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正龙牙带着阿绫和天依来到檐外,适逢阳光普照。面对聚拢过来的渭河南北的老部下和新游侠们,他面向老鲁,同众人介绍他同两个女侠的关系。

  在设定上,他和在游侠们面前姓郑的俩姐妹属于远房不同姓的平辈亲戚。由于姓氏在汉代还不算产生太久的事物,所以这个说法能很轻松地为人接受。在他的叙述中,自己的两个行侠的表妹也是神通广大,而且技艺不凡。

  “是这样么?”有小侠低声向旁边的老彭等人打听。

  “是。”老彭想了想他们同郑氏姐妹结交的经历,如实回答,并且举了几件事例——她们曾经给他们十几个人每人带了一件新冬衣来。虽然这些布是粗布质地的,但众兄弟过冬时仍然很受用。这实属一件大事——倘若有弟兄冬天就因为缺这一件衣服,受寒气所逼,出了生命危险,那郑姐们可不光给他们捎的是衣服,可还给哪位志士捎了条命。

  那位游侠听罢连连摇头,表示就连越大哥,也不一定有这个物力。

  乐正龙牙先前所称的那位姓鲁的兄弟,也代表他在的那一部分侠士上前向两位郑姑娘问好。

  “鲁大侠!威名显赫。”乐正绫向他敬礼,“多谢您接济我的表兄,要不然我们兄妹真是要受离散之苦……”

  在说这件事的时候,阿绫非常动情。因为若不是来自河东的他们,自己同哥哥恐怕真的面临阴阳两别的痛苦。

  “这都是行侠之人的本分。”这位稍年长的侠士朗声大笑,“当时还想不到,越老弟还有这么两位远亲,和越老弟、越小姐一样英姿飒爽。”

  鲁姓侠客的这句话显然是客套之词——阿绫和天依每次同游侠接触,脸上皆有变易容貌的妆扮。她们二人在一般人面前也就是个村姑打扮,并不是特别出尘。

  “恩兄过誉。”乐正绫向他再敬。

  “鲁兄,你招待一下渭南来的阿彭他们,我领着表妹们去登高看看风景。”乐正龙牙冲他说,“这好久不见,咱们几人得聚一聚。”

  “知道,知道。”那游侠笑说,“交在我身上。日落前回来,弟兄们都吃点酒肉同贺。”

  从哥哥的眼神中,阿绫读出来龙牙非常相信这位年纪略长、形貌温厚的河东人。看来这个大哥在两年的相处中靠得住。今后倘若龙牙哥不在,她们或许可以把事情交托于他?

  乐正绫并不是太敢立马下断言。这件事她还要同哥哥和言和姐具体商议。她向那游侠的头领再拜,随后被自己的老哥带着,和天依一块往院后为游侠们团团保护着的林子里钻。逐渐地,她们在汉代社会的一切身份,都随着院子里外人的忙活、聊天的声音渐渐远去了。十分钟以后,四人的耳边便只剩下了各种花鸟虫鱼的。

  在这个幽谧的氛围下,天依舒开肩膀,松活了浑身的筋骨,笑着向身边的人说行走是一种神奇的力量。人只要迈开步子,他就拥有了离开当前的生活和世界的能量。只要持续移动一段时间,他们就能迅速进入一个新天地。

  “这就是我们能够在朝廷之外存在的原因。”言和笑点头,“怎么样,两位‘海国夫人’?现在在我们这片山上,比起在府上总是自由啦。”

  “这儿已经跟汉朝、跟公元前120年没有任何关系啦。什么夫人、海国,这片山野就跟公园似的。”乐正绫一边快乐地弯起嘴角,一边把穿在外面的麻衣也解了些——她可以在亲友面前正大光明地做这种出礼的举动,而不会受到诘责。

  甚至她把裙摆也提起来了,在膝盖略微靠上的位置扎了个结,现出了一小段光腿。这会儿,阿绫才感觉到,自己的两腿终于被下摆收窄的设计完全解放了出来,可以好好爬山赏春了——虽然这个穿着特别不伦不类。

  这片林野里开满了淡粉色的野桃花,其中先开的几树已经有许多花瓣落在了山道上,同泥尘和在一块。除了一树一树的野桃花以外,路旁的灌木丛中,迎春花也展现出了它们的笑容。言和顺手在路边捡了一根长树枝,爬山的时候当拐杖用。

  “真好啊,春天就是要来爬爬山,也没别人。”阿绫也拈过一根,“花花草草,让人心情愉悦。”

  “我记得你哥先前就很喜欢爬山。有几回他还专门带我去露营,光背那个帐篷就很沉。”言和回忆道。

  “我们也被他拉去过。”阿绫笑道。

  “上海没有山嘛。”龙牙说,“都是水泥森林,人广地稀,接触自然的机会不多。妹妹是喜欢和天依到处去玩,我也没别的事做,就经常找个山爬,偶尔带带你们。”

  “跟龙牙哥去爬会山、露个营什么的,也不错,不过我们体力还是差了些,没有那么旺盛。”天依看着身畔粉黄怒放的迎春花,吹着从山道那一端飘来的轻风,接着他们的话。

  “现在我们倒是太接触自然了。”言和揶揄龙牙,“想找一个水泥森林住进去都搞不成呢。”

  “可能是前半辈子在都市里住太久了,现在老天爷让我们到这来均衡均衡。等均衡好了,咱们又回去了。”牙哥开玩笑。

  “回去以后,可不得猛吸几天汽车尾气,冬天好好地抽抽雾霾!”

  “那也不行。”乐正龙牙将手搭在言和的肩膀上,“咱们来之前,你气管就不太好,受污染的影响太大。要不然我老是搭你去山上做什么呢?”

  “现在或许上海没有那么大的雾霾了?”天依猜测道,“我记得我们来前,好像有什么煤改气的政策,冬天不让烧煤炭,改了天然气。”

  “这种政策的成效应该不会那么夸张。何况几年内或者说近些年内总归是离不了煤的,还有其他的化石燃料。用强迫的命令,不以这些做燃料,会影响到其他方面的。”言和摇头,“要回去不吸雾霾,除非跑到乡下或山里去。”

  “我们这会都开始讨论雾霾了,真是跟梦一样。”乐正绫还是梦幻地笑了笑。这个话题和身边几位现代的亲友使她恍然感觉自己已经从公元前回到了上海远郊的春林里。

  她一边行着,一边看身前哥哥修长的身影。过去了这么长时间,大家身上都发生了不小的变化,但是哥哥的个子仍然还是那么高挑,像一座高削的山一样,把言和和她们领在前面,仿佛只要他一直走在前头,她们目力所及的整个世界便都为他的身形所掌握着,没有任何危险。龙牙哥带给人的这个印象仍然是一贯的,只不过外界形容他的身材时所使用的词语已经变易了——从高挑、帅气、颜值变成了身长八尺、形貌昳丽。

  对天依来说,这股亲切的安全感也是除了龙牙哥以外不能获得的。一方面是古典农业的饮食结构使这个时代产生不了许多高个子,就算高者,往往也是瘦骨嶙峋,或者一身毛病。而在天依能说得上话的人中,像龙牙哥这么高而健壮的人就更少了。就算有一两个满足这个身材条件的,他们也无法带给天依和阿绫像龙牙这般亲人的亲和。

  沿着曲曲折折的山道前进了许久,终于,上坡路在不远处的前方迎来了一个终点。前面再也没有花树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放晴不久的蓝天。

  “快到山顶了。”言和向走在后面的两人介绍,“这座山风景很好,既不矮,也不是太高、太险要,没有军队驻扎,走到顶上又可以看到少说半个关中的风景。算是渭河边风景比较优美的一座山。”

  “一定很不错。”天依也很兴奋,“一直生活在这关中,在平原上到处奔走,还没有看过这边全景。”

  “带你和妹妹看看‘上帝视角’。”龙牙笑道。

  又走了三分钟,折了一个弯,山顶便来到了。这座小山距离山脚统共只有百米出头一点,连丘陵都不太算得上。不过它本身矗立在一片塬上,这片塬颇增益了它的高度,因而面对一片浩然的关中陆海,观景的角度还是非常好。

  “不过这顶上树比较多,比较挡视线,有点儿可惜。”龙牙有点遗憾地对她们介绍,“一般从前到什么城市的公园,如果是以山地丘陵作为公园,一般山顶上会尽量把树砍掉一些,做一个平台出来,让人好看风光、休息、卖饮料之类的。但是现在没有这个条件,我们一砍树,人就看见了,也不好。”

  “确实。”乐正绫叉起腰,“不过现在我还是比较喜欢这种郁郁葱葱的感觉,一方面太阳照得没那么凶,另一方面被这些松树的树荫遮着,也安全。”

  “站在这个高处看,渭河更小了。”天依指着如带一般的河道,“不过可能是冬春时节,河流量本来就不大?”

  “不大,但也不小。”言和一边抹着额头上的汗,一边说,“我和你哥是经常上这山顶来,基本上站在这儿,看夏季的渭河,也不会看得多大。毕竟这座山距离渭河有些远,也高了点,视野也开阔。把它放在关中的尺度里边,它当然就小了。”

  天依回想自己先前每一次和阿绫越过渭河的经历。不管是和通书什的什士们坐船去对岸的长陵玩,还是今天她们俩同渭南的游侠们过河来找龙牙哥和言姐,当她们置身于河中时,渭河都显得十分宽广。来来往往的大小商船,不管数量如何多,也都能被包容在航道里。现在那些商船仍然在渭河中行驶,不过在天依的眼里已经几乎成了豆粒大的小点。

  再远一些,天依能将附近的几个大陵邑,以及远处的长安城尽收眼底。极目远眺,她还在长安以东过了灞河的地方找到了霸陵,在城墙覆压的一群屋檐下,她仿佛看到了左内史府和从骠侯府的轮廓。此刻筠儿和莫子成就在那火柴盒都不到的屋檐下面生活着,赵定北或许在和几个新交的纨绔朋友博棋,而关中近三分之一地盘的大事要交给另外一片小小屋檐里的小小的长官来解决。而长安城里的未央宫,占地广大、雄伟壮观,此刻也成了几套火柴盒的排列组合。关系、身份、权力、治御,一切依附于高台榭、美宫室的建筑而威武地存在着的上层建筑,都被它们所依附之物在山顶上缩放成的渺小的远景给摧垮了,未央宫勾心斗角的反宇们现在看起来颇像个笑话。

  当然,随之被缩小的不仅仅有上层建筑,还有生活和生产。繁忙来往运输货物的航路变成了蚂蚁搬家的队列,由数个世纪的劳动积累起来的、四通八达的大道,在田间林间也成了叶脉。天依和阿绫都觉她们去年冬来所做的事好像就是两个叶绿素在叶脉中到处游走,从这个地方跳到另一个地方去输送一点微不足道的养分。

  唯一一件使她们对自己的事业还不至于那么自卑的人造景观可能就只有遍布关内的农田了。虽然西汉时期的森林覆盖率仍然很高,但是大量土地已获得开垦,人类的农业得以在自然统治的大地上展开阡陌交通的画卷。举目所及,汉朝帝王的都城和宫殿只占得俯仰天地之间的一片,他自己所栖身的居所更显猥琐地可笑;但数百万农夫用自己的力气和几代人的生命养护成的、成千上万顷良田,却至少占了所有地面视野的二分之一。这个风景是活着的,它的生命彰显的正是人类改造自然的能量——他们每年都要将农田料理一遍,编织成各种各样的几何图案,如若不然,田地便会抛荒,退回和自然相同的颜色去。只有看到农田和星罗棋布的村庄,天依和阿绫才感到人类在这个时代还不至于成为自然的完全附庸。

  她们所做的事也正是在改易此间的天地——往北一瞥,天依很快就见到了高陵西南的杨温协田社。该社外边农田的样式和其他村落有些不同,村里全部的耕地——除了用以抛荒积肥的部分以外——都已经留下了牛耕、粪肥的痕迹,代田法的垄沟也赫然成了一种纹理。这种田地完全得到规划和开发的新景致和其他地方是不同的,在大部分村庄,天依看得到打理得井井有条的耕地,也看得到理得不好以至于近荒芜的劣田。那些产量一看就比较少的劣田大部分是由生产资料和劳动力都短缺的、近乎破产的贫民困苦地经营着。

  在这个区别下,天依感到她们不止像来回乱窜的叶绿素了,而是也同数百万农民一样,成了这幅大地画卷的画家——至少是画笔。未来几年,如果她们每年春天都来这山上转一转,被打理得整齐完备的农田应该会变多。现在还是零星的几个小面,但是未来,由农业贷款牵头的协田社的制度一扩张,这种有秩序的景观会逐渐地刷新关中农田的图层。

  见两个妹妹看河水出了神,龙牙同言和都在她们身后驻下足,笑了起来。

  “我们是习惯看它了。”龙牙道,“可能你们是第一回看这种全景,有一些兴味好发。”

  “是啊。”乐正绫对着渭河慨叹,“就这样一条河,一满目平地,供养了关中几百万人,创造了历史上的伟业!我们也跟蚂蚁一样,时不时就在这河两边跑进跑出,小气是小气,不过也挺受用的。”

  “我们何尝不是呢?”龙牙道,“多亏这个天下广阔,朝廷所涉的地方实在是不多,我们才好寻得自己栖身的地方。它的博大、我们的渺小,反倒把我们给保护了。”

  “这还是很舒服的。”乐正绫回头冲她哥笑起来,“我们能在这山上做一些自己的事情。什么礼数法律,都暂时管不到。”

  “妹妹和天依如果想做一些朝廷管不到的事,就来这片山里。”龙牙用手遮了遮阳光,“散心啊,唱歌啊,都可以。现在我们领的这几百个兄弟,我不敢说不出坏人,但大多数是很好的,很会说话的。你们刚才也同他们打过招呼了,以后这里就是你们的家,直到官兵直到,搜上来,我们转移走。”

  “几个协田社也是。”天依指着杨温协田社道,“龙牙哥,你想吃点好的,均衡均衡营养,或者住住火炕,和小孩子玩什么的,我们中午聊到的村子就在那边。”

  “嗯,那边就是你们的村子。”龙牙和言和顺着她的手眺望,“你们是比哥哥有出息多了,能改写这山顶上见到的风景。”

  “以后哥哥和言姐也能参与进来的。”乐正绫牵起她哥的手,“我们、游侠们和关中的农民们一块,做这种全景图的画家。”

  春风拂过,松柳随风而动。重逢的四人站在春意洗过的新天宇下,个个歌性大发。

  “延河流水光闪闪,战士饮马走河边;遥望着宝塔唱赞歌,想起猫主席当年在延安~”龙牙临风唱起这首李双江独霸的、唱法美丽刁钻的民歌。

  唱了四句,他忽然戛然而止,嘴角的弯月也消失了。他叹了口气,转向两个妹妹。

  “现在没有主席了,也没有赞歌好唱。不过,要说唱,也找得到人。我想,妹妹和天依,至少现在对几个村庄来说,就是……”

  “现在还不是。”乐正绫摇头,“现在一切工作都刚开始,大家都刚接触这个。不是遥望宝塔唱赞歌的阶段,而是风吹杨柳千万条的阶段。要唱赞歌,也不是给别人唱,是给自己唱,加油打气。”

  “过几天我就和你哥亲自去杨村看看,就按你们提供的身份,其他事交给鲁兄。”言和踌躇满志,“咱能教村民怎么制造酒精,还有一系列实用卫生的小工具。我们也要投入这股波浪当中,生活才有奔头。从前一直在官兵的手底下躲躲闪闪,压抑得太久,也是时候走到光明中去踏实踏实了。”

  阿绫和天依轮流同言和紧拥了一下。现在两股热流汇聚到了一块,四人齐聚的空间附近重新碰撞出了现代的火花。西去的太阳把万物照得葱茏茂盛,一股虚无缥缈的希望似乎带着温度,在这片小山顶的草间升腾了起来。

  ——第四节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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