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物纪 第十章 金榜题名会有时 不差妞了就

小说:古物纪 作者:通天巫 更新时间:2024-08-04 20:34:52 源网站:顶点小说
  大唐设科取士,大抵是正月开科,二月放榜。

  大历四年,我终于中了。

  我今年二十岁,谚云“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二十岁的进士!二十岁的进士,仕途上总还有三五十年,宰相之位也不是遥不可及。故宰相薛元超自述生平有三大憾事:一曰未能进士及第;二曰未能娶五姓女;三曰未能参修国史。薛元超门第清华,九岁以门荫入仕,袭爵汾阴县男,仪凤元年(676年)拜相,薨后谥号文懿,获赐东园秘器,陪葬乾陵,生前风光、死后哀荣可谓无不具备,尚且以不能进士及第为生平第一憾事,我年方弱冠就早登科第,薛元超泉下有知岂不是非要羞杀不可!五姓,即:陇西即赵郡李氏、博陵及清河崔氏、范阳卢氏、荥阳郑氏、太原王氏,为当世第一等的高门大族,冠缨累世、阀阅焕然,薛元超所娶乃高祖之孙,巢刺王李元吉之女,可见与皇室结亲尚且不及与五姓结姻;这与我而言也不是多么难的难事,我生于姑臧,正是妥妥的陇西李氏,母亲乃是范阳卢氏,亲戚故旧也不乏五姓七望的世家名门,这娶五姓女的憾事于我也是易如反掌!唯有参修国史此事却有些难,我朝太宗皇帝最重史,实在是把“以古为镜,可以知兴替”这话落到了实处,惜乎太宗皇帝修史太勤,《晋书》、《梁书》、《陈书》、《北齐书》、《周书》、《隋书》、《南史》、《北史》都被贞观年间的房玄龄、魏徵、姚思廉、李延寿等人修完了,俗话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搞的后来者无史可修,这件薛元超的憾事恐怕也要是我的憾事了!不过,薛元超其实参与编修了《晋书》,只是当时他尚且年轻,禄位和学问估计也不值一提,所以《晋书》就成了房玄龄所修的,薛元超自负才华,以不能尽兴列名为耻,那也平常的紧——文人相轻,自古而然,于今为烈——咦,“文人相轻,自古而然”这是魏文帝曹丕说的我记得很清楚,“于今为烈”四字可不是一般人敢说的啊!这似乎是~是鲁迅说的,鲁迅又是谁?嗯,肯定是我记错了,是东吴大都督陆逊说过的吧!该死,头又疼了!

  我这头三天两头的疼,还都是我想出些至理名言、妙辞佳句的时候,这也是无可奈何!所谓天妒英才,可能是老天爷也妒忌我李益了吧……。这种话,私下想想就好,说出来会被视为妄人狂生的,亲娘嘞,很可能影响仕途啊!

  我那老友孟郊四十六岁中进士,可妥妥的被我比了下去。就是时下的“大历十才子”也要以我为首——嗯,还是诗僧皎然说的好“大历中词人,窃占青山、白云、春风、芳草等为己有”,我李益异日定是玉堂金马中人,还不屑于与他们为伍呢!

  听说,明年吏部还有拔萃科的考试,我也想去试试。《孟子》有云:“出于其类,拔乎其萃”,自高宗皇帝以来始设,若能进士及第加上拔萃及第,那日后升迁就如同顺水行舟,快上加快。既然有志于仕途攀登,有这等助力总是好的,打定主意我便禀明老母,只待来年,便是我李益名重长安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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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玉来也!”

  厅堂东面的阁子里隐隐有声,我顿时只觉得目眩神迷。《道德经》上说:“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我原以为这不过是古代贤者夸大其词,想不到美色当前也有这种感觉——眼睛仿佛盲了一般,只能看得到她;耳朵好像聋了一般,只能听到她说话;嘴里发苦,又有些发涩,只留下吞咽唾液的功能,再也说不出别的话来。我虽然看不到自己,却觉得自己一定是一副猪哥相。

  聘婷玉立的美人仿佛雪后琼枝,清丽的骨,如玉的肤,宜嗔宜喜的眼睛盼顾之间仿佛能摄人魂魄,而我就是那被甘心摄去的魂儿。昨日鲍十一娘说小玉是滴落凡间的仙人,这话诚然是不错的,如果仙人都能生的这么美的话,也难怪古往今来的人都纷纷求仙问道了。若说形容,李青莲的诗:“一枝红艳露凝香”倒是正合适。只是她的眼神似乎带着深深的鄙视,嗯~鄙视的对象?额,似乎是我……

  “你平常不是爱念:‘开门复竹动,疑是故人来’,就是这位李益李十郎的诗了。也不枉你终日念想,怎么今天见到真人反倒不说话了。难道我们这位李大才子还不够体面,见面不如闻名么?”说话的是小玉的母亲净持,一位半老佳人,刻薄的说起来:一位在用珠光宝气掩饰徐娘半老的昔日佳人,但从那仿佛墙上腻子一样厚的脂粉上还是能大约看出她年轻时候的风采,总还曾经是一位出众的美人——毕竟能在年轻时被霍王看重总是一种资本,虽然这种资本早就随同韶华远去。

  “哦”我没有这么没眼色,匆忙之间离座而起,起身行礼道:“我,陇西李益。”

  “见面不如闻名?才子大抵都是山川灵气所钟,又怎么会没有英俊的相貌?”小玉一边说道,一边微微的低着头重新打量着我,螓首斜斜好像是萌萌小兽懵懂的注视,蛾眉弯弯却像是花间蝴蝶翩翩的舞动——仿佛在知道我是谁之后,我的样子就有了改变。感谢天,感谢地,感谢她把我之前的样子忘记……这是什么东西,还挺顺口的。

  她真的知道我,也读过我的诗。文人洗练文字那是天职,然而皓首穷经、青春作赋之后若是落得个无人赏识的下场,真可谓“文心雕虫”。文字见赏于人,我早就感受不到兴奋——大唐疆域堪为历代之最,太宗皇帝常言“自古皆贵中华,贱夷狄,朕独爱之如一”,科举是不禁那些撮尔小国中人参与的,进士实在是全天下文采最出众的一批人,我既然能够列名其中,自然是青钱万选、万选万中,但是,文字见赏于美人,还是如斯美人,这种兴奋的感觉却是我从来不曾体会过的。

  “小娘子……”我才待开口,却被净持打断了。

  “叫她小玉好了。”净持打断话头,抢着说道。

  我顺手拿起银杯,没有管净持的话,继续说道:“小娘子爱才情。在下却重美色。才情不需见面,一读诗文便知,不过诚如杜少陵所言‘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文章写得好的人大抵生涯悲苦的居多,尊容往往有些对不住读者。不过这也无所谓,爱吃鸡蛋不必爱上母鸡,我想千年以后别人记得我一定是因为我所写的诗文,而不是这幅皮囊。”

  我抬头看了看小玉的脸色——即便是平康坊里美人儿做花瓶卖,敢直承好色的人也不多吧?我微微昂着头继续说道:“在下重美色。美色便如春水夏花,一时繁华似锦,却终究如水东流,如花零落,一旦过去就追不回来了,正如青春年少的时光一样。十岁那年爹娘带我来长安,我吃到了一种叫‘古楼子’的胡麻饼,当时的我觉得那是天下最好吃的东西。后来回到姑臧,我哭着闹着让娘给我做,却始终做不出那个味道。现在,虽然‘古楼子’依旧饼皮酥脆、豉椒喷香、羔肉可口,我却只会当是还算合口的一餐。二十岁时吃到十岁想吃的胡麻饼又有什么意思?我不想在八十岁的时候后悔——后悔二十岁的时候没有和你在一起。如今我有才,你有貌,可谓郎才女貌,互相映衬便一双两好,才貌兼得。”

  我定了定神,又偷觑了小玉两眼——毫无异色,这不应该啊。却又见她们母女相顾而笑,连着陪坐的鲍十一娘也笑了起来,只有我傻傻的看着她们,浑似被人拿线团逗弄的正欢的猫儿。我的心里好似也有只猫儿,在跳,在叫,在挠,在抓,好像往新开的伤口上撒盐般疼,又好像就要愈合的伤口上那种麻麻的痒。她们只是劝我喝酒。

  我不好直接开口问她们笑什么。也许书呆子就是书呆子,文章写的好是呆子,生的好看也是呆子,进士及第还是呆子,罢了喝上三杯回吧!去休去休!我不禁想起鲍十一娘之前说的话“资质秾艳,一生未见。高情逸态,事事过人。音乐诗书,无不通解”,是啊,故霍王之女,哪怕流落风尘也不是我这书呆子可以高攀的。我不禁想起从新昌里到胜业坊的路,路上的我满怀希冀,只觉得一路所见无不可亲可爱,傍晚的阳光照耀大千,我仿佛漫步在一条金光大道,青骊驹、黄金勒,好一位春风得意的翩翩美少年。最后还不是……哎!

  饮了几杯不知其味的酒,我暗自想到:不行,我要再努力一搏。于是我站起身来,说道:“久闻小玉唱曲乃是长安一绝,论其声明来不逊于昔日的公孙大娘。不知道我今天是否有福,能听小玉弦歌一曲。”这是过分的恭维了,公孙大娘是开元年间天下闻名的剑舞者,有诗云“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以之比拟霍小玉自然是欲博佳人一笑。不过,恭维总是恭维,只要能让受者愉悦,过分一点也是不妨的——就像把功绩归于上级,错误归于自己,即便搞错了上级也会大度的表示不在意。

  “十郎说的我还没喝两杯酒,脸就已经红了。”小玉的脸确实有些泛红。

  “哦。我要敬你一杯!多谢你赏识我的诗,多谢你肯为我唱一支曲!”说罢,打蛇随棍上,我直接干了杯中酒。

  小玉微微有些气恼的横了我一眼,还是净持示意旁边的丫鬟取来了琵琶,送到小玉手边,小玉在犹豫了片刻,略有些勉强的接了过来,说道“李大公子,想听什么曲子?”

  “你想唱的就是我想听的。你擅长的就是我喜欢的。”我赶忙说道。

  小玉不在说话,顺手调起弦儿来。小玉的琵琶弹得如何尚且不知,这琵琶本身倒确实不凡——五弦琵琶,玳瑁为头,紫檀为身,琵琶正面饰以胡人乘骆驼弹琵琶,螺钿勾勒出的人形栩栩如生,骆驼好像被琵琶声吸引望着背上的胡人;琵琶背面是一副雍容华贵的盛开牡丹,枝叶蔓延、富贵娇艳自不待言,难得是其色泽,那是用琥珀、象牙和不明宝石嵌合起来的瑰丽造物。说一声鬼斧神工实在不为过。

  只见小玉手挥五弦,琵琶声已然回荡在耳畔——那大小弦如仲秋皎洁的月,自浩瀚苍穹倾泻而下,分外自然;又如仲夏淋漓的雨,把红尘烦闷一扫而光,格外亢爽。然后嘈嘈切切,错杂而弹,转为惊鸟失群、深闺私语之声,不知不觉中由近而远,直至寂然无声;陡然之间,一缕清亮激越的声音犹如飞扑而下的苍鹰,自天空中急转直下,转瞬间又破空而起:

  回乐峰前沙似雪……

  我只觉得欣喜若狂,又觉得心如刀割。欣喜若狂是因为这是我的诗,我写的《夜上受降城闻笛》,她还是喜欢读我的诗的,她还是喜欢我的诗的,她还是喜欢我的~嗯,就是这个节奏。心如刀割是因为这是我的愁,写诗的时候我伫立在受降城头,白沙似雪,银月如霜,心绪悠然与眼前大漠、头顶浩天相接,茫茫然不知此身归于何处,一缕笛声泛起离愁,那一夜一定不止我一个人想起了诗和远方。我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左右她唱的实在是妙,我静静地听着就好。

  受降城下月如霜。

  不知何处吹芦管,

  一夜征人尽望乡~~。

  余音袅袅,不知不觉间我已经内牛满面~咦,不应该是泪流满面么……

  琉璃盏、琥珀碗、玛瑙杯、青铜爵、黄金樽、碧玉觞,凡是盛酒的东西我都来者不拒,只为那早已被我淡忘的记忆,那被小玉歌声重现的离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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