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的崇安县城,自打惊蛰过后便听得虫鸣蛙闹一发不可收拾,城头数点灯火映照着稀疏的苇叶,各有几名营汛官兵昏昏欲睡地驻守在墙头。

  墙头斑驳陆离的青苔,一如他们身上的使命一代代传承,偷将微末的生机挥洒在脚下,这些人的祖上在前明世代为兵,捱到现在又换上绿营丁壮的衣服,代代相似的模样、代代雷同的神情,他们代代昏昏沉沉、闷闷不乐,仿佛做着一场枯燥而乏味的大梦,全然没发现有人从他们身边走过。

  洪文定在潜身匿迹之下,行踪诡异不定,纵使街口暗巷偶有行人察觉,也只将他当成了春日里不安分的野猫,窸窸窣窣地扰人清梦。

  对于洪文定来说,这是他第三次踏入崇安县城,心中所思所想却与前两次,又有着十分明显的差别。

  第一次前来,洪文定心怀惴惴与警惕,审察着四周一切可能遇见的东西,随后他便和麟皴怪物有了正面交锋;第二次,洪文定带着速战速决的念头,可当他直面鬼祟横行的崇安府衙时,他又不可避免地要使出浑身解数殊死一战。

  而这第三次,洪文定的内心忽然多了一丝的熟稔。

  却又偏偏是这一丝沿着前街信步而行的熟悉,让他隐约明白了崇安县城当中,那足以让众多商贾止步畏葸的原因。

  在这座并不算繁华的古老县城中,似乎有两股针锋相对的力量正在角力,所有维系其中的生灵都不免化为股股绞绳纠缠在一起,随着双方用力发出哀嚎。

  这时,自然有人想要抽身而去,有人懵懂得过且过,有人试图观望站队,有人波澜不惊地掌握着力道的平衡,但不管这些人该如何自处,他们都不可避免地化成崇安县城的山川草木、呼吸吞吐,继续艰难而漫长地存活着。

  东察院北堂之中,县令管声骏仍掌着烛灯不曾睡去,一卷卷书册摊平在他的面前,仿佛他连日来舒展不开的眉头,让人觉得他此时似乎在争分夺秒地对抗着时间,追逐着似箭光阴。

  蠹虫散发的味道依旧难闻,并且混杂着春虫四处胡闹,仿佛发出震耳欲聋的啃咬之声,管声骏平平相貌被愁容掩盖,翻书的姿势又过于僵硬,仿佛他才是藏身于书阁之中的庞然蠹虫,不断淅淅沙沙地啃咬着眼前书本纸册。

  在那么一瞬间,管声骏似乎真的化身成为书中蠹虫的掌控者,拥有了一些莫名的力量权柄——

  因为他在完全没有停下翻阅的同时,忽地猛然对着紧闭的房门外说道。

  “洪渭……我就知道你会回来的……”

  而洪文定随手推开门,彻底撞破了烛火和书卷掩映下的异象

  此时在他眼前的只是一名平平无奇的底层官僚,如果论武力手段,洪文定有把握在三招之内将他拿下。

  “管大人,你是有意在等我吗?”

  管声骏低咳了一声,没抬头缓缓说道。

  “你既然去过了旧时县衙,又盘桓数日不曾禀报,想必是看到了嘉靖年间的那卷案宗。本官只是想听你说说看,这件事情到底有没有错判?”

  洪文定面如寒霜,那天夜里所见到的景象让他终身难忘,可令他迷惑最甚的还是那卷判词扭捏的卷宗。

  他原本只能勉强记住些辞意,可在那晚之后,这些文字却无由来地钻进了他的脑子里,再也挥散不去……

  「男正乎外,女正乎内,天地之常经;各妇其妇,各夫其夫,古今之通义。苟淫污杂扰,几同人道于犬羊;如捉获歼除,少扶世教于华夏。」

  「今杨宠生平淳善,素性方严。祗缘淫妇无良,不修帷簿。亲获奸夫于所,即就斧斤。败俗伤风,自作之孽不活;情真罪充,登时而死无冤。彼罪既宜,此杀何咎?」

  「卧榻驱他人之鼾睡,扫除此淫风;禁帏绝外侮之侵,凌清兹恶逆。宜宥杀者之罪,庶为奸者之惩。」

  宣读的声音似乎老迈而腐朽,带着坟堆里才有的恶浊,随着洪文定逐字逐句地念完,县令管声骏才长叹一口气。

  “这是前明嘉靖年间,崇安富家子杨宠博奕好嫖,与詹升相友善,随后两家发生命案,传闻詹升与杨妇李氏私通,被杨宠撞见之后,奸夫淫妇皆被持刀杀死。官府一判杨宠伤人性命入监,二判捉获歼除的杨宠无罪释放。”

  “此事发生之后,由于詹升与李氏皆为净鬳教教众,县城群议熊熊,净鬳教教主张姓妖人更是以邪法施为,使得厉鬼昼夜盘桓于县衙之中,自此县令威信扫地,众人朝净鬳教而罔顾官府。”

  洪文定不动声色地问道。

  “县令大人,倘若洪渭当时能取回这卷案宗,您又有何等良策应对呢?”

  管声骏似乎斜眼看了一眼,却并未抬起头来。

  “若是如此,本官必将取出案卷升堂重审,还此事一个公道,也还崇安县衙一个公道。”

  洪文定忽然问道。

  “那洪渭斗胆再问一句,大人此事是为民而做,为理而做,还是为权谋而做?”

  管声骏低着头哈哈一笑,似乎对于洪文定的发问有些意外。

  “想不到你也会发此诛心之问!管某身为孔圣门徒,自然不会沦为少正卯之类。本官为民发心,哀其氓愚;因理而定,正乎教化;最后打消净鬳教势力,重获民心正道,这样做有何不可吗?”

  洪文定却仍旧拿出了江湖中人的冥顽不灵,继续说道。

  “如果民心有变,偏向妖邪,天理难容,典刑必究,管大人你是不是也要挥起屠刀,行那诛少正卯之事?”

  在私塾学习当中,洪文定最记得的便是「孔子诛少正卯」,为此课后还专门请教过温玉钦老夫子,是不是因为少正卯巧言令色,导致孔子之门人三盈三虚,才会将他戮之于两观之下。

  但温玉钦告诉洪文定,少正卯之诛并非出于名利之争,而是由于“乱政之本”。

  所谓的“乱政之本”,则是在下位的人侵夺在上位人的权力,臣子窃用君主的统治手段,内心不畏惧当时的禁令,行为不遵守当时的法规,这才是造成国家混乱的祸根。

  这些话在洪文定心里,留下了很深的印记,让他明白杀人不仅有江湖手段,杀人的原因也不仅是恩怨情仇,总有一些人手中握刀,口中吐经,不动声色就能把人打入真真正正的死地。

  管声骏沉默良久,终于从书卷之中抬起头,直愣愣地看着远处,似乎明白了些什么。

  “嗯,容我想想。”

  满面愁容的县令,低着头开始在书架之间穿行,可洪文定的眼神却一刻不曾离开北堂正中挂着的牌匾,上面用褪色颜料写的四个大字「为政以德」。

  “……洪渭,恒旻那边你就不要再去了,读佛经是救不了世人的。本官从北方一路南下,看到的惨状远远超乎你的认知,若是无人能够扛动正理,易子而食也不是什么吓人的故事。”

  “从去年官军大败在武夷山中之后,各州营汛人马便捉襟见肘,无力防备净鬳教的势力。他们以为这是千载难逢的良机?他们能算计得过那些陈年官吏吗?”

  “如今崇安县即将行差踏错,稍有不慎便会招致覆灭之灾,想那净鬳教如火如荼,隔壁州县又岂会不知道?无非是各怀心思地怂恿别人出头罢了。”

  言罢,管声骏指了指东面,忽将一封公文书信拍在了北堂书案之上,上面明明白白地写着原本分守扼要城邑关隘的营兵,此时正组成八百多人的武装向崇安县城行进,约莫明日就会抵达。而这么大规模的换防绝不可能是无心之举,一旦崇安县出现风吹草动,他们不绝吝息顺手捞点功劳。

  洪文定沉默不语,一切都在向他最坏的预料发展,净鬳教显然是踏入了一场精心谋划的危局之中,一旦有人做出不轨举动,立马便会被抓住破绽——

  甚至他们不做什么,这些罪名也可能会顺理成章地降临在他们身边,因为那份嘉靖年间的刑案卷宗就是最好的例子,里面能将吃喝嫖赌五毒俱全的杨宠,说成是「生平淳善,素性方严」的纯良之辈,就能知道这些深水谭下覆盖着多少龌蹉。

  洪文定忽然明白了师父行走江湖时的叹息,他的心中热血未凉,见不得灾祸撕碎祥和,降临在芸芸众生的身上,可一饮一啄莫非前定,不管是净鬳教的流毒传播还是官府的失信丧威,都已经是难以扭转的定局,在这样的浩荡浪潮之下,他又有什么办法能螳臂当车呢?

  看着堂上「为政以德」的牌匾,洪文定没有丝毫的表情变化,目光灼灼地盯着县令管声骏。

  “管大人,换做是你,该如何选择呢?”

  管声骏微微叹息,埋首于书卷之中,只是攥着书卷的手背蹦露出几根青筋。

  “若发生谋逆之事,你说本官该怎么做?又能怎么办?”

  洪文定冷笑一声,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启禀大人,有我洪渭在,明日什么事都不会发生。”

  “好!这么说来,你已下定决心与净鬳教抗衡了?此事若能遂成,我必发动亲旧同僚的关系,保举你参加本县武举!”

  管声骏此时恍然大喜过望,对于洪文定的坚决态度极为满意。

  “衙役听闻净鬳教的妖人,这些年时长前往武夷山中偷盗仙蜕,塑为泥像,又以装藏之法,施展妖术,鬼祟之中恐怕有所图谋。”

  “明日净鬳教将举办蜡会,建布旗,焚旃檀,点蜡行斋招摇过市。这些还是瑞岩禅寺的和尚们告诉本官,就连那具旱魃的来历,也和崇安县的源头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倘若本官能再多搜罗些古籍,兴许还能一窥全豹……”

  洪文定打断了管声骏絮絮不断的陈述。

  “洪渭不为功名而来,但若明日有人横加构陷,管大人可否秉公直言,为民请命?”

  回应洪文定的,是一个昂扬不屈的声音,即便他没见到对方的神情,却也相信对方是发自真情实感的笃定。

  “苍天在上,那是自然!”

  管声骏的答复掷地有声,响彻回廊,洪文定此时才定下心来,转身纵跃起落,很快就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之中。

  而直至此时,这位文弱的崇安县令仍旧低伏在案几之上,身上宛如覆压着万钧的重担,直到洪文定的声息彻底消弭,他才似乎受到了刺激他猛然抬起头,双目炯然地冷笑道,紧咬牙关一句一句说道。

  “洪渭!你可知道他们打算做什么?!他们的撒手锏又是什么?!”

  “我为官一任造福一方,自是应尽职责,可若是净鬳教打算不死不休,那我又怎么能坐以待毙?你以为请兵的那份文书,本官就没有在上面签字吗?!”

  他猛然推去案几上所有的文卷,只留下那封调兵将近的书信,郑而重之地将它摆放在了案头最中心的位置,目光一刻也不曾从上面挪开,这已然是他胆气、勇武、果决、笃性的源头,或许能护佑着他走出这场漫漫长夜。

  管声骏从地上捡起一根骨节遒劲傲然的竹笔,缓缓横放在了一堆陈旧案卷的前面,宛如螳臂当车不自量力,而那堆陈旧案卷中散发出了浓烈的尸臭味,各作狰狞之态猛然扑向竹笔。

  管声骏将其捏在手中奋然用力,顿时发出了竹节粉碎的声响,宛如稚嫩的热血泼洒飞溅,惊出潜藏书卷之中的蠹虫,一个个怯怯然地探头探脑,仿佛担心遭到池鱼之殃,随后他一掌拍在调兵书信之上,劲风猎猎将竹笔吹散,就连陈旧书卷也狼狈不堪。

  就这样,瘦削身影在烛火下熟视良久,崇安县令才真正抬起头来,露出一张让人极为陌生的面孔。

  微弱的烛光下,崇安县令似乎已经换了个人这时那块「为政以德」的牌匾变得越发滑稽,就像是一串铜钱在脸上留下的印子,不管怎么擦都消散不掉,慢慢就连上头的字迹都开始模糊,最终变成一件云纹排列稀疏的鸂鶒补服,直挺挺缀在崇安县令的身前。

  他似乎因为久居阴森森冷冰冰的东察院,被这座阴寒建筑中盘踞的积年鬼魅上身,皱眉冷笑间的每一缕痕迹,都被阴魂不散的奸吏猾贼深深浸淫,于是在他短暂而艰难的纠结过后,已经彻底变化为腐败府衙中的一员僵枯老鬼,一齐身穿官服着高高在上,无师自通地说出冷酷的话。

  “天欲其亡,必令其狂。奸民作乱,县宰攘之。义士示警,捐躯旌奖……”

  “听听吧,这是多么让人顺耳的事情啊……”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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