路,或者像埃姆林这样,想办法从外界获取半神特性,这又谈何容易!

  年轻伯爵的面色略有变化,他刚想说些什么,就听到了鲁斯和安托尼亚向下的脚步声,于是暂且闭上了嘴巴。

  鲁斯把人带来后没有在两位伯爵面前过多停留,于是只有安托尼亚站在两位伯爵之间。

  但在最初的行礼后,他的目光就没分给两位大人物半秒,只是怔怔地看向房间深处的黑暗,血族出众的夜视能力让他能够看清每一个细节。

  舒尔茨赤裸着身体平躺在描绘有复杂仪式纹路的石板中央,胸膛以微弱的幅度起伏,淡绿色的充满生机感的光线柔和波动在这位须发皆有发白的老人身边。

  如果不去看那正逐渐失去形状、正不断分解为沙砾与泥土、与大地融为一体的四肢末端,双眼微阖的舒尔茨神父如同躺在母亲怀中酣睡的婴儿,神色中带着无知无觉的安详。

  他还活着,却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了。

  仿佛,随时就会如同深埋于根部的落叶,将血肉无声无息溶解至大地之中。

  “仪式已经准备好了。”还没真正卸任,仍然主事的米斯特拉尔过去向安托尼亚交代了几句,后者毕竟是个年轻血族,虽说“转化血仆”是他们与生俱来的能力,但有人叮嘱要点总比没有要好。

  埃姆林双臂抱在胸前,也是打量了几眼那个年轻的血族。

  说实在的,他觉得这种计划多少有些胡来,但考虑到赛恩斯姐弟和舒尔茨之间的关系,还是允许了本次尝试。

  默默记下伯爵阁下的嘱托,安托尼亚闭上眼睛,利用冥想调整自身的状态,脑海中一幕幕闪过和舒尔茨度过的数十年岁月。

  这时,外界的声音突然变得异常嘈杂,两位伯爵同时侧了下脑袋,将视线投向上方。

  有人正穿过守卫和阻拦,飞快靠近这间地下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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