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37年7月14日,长安,太仪宫。

  “陛下,臣弟奉诏觐见。”荣王齐泽昱在侍从官的引领下,进入万和殿,见皇兄永隆帝正站在大殿的一侧墙壁前,看着几幅硕大的世界堪舆图怔怔出神,遂小心地上前深施一礼。

  “哦,你来了。”永隆帝扭头看了他一眼,淡淡地说道:“你先坐着,稍后我有话问你。”

  “是,陛下。”齐泽昱起身寻了一张软椅,欠身坐下,心中有些忐忑不安。

  最近一段时间,自己好像并未做出什么过分的事情,不至于要寻我的错处吧?

  另外,目前皇兄正在为进行的齐法战争而焦虑不已,也不会有心情找他来拉拉家常,叙叙兄弟之谊。

  那么,今日一早宣召自己入觐,是个什么事呢?

  “老三,最近在忙什么?”永隆帝在地图前参详许久,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吩咐侍从官将地图一一取下,然后转身坐到御阶之上。

  “回陛下,臣弟近日找了一群人在研究自走车。”

  “何为自走车?”

  “哦,那是参考当年太祖皇帝传下来的一幅两轮车图画而仿制的物什。……嗯,它就是可适用于个人脚踏蹬踩而行的车辆。”

  “可有何用?”

  “回陛下,该自走车可为个人代步工具,既可锻炼身体,亦可拖运少许货物,轻便自由,比载客马车要胜出一筹。”

  “是吗?”永隆帝笑了,说道:“听着还不错,若是制作出成品,拿来让我瞧瞧。”

  “那是自然。”齐泽昱见皇兄没有指摘他玩物丧志,反而对他弄出的新玩意比较感兴趣,心中甚是高兴。

  “大兴曲水湾赛马会是你的产业?”说了一阵闲话,永隆帝不经意地问道。

  “呃……”齐泽昱心里咯噔一下,偷眼瞧了一下皇兄脸上的表情,却看不出端倪,遂小心地回道:“那个赛马会是臣弟前些年投了一些钱,占了几成股份,倒不能说完全是臣弟的。”

  “你花了多少钱,占了几成股份。”永隆帝定定地看着自己的胞弟,“你说实话,我不难为你。”

  听到这句“我不难为你”,齐泽昱顿时就有些慌了。

  “臣弟花了……花了一万块,占股……两成。”

  “据说,曲水湾赛马会日进斗金,每年赚取的利润超过二十万。若是作价出让股份的话,溢价一定非常高。”永隆帝似笑非笑地看着这位胞弟,“你居然以区区一万块的价格,就购买了两成股份,占了好大的便宜呀!”

  “陛下,臣弟糊涂……”齐泽昱哭丧着脸,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朝永隆帝深深一躬,“臣弟此举,却有巧取豪夺之嫌疑。明日,臣弟就将股份给退了,并将这些年的分红也尽数送还。……臣弟知错了!”

  “除了曲水湾赛马会,别人还折价送了你哪些产业?”

  “……”齐泽昱闻言,心中更是恐慌。

  皇兄这是准备要发落自己吗?

  就因为他跟国内一些商业资本合作,参了些股份,敛了“些许”钱财?

  “老三,你知道前明时期的晋商吗?”永隆帝见齐泽昱惶恐不安的神情,微微叹了一口气。

  “……知道。”

  “前明之败,鞑虏之兴,晋商可是立有大功的。”永隆帝娓娓说道:“这些商人集团初时由资本雄厚的商人出资雇佣当地土商,共同经营、朋合营利,成为较松散的商人群体。后来发展为东伙制,嗯,类似现在的股份联合制,晋商由此而兴。他们建会馆,交叉参股,彼此联姻,抱团与明廷和地方政府对抗,及至后来,发展成为维护他们整个群体、同行及同乡利益的大规模商业联合体。”

  “……”齐泽昱愣愣地看着自己的皇兄,不明白陛下为何会突然提及大陆的晋商集团。

  “在这个世界上,商业资本一旦联合起来,将爆发出巨大的力量,并能发挥出超乎想象的影响力和控制力。在前明晚期,晋商几乎垄断了整个北方的茶叶、粮食、皮毛以及铁器等重要商品的销售权,他们的触角不仅延伸至大明边镇,而且还勾连蒙鞑和清虏,在边关地区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甚至还在朝堂中有一定的话语权。”

  “……”齐泽昱。

  “老三,你说在咱们齐国境内有没有类似晋商这种商业集团或者联合体?”永隆帝走到齐泽昱的面前,沉声问道。

  “……应该没有吧?”齐泽昱下意识地答道。

  “没有吗?”永隆帝反问。

  “那……那或许有吧……”齐泽昱结结巴巴地说道。

  “秦国除了晋商外,还有徽商、闽商、鲁商、粤商、江右商帮、宁波商帮,甚至还有我齐国商人组建的汉洲商团。老三,你涉足商事也有十年了,那么你与我说说,我们齐国境内有哪些商帮,或者商业集团?”

  “臣弟……,臣弟……”齐泽昱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脸色有些苍白,额头上也冒出了汗。

  “垄断政治资源之辈,谓之世家门阀,若是垄断国内商业或者工业之流,我们该如何称呼它们呢?垄断资本?亦或商业财阀?”

  “陛下,臣弟糊涂!……臣弟有罪!”

  “商业财团也好,垄断财阀也罢,他们若是想要攥取更多的利益,增加更多影响力,或者加强更大的控制力,必然会将权力竭力拉拢过去,以为他们所用。”永隆帝轻轻地拍了拍齐泽昱肩膀,长叹一声,“唉,你以为可以凭借自身的权势,从那些财团或者资本联合体中捞取大量的经济利益,但实际上,他们却是借助你的身份和地位,攥取了世人难以想象的财富。而且,他们还获得了一定的权力保护,更加有恃无恐,胆大妄为!”

  “臣弟从明日起,便将手中的所有产业悉数脱手,不再涉足商事。”齐泽昱郑重地说道:“至于此前臣弟犯的各种错误,亦愿受陛下处置。”

  “无需如此。”永隆帝笑了笑,“正常的工商业活动还是可以继续做下去的,但要谨记,勿将自己当做他人的筹码丢过去。我大齐皇室,当有自己的尊严和品信,不要辜负了太祖皇帝留给我们的余荫。”

  “臣弟谨记。”

  “对了,你知道东山会吗?”

  “……知道。”

  “你加入了吗?”

  “臣弟……臣弟于六年前以皇室嘉宾身份列席其中。”齐泽昱羞愧地低下头,“臣弟,正是因为出资购买了曲水湾赛马会的股份,才在那个时候收到东山会的邀请函。”

  “与我说说这个东山会的情况。”

  “……东山会聚集了国内一些海外大型贸易商社、大工厂、南洋大型种植园、铁路公司、银行、以及矿场等持有人或者大股东。成员入会资格,要求每个人必须拥有五十万元以上的身家,或者在某个商业领域内据有绝对垄断优势的产业。迄今为止,东山会成员共有二十四名成员,皆为国内工商业翘楚之辈。……东山会规定每年成员召开一场全体大会,彼此之间联络感情,互叙情谊,研究帝国颁布的各项政策和法令,介绍和推荐赚钱的机会。……在东山会内部,成员之间互帮互助,在成员提出请求后,需提供足够的资金支持和政治资源支持,以帮助成员渡过难关,或者垄断和控制某个产业。”

  “呵呵……,这东山会有钱、有势、还有巨大的资源,聚合在一起,怕是能影响我们齐国政治和经济两个方面的各项举措吧。”

  “陛下,东山会聚合在一起,虽然财力雄厚,影响力巨大,但最多也只能影响到国内某些产业或者某个地区。它们……它们当不至于对帝国政治产生影响。”

  “哼,是吗?”永隆帝冷哼一声,脸上显现出一丝怒气,“你身为大齐皇室子弟,除了对你加以利用外,怕是在东山会里未能获得足够的信任度吧?这些人在做出某些腌臜事时,想来也会将你排除在外的。”

  “……”齐泽昱本想反驳,但看到皇兄隐然已变了脸色,畏惧之下,遂聂聂不敢出声。

  我乃堂堂大齐亲王、陛下嫡亲胞弟,这些人巴结还来不及,怎么敢对自己隐瞒和冷落,继而还将自己排除在许多事务之外?

  嗯,等等,什么是“某些腌臜事”?

  难道,陛下探知了这个东山会有违逆犯法之事?

  “老三,你可还记得,泰平二十四年,父亲于长安郊外游猎,无端坠马,以至于最后伤重不治,在皇家医学院薨逝。”

  “……臣弟记得。”

  “那你可知,此间有何端倪?”

  “端倪?……难道父亲薨逝不是一场意外?”齐泽昱悚然一惊,不可置信地看着永隆帝。

  “是的,那是一场谋逆。”永隆帝一字一句地说道:“一群胆大妄为的商人,为了反抗父亲的税务稽核,竟然策划了一场对我大齐皇室最为严重的谋逆大案!”

  “……东山会!?”齐泽昱突然间醒悟过来。

  晋商,商业集团,垄断财阀……,皇兄引出这么多的话题,还向他询问东山会的情形,原来是为了点出父亲的死因!

  东山会谋害了他们的父亲,谋害了帝国的明德太子!

  他们怎么敢?!

  “是的,东山会。”永隆帝阴沉着脸,恨声道:“虽然,民调处尚在调查,还没有拿到切实的证据表明这个商人联合体是否全部都参与到这场谋逆案中,但这个东山会的威胁性却是不容小嘘。数年前,他们敢做出谋害帝国储君的谋逆之事,翌日,他们会不会生出弑君谋反的心思呢?”

  “那就……杀光他们!”齐泽昱面色狰狞,厉声说道。

  “我大齐皇室自太祖皇帝以降,就以宽仁、温和、亲民而著称,嗜杀和残暴当不是皇室所为。但若是有人以为皇室可欺,那可就莫怪我皇家显现帝王之怒,施以韦陀之力。”

  “陛下,臣弟愿为护卫皇室,为父亲昭雪,赴汤蹈火,在所不辞。”齐泽昱说着向皇兄深深一躬。

  “不需要你做什么。这几日,你就待在太仪宫里,哪儿都不要去了!”

  “……臣弟,遵旨。”

  ——

  相较于许多有钱人喜欢扎堆长安城,或者居住于繁华热闹的大兴城,祈顺远洋公司的掌舵人苏正升却钟情于永昌(今澳洲黄金海岸)的美丽海滩和煦暖阳光。

  永昌靠近亚热带地区,一年中虽然也分四季,但是夏天特别长,而且冬日里的阳光也是暖洋洋的。

  在这个时节,汉洲南方的人们正瑟缩在仅有几度的寒风中的时候,苏正升却能躺在温暖的沙滩边,享受惬意的阳光。

  太阳落山时,永昌的沙滩上像撒满了金粉,在夕阳的余辉中,一群群海鸥急不可待地飞来抢啄人们遗弃的食物。海水依旧一浪推着一浪冲洗沙滩,极目浩渺的太平洋远处,暮霭将海天连成灰蒙蒙一片。

  深夜,热闹喧嚣过后,海岸沙滩上显得特别寂静,只有从云缝里穿出来的月光,照着余温犹在的海水,仍在轻轻摇荡,一波又一波地向沙滩吐着白沫。

  在阳光下黄金海岸处处都是金光灿烂,入夜后只有海风拂起轻浪,摇曳树影,洋溢着浓浓的诗情画意。

  “爹,出事了!……”长子苏宗庆匆匆来到这处属于苏府的海边沙滩上,神色惶然。

  “宗庆呀,给你说了多少遍了,每临大事有静气。”苏正升突然被人扰了清梦,很是着恼,从躺椅上坐了起来,板着脸教训道:“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矣!遇到一些事,就慌慌张张的,以后偌大的祈顺船运怎么能放心交给你?”

  “爹,确实出大事了!”苏宗庆依旧神情慌张,急切地说道:“此番祸事,可能会致我苏家陷于万劫不复境地。……宗钊失踪七天,刚刚确认是被民调处给抓了去!”

  “什么?”苏正升立时从躺椅上站了起来,“他们……他们为何要抓宗钊?”

  “说是涉嫌谋逆大案?”

  “胡说八道!”苏正升怒目圆睁,“我苏家向来都是规规矩矩做生意,本本分分做人,何曾有谋逆之心?你可是从民调处得的信?他们会不会想对我苏家敲竹杠?”

  “爹,那个向我们报信的民调处探子言之凿凿说,我们苏家确实卷入了一场谋逆大案!”苏宗庆显然已经有些六神无主,“他还偷偷告诉我,这个案子已经捅破天了,连皇家都派了许多人过来督办。”

  “谋逆大案?”苏正升一把抓住长子的手臂,“什么谋逆大案呀?……宗钊到底做了什么?”

  “……”苏宗庆呆了片刻,突然间想到了什么,脸色霎时变得惨白,整个人也不受控制得颤抖起来,“爹,宗钊可能……可能组织过对明德太子的刺杀一事……”

  “刺杀明德太子?”苏正升闻言,立时怔住了,“太子殿下不是意外坠马而薨逝的吗?”

  “爹……”苏宗庆绝望地摇了摇头。

  “太子坠马,是宗钊……做的?”苏正升一脸得不可置信。

  “……”苏宗庆艰难地点了点头,“数年前,宗钊曾隐约给我提及过此事。可我当时丝毫不以为意,认为他在信口开河,胡言乱语……”

  “他疯了吗?”苏正升猛地扇了他一巴掌,怒不可遏地嘶吼道:“他为啥这么做?他想要将整个苏家陪葬吗?”

  “……或可能是他当年不忿于太子主持的全国税务稽核……”苏宗庆喃喃地说道:“或许,他并没想致太子于死地,只是想……”

  “大老爷,大少爷……”

  正说着,府里的管家狂奔而来,一边跑着,一边喊着:“……民调处的探子和宪兵将我们苏府给围了!”

  “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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