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将昏,到了散工的时候。乐正绫和天依跟着陇亩上的众位农夫一块回到了村里,这时她们才有时间视察公益院的情况。

  先前在霸陵集中培训过的医生和保傅都在院里,旁边是十来个大大小小的小朋友,不过未有婴儿——这个时期的婴儿死亡率相对较高,公益院的医疗水平虽然相对高一点,但倘若有婴儿在院中死亡,这会极大影响这项制度在村里的发展。故能进公益院疗养的基本上是七岁上下的半大娃娃,间有四五岁者。这一方面公益院能匀出充足的时间照料,一方面又给八家贫者熟悉她们今年的新工作提供了缓冲。不过,光是十来个小娃娃,就已经挺难管了。

  当然,还有随小孩被送过来的几个老人。老人也同娃娃们一块睡暖炕,吃这边的饭。他们平时也能给自己和亲故的孩子提供照料,还种些菜。总的来说,公益院处于半依托村财政,半自力更生的状态。

  乐正绫去同她们派过来的两位驻村人员会面,向他们询问这月在村里的业务。天依则是去庖室中见到了先前所见的那家寡妇。她正在为小子、姑娘们煮粥,间以竹林里采的春笋。

  “这月来如何,老夫人?”

  “不好也不坏。”那四十多的妇人仍然这么囫囵地答着,专注于她熬粥的事业,添了些盐。天依看了看,粥面上除了笋以外,还间有一些虾丁——虽然都是小小的。

  “粥不错,很营养。”天依笑道,“既有谷物,又有蔬菜,还有虾。”

  “一会儿还有些鸡蛋。”老妇说,“娃们吃得好,老妇也跟着享享福。”

  “有菜、鲜还有鸡蛋,都是谁做的?”

  “那十几家人,决议要把孩子送过来,有的把年迈的老者送来,开会的时候就撺掇委员们多出点粮钱禽畜。杨委员给我们买了几只下蛋鸡,老丁又在渠里张网钓虾,笋是这些天赶开春咱们挖的。”

  “不错,这样孩子老头们的三餐就不愁了。有几只蛋鸡,一个月吃上鸡蛋也不愁了。”天依盘算,“院里还可以种种芋头。芋头只要在水边,不需要专门治田,也毋需太料理,它自己就能长成,吃着还香。你们若还有闲时,还能拿芋头做酒、造醋,送去城里卖。”

  “这些都是之后的事。现在春忙,又有几家送小孩过来,院里人多了,咱们几家暂时是脱不开身。”那寡妇摇摇头,“稍迟一些,要有闲力的话,我们会试试去做的。”

  “对了,羊奶有没有?”天依又问,“社里今年是买了羊,准备蕃息的。羊身上可以出羊奶,小孩们喝上了么?”

  “对,也喝上了。霸陵来的老师说让社里采羊奶,给小家伙们喝。不过有几个喝不习惯。老人家是都喝不惯。”

  “老人家就不喝了。小孩子如果老是喝不习惯,就可以不用让他们喝。如果能习惯,就喝下去。”天依建议,“羊奶是好东西,羊奶如果泡上茶叶的话,也是好东西。小孩子最好一天要喝一碗奶,不知道能不能做到。”

  “恐怕还不能。”

  “那这可以慢慢来。”

  说话之间,那寡妇抬头看了看窗外的天色,对洛道:

  “哎,夫人,这天色已不早了。夫人得趁夜来前回吧?”

  “不,咱们就在这住下。”

  那寡妇闻言大惊:

  “在这儿住?我们这里没有什么好招待的……”

  “这边不是什么都有么?”天依笑起来,“看这粥、鲜虾、鲜笋、鲜奶、刚下的鸡蛋,都是好东西。”

  “这些是村货林货,怎能登堂入室……”

  “一种东西,只有天下大多数的人能吃上它,它才算是登堂入室,不负天地养育它哩。”天依说,“一会我们一车人的晚饭,小娃们怎么吃、老人家怎么吃、你们怎么吃、霸陵的两位老师怎么吃,我们就怎么吃。不要盛多,等吃完了,我们把这食用以泉币付给你们。”

  与此同时,乐正绫已经打探完了对贫户培训的情况,走出公益院,径直来到会堂,趁天还没彻底昏黑,召来了农民们的代表,利用太阳未下山的简短时间,向他们介绍赵过的代田法。

  代田法的原理也简单,将土地划分为两片区域,一个是垄,一个是沟,横截面皆是一尺宽一尺深。将种子埋在沟里,吸收雨水防风,等到除草的时候再将垄上的土推下来,推平。这样庄稼的根又扎得深。第二年再挖沟时,头年的沟就作垄堆土。这样地力也能得到恢复。当然,其实这个法子在她们下午驱犁的时候就已经同犁队的人们讲过,只不过现在同村民们普及开了。

  “此法有人试过么?”虽然懂得它增产的道理,但是还是有农民为求保险问道。

  “有。理想的情况下,相比于缦田一亩能多收一斛。”乐正绫说,“还是很可观的。”

  那人计算了一下。比不施垄作的田一亩多收一斛,那百亩就是五十石,足以增收上千钱。就算没多收那么夸张,也足以弥补他今年合资办社出的钱了。何况海国夫人要讲授的还不止这一法,田上也还要浇粪。听乐正夫人说,浇的粪也有讲头。

  “今年春耕的粪肥是从城里买的,不过那种粪肥是他们晒干以后往出卖。晒干的粪便,也能用,但是肥力不如发酵的粪。今后咱们村里可以自己来发酵粪肥。”乐正绫说,“为何要发酵粪肥?因为粪如果直接浇到土里,是会伤苗的。而如果晒干,或者露天来成肥的话,有一个问题:粪会在发酵过程中产生一股氨气。那股氨气如果有东西盖着它,它走不出去,还会沉降到肥里,回到肥中,不会把营养散走。但是它如果飘走了,粪里的营养也就散走了。肥料美田的用场就大打折扣。而且还有一件事,就是在沤肥的时候,太阳如果直接照到肥上,就容易起火。万一起火了,火也会把肥里的营养烧走,肥也不堪用。现在大部分卖粪的都不通此法,因而粪的力量也不能完全施展出来。所以说,粪肥最好使的,还是咱们自己沤肥,将肥堆到一块,在上面覆上膜或者土,那样有效果。”

  农民们听了她这么长一段对粪的演说,不知道是真是假。不过她说的“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所言非虚——肥料的重要性是不言而喻的。绫自己也深知这一点。教员的名句“粪土当年万户侯”,倘若换一个角度,反倒是对万户侯们的一个过高的评价。毕竟历史上大部分的将相王侯,不像粪土那样,对农事特别重要,能够养饱大部分人的肚子。粪土是养人的,有的王侯将相不亲自下场吃人就已经算是仁慈至矣了。

  在没有化学肥料的时期,要使农业增产,只能是从农业制度、优种良种、水利工程、农业机械和有机肥料这五点上下功夫。农业革命时期的英国不惜从美洲进口天文数字级别的兽骨,其作用就是磨成骨粉在乡村提供肥料。利用有机肥则是中国农业的传统,只不过中国第一次使用发酵粪便作为肥料的年代极为晚近,第一次发酵粪肥的实验要等到1930年代才在湖南发生。

  讲授了代田法和发酵肥料的技术后,天也昏了下来。乐正绫回到公益院,刚好遇上饭点。

  “有什么好吃的?小朋友?”她笑问住在院里的小孩。

  小男孩见了身边坐着夫人,心中有点羞怯,不敢乱说话,将头看向和他待一块的奶奶。

  “夫人,是粟、虾、笋、蛋。”一边同样陪着孩子在这边养老的奶奶替他说,“都是好食的。”

  “我刚尝过一口,盐也加过了,适咸。还有奶。”天依道,“营养很不错,可以养身体。”

  “真好。”乐正绫说,“老人家,你们搬进来,睡得舒服么?”

  “睡得舒服。晚上有柴烧着,床暖着,就算薄衾也舒服。”老人答曰。

  “那老夫人可以请别的老姐妹也来住住看,带带孙子孙女。夏日的时候还能纳凉呢。”

  “她们不爱来,说还是家里好。”那老妪呵呵地答着。

  阿绫对此不急。这个院正常运行一段时间以后,只要它能运行下去,就不愁没人过来。它现在的样子其实已经超出她和天依的预期了,有十来个小朋友在这里,还有四个看孩子的老人。如果过了一个月、两个月,这个规模维持下去,这个制度在村里就算生了根了。

  缪叔则不多讲话,大口大口地喝起虾粥来。他下午干活时也出了力,现在饿得慌。这抚养老人和小孩的院子,给弱者少者提供的饮食倒是比赵府为下人提供的吃食还丰富一些。他抓住这个和老头小孩享受同等待遇的时间,将碗里的粥扒尽了,吃了切起来的半个鸡蛋,奶也一饮而空。

  吃足喝足,付了折算的饭钱,躺在公益院的暖炕上,天依竟有一种别样的安逸之感——比在从骠侯府里还安逸。毕竟现在自己落足的地面上,附近就睡着十来个小娃娃和老者,而且这院也算有一半是经由她们的手完成的。在赵府,除了每天要应付一些杂七杂八乱七八糟的社交以外,她们还处在城市的包围之中。古代的帝王营建都邑,虽然喜欢被平民和勋贵包围着,但这种包围在顺时是种防卫,在不顺时可就说不定了。

  次日。三人一大早就起来,但吃了早饭,跟院里的小孩子玩了一会儿,便和族公、其他无需照顾家人孩子的劳动妇女一块到路口去,等城里拉粪的车队过来。其他村民则继续忙活农事。经由昨日的介绍,村人已在不少新耕的地上应用了代田法,将种子播撒在不容易受风的沟底。

  “昨夕吃的粥真是不错,老夫现在还在想着它。”缪叔道,“先前我以为跟着两位出来,到村里基本上只有粟吃,可竟也有些鲜味。”

  “我们是沾了小朋友和老头的光。”天依说,“这算是我们在村里能找的最好的招待了——对来客好,对村里也不差,不用耗费物力杀猪出谷,只要把人安置到公益院添个饭碗就行。当然,这还是有点特权。以后不是什么大事,我们所到各村的临时派员就吃派饭,到老乡家里跟他们一块吃,老乡吃啥咱们就吃啥。”

  “要是朝廷上下的官吏到一个地方能这样吃饭,那各地的民力是能省去许多的。”

  “朝廷做不到。”乐正绫轻轻笑了笑,“吃派饭,我们自己这个所都不一定做得到,何况朝廷。”

  “是。”

  等了约一个小时,送粪的车队沿着村口的路浩浩荡荡开了过来。看见车上堆积如山的粪便,等粪的人群兴奋地往车边涌。

  “好家伙,乌啊,这么多粪!”族长同领队的杨乌说。

  “比去年的还多了几车。”杨乌擦了擦汗,“这累得。”

  “这结了社就是好啊,用钱少而得粪多。”乐正绫叉着腰,走到他跟前。

  “乐正夫人!”杨乌连忙上前行揖,“夫人何时来的村里?”

  “昨天,听说你们春耕进粪呢,人手不多,今天来帮帮你们。”乐正绫一边说着,一边问他,“买粪的凭牍收了么?”

  “收了,小黑身上带着。”

  “回去以后把这个凭条挂在社里,公示给大家看,用去了多少社帑,社帑还有多少。”阿绫做了个写字的动作,“让社员看看。”

  “之前买牛的时候就在做的。”杨乌连连道,“规制这一块,我们一直是谨行所里的教导,不敢怠慢,叫乡党和所里失望。”

  “今后也要一贯地保持下去。”乐正绫赞许他,“今年要做得好,或许还能争取一个免息。就是年息也不用还了。咱们给社里的贷款就变成免息贷款,这样大家都好。”

  虽然不懂海国人为何对他们这边的农村如此倾心,但是杨乌和几个热心的青年已经打定主意,好好照她们指出的道路办一场。

  “这些粪怎么浇到田里?”阿绫问他和族公,“怎么分?”

  “这些大车先卸货,把粪堆起来,然后用咱们自己的小车装到田里去浇。一会儿田里会很臭,夫人可以在村里待一会……”

  “说了是来帮忙的,饭都吃过了,不帮怎么成?咱们一块去田里,把粪浇上。”

  “这……”

  不待杨乌婉谢,阿绫就请车队把粪开到田间去,准备开始劳动了。管不得那么多,杨乌也只得跟她们一并投入忙碌的春耕。干粪块被妇女们打碎,一片一片地铺到田里。天依和阿绫就参加了铺粪的工作。今日的农田是臭气熏天,两人的鞋上、手上不免都沾了干粪。

  天依是希望沾的粪越少越好。好不容易买来的粪便,它适宜的归处是大地,而不是自己的布衣布鞋。它沾到衣物上,一方面是自己的衣服要洗了,另一方面是这几抹乌色浪费在了大地以外的地方,相当于直接浪费钱。因而二人之后小心打点了不少,算是把这点不必要的浪费给降低了一些。

  “两位之后还要回城里呢。这一身……”同耕的缪叔有些担心,“就算味道也不好闻。”

  “之后刮刮、洗洗就行。”天依说,“不是什么大事。这边也有井、有沟渠,打水不是什么难事。”

  两人在杨村的第二天便在上粪的劳动中度过。做事做到渴的时候,每次休息喝水的时间,天依都恨不得痛饮几碗下去。这事更让她感生活的不易。一个人要做农民,他一辈子的大部分时间都在这样脸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头里度过,而不得自由。和这种肉体上的痛苦相比,更绝望的是精神上的——这种生活从远古以来就一直存在着,到目前为止,天下的绝大多数人也难以摆脱它。恐怕到之后的几千年,农民也照样这样过活。

  她和阿绫至少得让这个时代的人们有个念想,营造出一种跳脱出去的可能,一亩地不是只能生产那么两石谷物,将来重活累活也不一定靠人来完成。至于这股向前的力能够产生多大的能量,在这个时代扳动铁道究竟有多大的难度、多大的作用,她们得先做再看。

  ——第四节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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