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场之前。

  铁牛巴巴地前后摸摸主子爷服饰。

  仿佛在试探贾琮骨骼是否清奇。

  曹达华瞪着铜铃大眼:“俺说小牛子,这儿可不是烟花酒楼。

  小爷的尊贵身子,有你这么摸的吗?

  成日家晴雯姑娘和你还说俺笨。

  脑子缺弦缺筋,俺看......”

  “你懂个什么!”

  铁牛打断他的话:“一边去,场归早就发下来了。

  服饰全部拆缝、不准穿双层的棉袄、穿毡毯的也要拆开。

  砚台底部、毛笔杆全部镂空,为的是好查看。

  不准作弊,食物一律切开,这是说着玩的吗?

  万一出了事,天子一怒,拖到宣武门菜市场。

  无论你一品大员、秀才功名。

  都是咔嚓一声的事儿......”

  “这里子、外子都是晴雯姑娘做的。

  叫她拆开,难为这回她不抱怨了。

  可要苦了琮三爷。

  听说蹲号舍就是蹲监狱一般......”

  铁牛不屑地撇撇嘴,在曹达华面前。

  他一直有城里人看乡下人的优越感。

  曹达华眨巴眨巴眼,羡慕道:“俺不知是这么回事。

  要不说晴雯姑娘手真巧,这棉袄针线密得,啧啧......”

  “都消停点,烛台、碳炉给我。”

  贾琮止住他俩,摇头失笑,这两个家丁真是一对活宝。

  两人递上。

  作为奶哥的铁牛更细心周到一些。

  “琮三爷,咱们的铜手炉可比别人的火盆好多了。

  是科考回来时,小蓉大奶奶....秦小姐送的。

  怕你蹲在号舍冷,这一包裹吃的。

  是珍大奶奶叫人带来的,快点名了,爷快去吧!”

  “嗯。”

  贾琮左手挎考篮、烛台,右手抱住手炉。

  秋日一大早的凉意,也不觉得多么冷了。

  举步排在顺天府一队。

  这回排队却是按府来排,不按县了。

  他也见到许许多多的直隶其他府县生员。

  天津府、河间府、大名府等等。

  贡院门口的守门、维持秩序的官兵。

  派了顺天府衙役、都察院五城兵马司、巡捕五营三个衙门的人。

  各省乡试都是用督抚作为监临官。

  顺天府则是用府尹董安掴。

  总督于朦胧兼任吏部侍郎,选为主考官。

  现下所有官兵都要听监临官董安掴的调遣

  董安掴亲自坐镇贡院二进至公堂。

  场院两侧灯火昏黄,远处传来声声鸡鸣。

  约好的贾琮、王浩、张冇才、周六合等人。

  一一排队过了搜检,这次搜检极度严格。

  主考、副主考、房官坐着观看。

  不过官兵切开食物是用刀的,不拿手碰。

  浩浩荡荡的一万多考生,斯文扫地。

  毫无尊严地过了严格搜检。

  在房官带领下进内龙门,往贡院二进转了几个弯。

  就见一丈多的荆棘围住号舍。

  号舍为砖石建造,有一万多间。

  一排排地分布于二进东西两侧。

  比号舍更高的是明远楼、瞭望楼。

  上面分布着盯住考生的冷面官兵。

  不少考生直打冷哆嗦。

  贾琮按号进舍,官兵就过来关上门。

  这是一名老兵:“小相公要出恭,就叫我。”

  贾琮撇了撇嘴,暗道:“乡试号舍,果然是监狱。

  一次蹲三天?真是煎熬啊。”

  与此同时。

  贡院三进内帘门里边。

  现任西城巡城御史的钱西洪早已收了王熙凤派住儿送来的贿赂。

  钱西洪科甲出身,八股文写得不错。

  由吏部、礼部推选为癸酉乡试房官之一。

  贾琮的考卷,他有权率先过问。

  燕京作为全国首都。

  直隶省的省城,顺天府衙门也设在城内。

  东南大门崇文门内的贡院。

  给贡院附近的胡同街坊带来了繁华。

  有笔筒胡同、鲤鱼胡同、驴蹄子胡同。

  头条、二条、三条等。

  贡院的中心建筑由外而内是;“开天文运”门。

  内龙门、明远楼、至公堂、飞虹桥。

  内帘门、聚奎阁、会经堂。

  号舍在二进的东西两侧,四角有瞭望楼。

  主考、副主考、房官从钦定上任开始。

  便在内帘门坐定。

  严禁考官在考试之前会见学生。

  一个装有煤炭的手炉,点蜡烛的烛台。

  考篮的笔墨纸砚和水以及食物。

  桌案椅子、一张床,除此之外。

  一无所有。

  昏黄的烛光充满了窄小的空间。

  这是二进东侧一排号舍的一间。

  贾琮四处打量,摇摇头,稳定心神。

  其他一万多考生的情况,大抵与贾琮相差不多。

  当然。

  科举代表了功名富贵。

  为了富贵也有的考生不怕死。

  或是考前秘密拜访过有关系的考官。

  或是绞尽脑汁瞒过搜检携带夹带。

  或是买题的。

  其中的潜规则又妙趣横生。

  八月初八晚上。

  贾琮做完俯卧撑。

  监视他的老兵偶尔把目光从窗外看进来,来回巡视。

  这种监视就好像个人卧室安了别人的监控。

  很不舒服。

  但贾琮耐心甚强,稍稍锻炼完毕。

  倒水抹了一把脸,旁若无人似的闷头大睡。

  那老兵盔甲俱全,啧啧称叹:“这不是文科举么?

  感情这位小哥当做了武科举.......

  才刚听内帘门的誊录人员问我。

  说这位是个神童......真他娘的羡慕。

  俺们在战场拼死拼活,也不及一个秀才光荣呐!

  什么狗屁世道......”

  八月初八的上旬月,斜挂东山。

  橘黄色的光芒莹莹挥洒而下。

  从木窗口进来。

  宛若嫦娥仙子的披帛轻纱。

  荡得草席上双手当作靠枕的贾琮微微迷醉:“贾珍、贾蓉父子命丧黄泉了。

  根据从二叔和秦老师那儿所见的邸报。

  当时王熙凤与他俩商量,定有上奏折一节.......”

  “那么,王熙凤会做些什么?

  以那个女人的脾性和强势。

  恐怕不会轻易放过我这个小叔子。

  外面不宁静,家里也不宁静.......”

  “但好歹这身份也不错了,比起那些平民、堕民、奴才。

  我实在很幸运了,十二钗的悲剧。

  比起苦难深重的他们,倒也很幸福了......

  走一步看一步,随机应变吧。

  王熙凤如果对我赶尽杀绝,来日可别怨我不顾情面!”

  与大多数考生的猜题、忐忑、焦虑不同。

  贾琮浑如游玩一样。

  但是他想得更多,更切实。

  乡试之后的计划、豫亲王的影子。

  家里的人物事情怎么处理应对等等。

  这个时候的孤独、些许彷徨是无人能理解的。

  每个人都有心事、不能说出口的话。

  再没文化的乡村小伙。

  午夜梦回也会想到家产、和父母的鸿沟。

  这些事只能永远属于自己了。

  “当!当!!!”

  八月初九的晨曦刚露。

  秋风微微冷冽。

  明远楼钟声响彻整座贡院。

  明远楼上。

  比一般知府高两级的三品文官董安掴。

  身上套了件大红孔雀补子、暖耳,吩咐道。

  “锁院、围棘、传题。”

  随着监临官一声令下,命令层层传达。

  畅通无阻地传入每一个列队的官兵耳中。

  守门官兵紧锁五开间大门。

  一丈多高的荆棘四四方方围住号舍。

  十几位差爷。

  分批抬着皇上的亲口命题巡逻过号舍窗外。

  井然有序,有条不紊。

  二进东侧的那棵文昌槐遮天蔽日。

  枝繁叶茂,坐落东部。

  虬结古老而沧桑斑驳,是元代留下来的。

  枝叶却是伸出西部好远好远,都伸到了贾琮号舍窗外。

  不少人挨近文昌槐叶子而心里慰藉。

  文光射斗牛,有文昌槐保佑啊。

  贾琮注意保养眼睛,劳逸结合、常做眼保健操。

  倒大大避免了近视的情况发生。

  直勾勾地瞅了两眼晃动的公告牌,看清了题目:

  乡试第一场四书题“皆雅言也。叶公”。

  出自《论语,述而》十五章末尾、十六章开头。

  这是一题前言不搭后语的“截搭题”。

  试帖诗:“多少楼台烟雨,得雨字儿”。

  出自杜牧诗句。

  老兵拿进来了红格纸、草稿纸。

  截搭题是四书题最难的。

  破题就能难住考生好长时间。

  因为这两句话毫不相干。

  得想办法让它们联系起来。

  即便连中小三元,也练过不少类似的截搭题。

  可要想超常发挥,写出心目中最好的。

  对贾琮来说也不是吃饭喝水那么简单。

  他自己也觉着有点棘手。

  但还是忍住了咒骂皇帝、咒骂八股文的冲动。

  只是试帖诗,还难不住他。

  “嘎吱”的一声响。

  老兵关门锁门。

  贾琮融合了两个灵魂的大脑飞速转动。

  朱熹集注、前世积累,滚滚而来。

  装有煤炭的手炉在桌子底下温暖的散热。

  喝水、吃饼,补充营养。

  贾琮恍惚记得前世在文史书籍中见过相同题目的范文。

  却不能原木原样地记清楚,好在大体思路是有了。

  ........

  至公堂北面有一座飞虹桥。

  此刻直隶乡试,有重兵把守。

  考官不能出,考生不能进。

  内帘门里边的会经堂。

  十几位房官早已经过了跪拜、磕头、焚香、洗手。

  一起注目之下。

  于大堂陪同主考官于成龙神圣地拆开题目。

  忙完程序。

  这时真是闲极无聊。

  几位精研八股的老头子你来我往地交谈着。

  风头最劲的贾琮,也不时从他们口中提及。

  不过提到贾琮的频率不是最高的。

  毕竟贾琮年纪还小,二则乡试可不是县府院。

  多少神童、惊才艳艳的考生于此铩羽而归。

  终生不过的例子很常见。

  考生基数大,录取比率低。

  注定了会有这种情况。

  聊了一阵。

  房官钱西红借口出恭。

  老迈的步伐慢慢悠悠地行到一房间外的夹道。

  约好的那位誊录人员过来碰头,垂头作揖参拜。

  “钱大人,不知有何事吩咐小的?”

  “唔.......”

  钱西洪扶起他:“小李啊,别见外。

  你是我衙门的书吏,是亲戚才给你这个机会。

  三场乡试之后,你务必找到贾琮的墨卷。

  亲自抄录朱卷,于朱卷边角编号‘贰贰一’。

  到时我就知道那份朱卷是他的了,知道么?”

  李誊录闻言一愣,左右瞧瞧,有些惶恐不安。

  “大人,乡试舞弊可是要杀头的。

  小的一个小小书吏,满门抄斩都不够!”

  “谁说舞弊了?

  你怎知晓我要舞弊?”

  钱西洪一瞪眼:“这是王子腾的内侄女打点过来的。

  我做主,锦香院那娘们你要不要?

  到时我和东城的同僚老马一开口。

  赎乐藉的银子都能给你免了。

  你不是想要西郊外的地么?

  我派衙役出马,一个员外,诈也诈过来了。

  不识相的话,得罪了王统制,你我能有好果子吃?”

  李誊录思来想去,受利益蛊惑,面色有所松动。

  “是,小的怎敢违抗。

  大人恕罪,只是一时不安罢了。”

  二进西侧的号舍。

  魏无知的心情与贾琮、绝大部分考生又是不一样。

  他该是最有把握的。

  把握不仅仅来自于深厚的八股、四书五经底子。

  早在科考过后,乡试之前。

  他便进京拜访了堂舅罗敏。

  谈及罗国奇不清不楚地死亡。

  宛平县衙就只报了一个“马贼作案。

  罗生员本有案底”的卷宗,罗敏怒极反笑。

  那天在座的还有乡试副主考、礼部侍郎徐有贞。

  堂舅罗敏打的一手好骨牌。

  隐晦提及提拔堂外甥一事。

  徐有贞不声不响,只说了一句:“贰壹壹。”

  当时罗敏了然:“徐侍郎,骨牌可没有‘壹’啊!

  最小不过二点的地牌。”

  徐有贞笑道:“骨牌是两个骰子合起来的。

  若是这般算,多出一个零点。

  壹点和零点合拢,就有了。”

  那时罗敏不点破。

  魏无知回去之后,冥思苦想。

  “贰壹壹?到底是什么意思?”

  “贰壹壹,贰壹壹......”

  默念几遍,魏无知于堂舅厢房一拍床。

  恍然大悟:“而已矣!”

  “而已矣”这三个字。

  在一篇八股文之中,本是可有可无的语气词罢了

  看考生习惯怎么用。

  徐有贞分明是说:只要末尾带了“而已矣”三字。

  他很有可能录取!

  这便是科场舞弊最常用的潜规则。

  考官不会直接说明,靠考生领悟他的话。

  比如“我大清帝国”的“尽此壶”。

  原本是考官与考生宴会说的喝酒之话。

  但是它暗藏玄机。

  最后凡是末尾带了“尽此乎(尽此壶)”的八股文。

  那位考官都录取了。

  不点破是因为科场舞弊,轻则罢官、重则杀头。

  于是说一些一语双关的话,全靠考生误不误。

  拉关系?

  舞弊?

  泄题?

  并不是。

  这种潜规则,完全找不出罪名呐。

  人家不就是应时应景的说了一句话嘛......

  那时跟魏无知过去的好友也有好几位。

  有的没领悟,有的领悟了,心照不宣。

  在红格纸末尾写完“而已矣”三个字。

  魏无知落笔,逸兴遄飞,掩不住地春风得意。

  “魏某此回乡试中定了,贾景之啊贾景之。

  你恐怕没有魏某的好运,我舅舅还说。

  王子腾的内侄女与你不对付。

  内宅不宁,外面惹是生非。

  贾景之你作恶多端,锋芒毕露。

  这回必然从神童的天堂,跌入落第的深渊。

  表兄,我会为你报仇的,哈哈哈.......”

  一首试帖诗龙飞凤舞地挥笔写就。

  已是初十了。

  魏无知喜不自禁:“有副主考青睐,我该有乡试解元的希望罢?

  而你贾景之下一场五经题,连房官都过不了。

  唉......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

  高处不胜寒呐!”

  ~~~~~

  八月初十,乡试秀才交卷、出场。

  东城与西城有好远的路。

  明日十一又要进场。

  所以贾琮没回家。

  带着铁牛、曹达华,出得笔筒胡同。

  到鲤鱼胡同。

  此地是贡院附近最热闹、最兴旺的胡同。

  传说有一位穷举人进京赶考。

  此地一位老人收留了他,次日下大雨。

  有鲤鱼跃向贡院龙门,穷举人高中状元。

  回来给老人建了牌坊,这地方就火了。

  鲤鱼胡同的客栈几近人满为患。

  喧嚣谈论、点菜划拳声此起彼伏。

  周六合问道:“景之考得怎样?”

  “说不准,这是功底加运气的事情。

  时间足够多,写得还马马虎虎。”

  以前能连中小三元,除了八股文过关。

  提前与刘华、沈郜、陈东生搞好关系亦是至关重要。

  而今主考于朦胧、副主考徐有贞。

  贾琮就没关系了。

  “我在中二比、后二比用了佛、贞观的字眼。

  也不知考官会不会误会。”

  贾琮茶到嘴边,停住询问。

  王浩有过乡试经验。

  “这也是说不准,佛、贞观在四书五经也有提及。

  但是第一眼,佛便是佛教。

  而儒教是天,贞观怕是会被认作李世民年号了。”

  王浩皱眉:“考官八股文做得好,但是八股文不代表博古通今。

  你这俩字眼不该用.......不过这只是保险起见。

  既然四书五经有出处,倘若考官以此为由。

  景之大可以反击他,以咱们的兰陵盟书社。

  广发印稿,大肆宣扬。

  考官若是误判,不想回家种田都难。”

  “是极,你是正经的八股底子,怕他个劳什子!”

  张冇才大碗喝酒:“咱们兰陵盟多拉了几个人进来。

  指不定有朝一日能与燕社比肩呢。

  入盟章程是不是要定下来?

  可不能滥竽充数,宁缺毋滥。”

  “不错。”

  贾琮点头道:“入盟的条件便先是这般。

  认可‘为生民计,为功业计’的核心。

  其二不得妄论朝政,其三继往开来。

  既继承儒学一脉,也不排斥别的思想。

  我的意思是,农作、水田、匠艺。

  钢铁等类的书籍、讨论,都要包容并蓄。”

  王浩却觉得不妥:“后者不过末端,景之不是舍本逐末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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