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浩、周六合二人从呆滞中回神过来。

  周六合涨红了脸,变得目不斜视,眼神有些躲闪。

  他在八卦算命还可。

  可面对其他女人时他就说不出话,特别还是年轻漂亮的女子。

  若是张冇才在场,肯定能贫嘴几句。

  他们师兄弟三人站在院子正路。

  王浩开口搭讪道:“冒昧烦扰,今日逢七庙会。

  我们香客出来瞻观祈福,敢问姑娘。

  贵庙为何如此冷清呢?”

  “没人来自然冷清,你们来了不冷清。

  我来了不就更不冷清了么。”

  妙玉本不想回答,可又怕此番不理会人。

  没由来使得这三个臭男人不甘休地进一步挠闲。

  索性冷嘲热讽的丢下一句,便警惕地执锄上了台阶。

  贾琮不禁恍然,他在红楼中读到过。

  邢岫烟说妙玉在苏州;“为权势所不容”。

  情况该和现在差不多。

  她这副爱搭不理,生人远近的样子,却也恼人。

  周六合稍显不悦道:“姑娘,我们香客上香。

  是要给贵庙捐香火钱的。

  自古可没有拒绝客人的道理。”

  妙玉闻言不为所动,眼看着她头也不回得就要进庙了。

  王浩急中生智,忙道:“姑娘,我们这里有位大楚第一神童。

  琴棋书画,诗词曲赋,无所不能。

  便是老庄学说,佛家禅理也有涉猎。

  姑娘不愿觅一处清凉地,品茶、下棋、谈谈么?”

  “嗯?久仰了。”

  妙玉仍旧不回头,莲步未停,径直进了庙。

  往偏殿侧道而去,语气充满揶揄。

  古时寺庙道观的尼姑、女人、道士。

  因为占着佛道的名头。

  得以走入上层社会的官宦人家。

  因此也有不少官宦男人食髓知味,专门勾引寺庙女人。

  暗地里惹出多少惊世骇俗的事情。

  也有官宦家的奶奶、小姐,跟寺庙里和尚偷会的。

  妙玉也认为他们是这种人。

  她或许不是第一次遭遇这种事了。

  江南风气也有开放的一面。

  她的面容气质,也许吸引了一部分人。

  热脸再度撞了冷灶。

  王浩不觉失望,反而兴奋:“你们谢不谢我?

  这妮子够带劲,有谁能拿下她?

  我就喜欢这种不服从的女人。

  才能展现咱们男人的征服能力。”

  周六合:“……”

  贾琮摇头失笑,扇子手心一转。

  “她不会再出来见面的,咱们上香逛庙会去。”

  .......

  牟尼院净室之中。

  法华师太在蒲团上盘膝而坐。

  布满褶皱的手拨动念珠,妙玉进来。

  她还是闭着双眼,披一身旧袈裟:“有贵客来访?”

  “贵客?”

  妙玉上前添了香,唇角含冷笑:“他们算个什么贵客。”

  “你性子孤傲,佛法总是不坚。

  当年邢家姑娘就取笑你‘人不人,鬼不鬼’。

  如此你就再不能识得贵人了。”

  法华师太叹了口气,道:“方才为师在殿后瞧那三人面相。

  那位年纪最小的公子,本该早夭。

  但也不知是不是我眼拙,他分明是经过逆天改命的人。

  如此之人,身具大气运。”

  妙玉并不以为意,转口道:“师父,说起邢姑娘,不就是他表姐么?

  我一路进京来,听过这位少年神童的名声。

  前年邢姑娘还说过,她姑姑是荣国府的大太太。”

  法华师太淡淡一笑:“你不听也罢,我们在苏州就不得权势。

  一切生计还要赖你。

  为师的圆寂之日,无多了。”

  “师父.......”

  妙玉身子微颤,在她的人生之中。

  佛教背景比家庭背景更重要、更有影响。

  她三岁就出家,六岁开始和邢岫烟做了十年邻居。

  从小到大接触最多的就是师父、邢岫烟。

  可邢岫烟对她没有影响。

  反而是她教邢岫烟认字、读书。

  “生老病死,自然之法。

  乃是常事,有何可悲。”

  法华师太面容平静:“我遗言不多,既已进京。

  好生留着,入我火聚,得清凉门。

  贵人不远,各人自有缘法。

  你租赁在这里也不是长久之事。

  阿弥陀佛,你....去吧。”

  “好。”

  妙玉怔怔半响,方才关上净室的门。

  眼泪止不住地打转,她何去何从?

  ~~~~~

  三人逛西郊庙会回来,进城。

  那时张冇才也脚步飘着回到西小市兰陵书社。

  一个劲夸北清河厂的姐儿好、姐儿妙。

  周六合就说去西门牟尼院遇到一位妙人,连声夸赞。

  张冇才后悔不迭,气极而倒。

  骂他们不讲义气,这种好事竟然不约他。

  又过了几天。

  报行的报子飞马停在幌子木桩下:“捷报!捷报!

  兰陵盟王浩中了第五名春秋经魁!”

  几人闻声联袂而出,纷纷大喜。

  王浩忙问:“没有了吗?”

  “其他没有了,就中了一位。”

  那报子奇怪道。

  王浩一愣,随即便觉尴尬了。

  贾琮淡然道:“添了一位举人,是咱们兰陵盟的福气

  王师兄,你些快去参加鹿鸣宴吧。

  我们一同去领卷子。”

  周六合愣在原地,身子发抖。

  脚步踉跄地退后几步,倍受打击。

  张冇才叹了口气,索然无味。

  张榜、发卷都在顺天府衙门。

  他们去时,大门口人流涌动。

  清一色的方巾飘飘。

  王浩受了书吏邀请,却折回来,脸色极度难看。

  “景之,我的座师是钱西洪。

  我向书吏打听过,是他黜落了你的卷子。

  这次鹿鸣宴,我不参加也罢!”

  这时。

  贾琮也领回了墨卷、朱卷,站在衙门右方照壁人流外。

  张冇才冷哼一声,夺过来看朱卷批语,勃然大怒。

  “这什么狗屁的考官!

  佛时、贞观也不理解。

  误判!这是误判!”

  三人看完卷答,吩咐面带怒气。

  看向一言不发的贾琮,等他作出决定。

  是反击?还是妥协?

  反击钱西洪,或许能查出更多线索。

  但。

  这仅仅只是一种报复,事已至此,无法更改。

  还有,则是钱西洪变成了王浩的座师。

  举人对秀才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王浩不可能不希望获得这份荣耀的。

  一边是盟友,一边是仇人,如何抉择?

  贾琮面临了一个称得上难题的难题。

  如何处理这个难题。

  不但能看出他这个盟主的魄力、行事作风。

  而且。

  更能考验兰陵盟的四位元老,会不会因此而出现决裂!

  在如此进退为难之境。

  贾琮竭力平静心神,挤出笑容对王浩道:“鹏举,高中举人,参加鹿鸣宴。

  是天下几十万秀才引以为荣、梦寐以求的事。

  就算为我兰陵盟增加一分实力,你也不能不去。

  举人是有做官资格的,考不中进士也能参加朝廷大选外放。”

  三人闻言都低头,因为贾琮顾全大局的退让。

  让他们的心思悄然发生了改变。

  最起码贾琮能为盟友考虑、着想。

  不会因为一己之私,背信弃义。

  一个联盟、集团、公司,甚至国家。

  都需要凝聚力,否则寿命不长。

  兰陵的凝聚力,在这一刻萌芽了。

  虽然只是王浩一个人的事情。

  但贾琮的态度,代表了盟主长此以往的态度。

  若非如此,则是物伤其类,离心离德。

  “景之的好意我心领,奈何我却过不了心里这一关。

  你没有对我不仁,我又怎可使你不义?”

  王浩一咬牙,拂袖道:“钱西洪的误判之事怎么算呢?

  难不成你真要忍气吞声?”

  “鹏举,现下不是争论不休之时。

  你的鹿鸣宴要紧。

  下一刻再论也不迟。”

  贾琮面色倏地发冷,低沉道:“我的态度表决了。

  是为兰陵盟、还是为我,你自己做决定!”

  “我.......”

  王浩语塞,他诚服于十二岁的贾琮麾下。

  本就是匪夷所思的事情,是投机的成分居多。

  贾琮的名声、才情、背景,都是他投机的筹码。

  这样走下去,未来他也是一个政治投机者。

  就像北明臭名昭著的羊可立、李植。

  江东之、大清的康有为等人最终的结局。

  一般不会好,或许身败名裂。

  然而现在。

  王浩发现有一种更好的联结、更好的纽带。

  也许能取代这种目的。

  他是兰陵盟最年长的,目今也成了功名最高的。

  “一面是盟友,一面是座师,忠义难两全。

  大不了我作壁上观,两不相帮。”

  这样想着,王浩似下定了决心:“我听从盟主吩咐,顾念大局。

  但景之若要反击,王某绝无怨言,告辞了!”

  看着王浩进了顺天府衙门。

  张冇才、周六合对视一眼。

  二人心思各异,默然不语。

  张冇才眼睛一眨,笑哈哈道:“取笔墨纸砚出来。

  我这涿州才子诗兴大发,即兴赋诗一首!”

  他的随从取了笔墨纸砚到路旁石台铺开。

  张冇才一气呵成地挥笔写就,便有不少落第的秀才围观。

  有人念道:

  “读书人,最不齐。

  烂时文,烂如泥!

  国家本为求材计,谁知道变作了欺人技!

  三句承题,两句破题。

  便道是圣门高弟。

  可知道三通四史是何等文章?

  汉祖唐宗是哪一朝皇帝?

  案头放高头讲章,店里买新科利器。

  读得来肩臂高低,口角唏嘘。

  甘蔗渣嚼了又嚼,有何滋味?

  辜负光阴,白白昏迷一世!

  就叫他骗得高官,也是百姓朝廷的晦气!”

  “这讽刺好生辛辣!”

  张冇才道出了别人想说而又不敢说的科举真实现状。

  引起了不少落榜秀才的共鸣,争相传看。

  他笑看贾琮。

  贾琮嘴角上扬:“我也技养了,即兴赋诗一首!”

  “哇,贾神童要作诗了!”

  “没想到贾神童也落榜了啊!”

  一时围观人数剧增,只见贾琮写的是简短的四句:

  “佛时是西土经文,宣圣低眉弥勒算。

  贞观乃东京年号,唐宗失色汉皇疑!”

  众秀才正为“我落榜不算什邡,人家贾神童也落榜了”的现状自我安慰。

  不解贾琮诗句何意。

  事已至此。

  周六合明了,举高墨卷、朱卷,大声道。

  “诸位同年,贾景之的朱卷被误判了。

  你们且仔细瞧瞧!

  佛时、贞观,四书五经里没有么?

  如此不通的考官,安能进入抡才大典!

  我等乡试还有什么公正可言?!”

  一干秀才静了一静。

  他们都是来看榜、领考卷,落榜的。

  自是心里愤懑不平,大有怀才不遇之感。

  此时几位考生传看完毕,舆论顿时哗然一片!

  “佛时在《诗经》里面就有。

  佛读弼,意思是辅佐!”

  “贞观在《礼记》里面有。

  ‘万国以贞’,观念去声‘贯’。

  代指宫阙!这考官竟然不知!

  我等好生冤枉!

  不知误判的还有多少?”

  “不公平!不公平!”

  顺天府衙门前的一众落榜秀才。

  在半个时辰之后,彻底暴乱了!

  无论看过没看过贾琮的朱卷,作为落榜之人。

  心里就不会好受,他们不是为贾琮。

  而是看准了这个契机!

  要大闹一场,人多势众,法不责众。

  没准再考一场,他们就中了!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他们找到了这个契机!

  顺天府衙门的差役、门房也愤怒。

  但是他们可不敢打秀才。

  贾琮笑着使个眼色,三人悄悄退出回去。

  这些秀才抓住机会。

  贾琮只不过是顺势拿他们做枪!

  “景之要闹大么?现下都传开了。

  鹏举那边又怎么办?”

  周六合在兰陵书社二楼坐定,另一边坐着张冇才。

  贾琮还未说话。

  张冇才唯恐天下不乱,插嘴道:“闹!就是要闹!闹他个天翻地覆!”

  贾琮瞧向窗外蓝天,秋高气爽,万里无云。

  “不是我要闹,既然考卷已经发还。

  这说明什么?

  礼部已经磨勘了!

  钱西洪四书五经不滥熟,他活不了几天了!”

  各省乡试,无论是哪个省。

  墨卷、朱卷定了名次之后。

  都要交礼部磨勘。

  “这是我的态度,王师兄的举人功名。

  不能不要,仇,也不能不报。

  师生之谊并非不能打破。

  此等趋炎附势、学识不高的考官。

  于他不会有增益,反而是麻烦。

  我倒是想知道,这到底是他钱西洪自作主张?

  还是背后有人指使!”

  贾琮吩咐铁牛叫上来金喜财、黄俊郎,张冇才、周六合心下一定。

  能两全其美,总归是最好的。

  盟主最难做,若是一味妥协。

  将来也护不住自己人。

  周六合愤怒地拍拍桌子:“景之家不是公府么?

  百年望族总有些人情关系,不如......”

  “我打算自己处理之后再回禀父母。

  说来惭愧,他们不大在官场走动。

  顶多托关系求人罢了。

  而我那嫂子又和我有龃龉。”

  贾琮轻描淡写说完,二人便不再问。

  贾琮取出墨卷朱卷道:“黄掌柜,金掌柜。

  把这两份卷子原模原样印一千份。

  取到门前贩卖,若是亏本拿我分红垫上。”

  ——————

  礼部排名六部第三。

  下设四个司。

  祭祀司、仪制司、主客司、稽勋司。

  除了主管祭祀礼制。

  还总管全国教育、国家外交。

  乡试考卷送到礼部仪制司磨勘。

  仪制司主管礼仪、宗室袭封、贡举、学校。

  直隶省近水楼台先得月。

  乡试考卷是第一个送来的,发还考卷之后。

  负有主要责任的礼部仪制司郎中、员外郎、主事十几人。

  联名上书弹劾都察院御史钱西洪“学识不谨,批阅失妥”。

  八月末。

  礼部侍郎徐有贞听说此事。

  才忙完乡试的他,抓住契机。

  上书弹劾钱西洪、上司礼部尚书。

  吏部尚书选人不当、顺天府尹董安掴失察、直隶总督于朦胧失察。

  并且作为副主考引咎自责。

  徐有贞这个阴谋家有不可告人的目的。

  徐有贞、罗敏等都是秦亲王派系。

  他虽然会有惩罚。

  但第一时间认错,机会很大。

  并且拉礼部尚书下马。

  继而。

  礼科都给事中、给事中坐不住了。

  他们专察礼部官员。

  弹劾礼部侍郎徐有贞。

  作为乡试副主考,严重失责。

  科道台垣官一出马,战斗力无比生猛。

  面对礼科指责。

  徐有贞同派系的吏科都给事中罗敏又弹劾礼科。

  “风闻上奏,不明事由”。

  钱西洪危险了。

  直隶省乡试案,短短几天内。

  随着邸报传抄奏折、两千个驿站的传送。

  轰动全国。

  贾琮乡试落榜的消息也在贾府传开了。

  这个消息波澜不惊。

  寄予他厚望的族人或许稍有失望。

  但也不会遗憾到什么程度,乡试落榜很常见了。

  不过。

  他的那一层“神童”、“灵光保佑”的光环。

  因此也慢慢淡了下来。

  贾母、王夫人几位,听说此事。

  大抵就回了一声“噢,好好再读罢”。

  .......

  .......

  东路贾赦院,堂屋留饭。

  大老爷这一房的主子齐全。

  贾赦、邢夫人、贾琏、王熙凤、贾琮入内。

  平儿、娇红、秋桐、晴雯、小红等丫头在门口伺候。

  “十二岁中秀才,这是天资。

  你已故的珠大哥考中生员之时,都十四了。

  不中举人,倒也在情理之中,多考几次。

  磨练也磨练出来了。

  科场哪是那么好走的?

  对不对?”

  主座的贾赦老气横秋地说道,他和邢夫人东西对立坐着。

  下首贾琏、王熙凤先不入座吃饭,伺候二老。

  放筷子、布让,等邢夫人发话“一起吃吧”。

  俩夫妻才入座。

  贾琮最后一个远远坐着。

  堂屋光线昏暗。

  通往外间的门又放了大红猩猩帘毡。

  娇红在旁点了戳纱灯。

  听贾赦说,邢夫人笑着应声。

  她的粗胖程度估计有王熙凤、贾琮合起来那么大。

  食不言寝不语也就未婚的公子小姐们。

  两对成婚多年的夫妇倒是席间能说的。

  邢夫人心里算计银钱周转,说道:“老爷,为琮哥儿读书这事,所费不赀。

  去年到今年八月中秋,林林总总也拿出去一千三百多两了。

  可是有几间房子几亩地的值当。

  乡试会试这些事我不懂,但如此练下去......”

  她也是心里叫苦,作为嫡母,不能不管。

  可贾赦本就铺张浪费。

  宴会、看戏、听曲、小老婆。

  她经手的,拿不到大头。

  王熙凤眼神转了转,心里冷笑。

  一听涉及银子,贾琏耳朵竖了起来。

  大房齐聚一堂的吃饭场面。

  在贾琮的红楼印象、一部分记忆融合之中。

  可是从未见过。

  大抵是从贾琏、王熙凤搬回来。

  贾琮上进之后,慢慢开始的。

  贾赦破天荒地头一次琢磨起自家银子来。

  就像后来为了五千两银子卖掉贾迎春一样。

  这个身价看起来不低。

  但是。

  不值秦淮河名牌姑娘上十万的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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