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店后院的兰陵书店。

  金喜财大叹苦经:“这样下去,得关门停业了。

  亲王府的人,哪儿是容易喂饱的?”

  “且先等过了下月再说,公子正在参加春闱。

  他自个儿的人脉也不少,如今府尹大人不就是考官么?

  京城的官儿,未必人人都怕亲王。”

  黄俊郎也是强自支撑,遂问道:“下去岭南的人都死了吗?

  怎没个回信?”

  “前几年他们还在苏州遇到公子。

  这会子正在联系扬州呢,还好那边的店铺做大了。

  我们回南方也不亏。”

  黄俊郎摩挲着下巴,放低声道:“老金,我告诉你个事。

  前几天公子过来巡视,你可有发现异常?”

  金喜财一愣:“有什么异常?看不出来呀......”

  黄俊郎给他回了很懂事儿的眼神。

  “你没发现贾公子那样子,不是满面春风。

  走路都有点飘吗?

  年纪也不小了。

  定然是家里......嘿嘿嘿!”

  “嘿嘿。”

  ......

  夹道尽头翩然转出来两位美人。

  弱柳扶风似的林黛玉,冰肌玉骨的薛宝钗。

  往前进了贾琮小院,就听见厢房窗内。

  贾迎春在说话,另外两个是晴雯、香菱。

  林黛玉抿嘴叫宝钗来偷听。

  薛宝钗摇头不愿做隔墙之耳,黛玉只好跟她进去了。

  晴雯上茶,几女絮叨一阵。

  贾迎春看着香菱,调笑道:“我才刚就说晴雯手巧、香菱乖巧。

  都是一样大的美人,我要是男人。

  我都该嫉妒琮弟了。”

  香菱见了宝钗,行礼之后。

  主仆二人难得叙旧,她和宝姑娘还聊得来。

  贾迎春转头看了眼薛宝钗,若有所思。

  林黛玉笑道:“有福、有福,戏里不常说佳人配才子。”

  晴雯、香菱羞得都来闹黛玉。

  薛宝钗端坐,对迎春道:“依你们家的礼,两个通房该够了。

  琮弟若是春闱上榜,至多也才三人。

  可未必比得上香菱!

  你这个做姐姐的,该不该谢谢我哥哥?”

  “该谢,该谢。”

  贾迎春噗嗤一声:“要是你过来做我弟妹,那就更该谢了。”

  薛宝钗雪脸一红,羞恼地伸手去掏迎春腰肢。

  一时间,二人戏作一团。

  另外三人愈发笑得欢乐,满室添香的银铃笑声,犹似仙乐。

  林黛玉点头抿笑:“难得见宝姐姐吃瘪一回,该、该。”

  林黛玉对薛宝钗一开始几年有龃龉。

  下人多谓之黛玉不如宝钗,主要在为人处世方面。

  林黛玉那时很不忿,见面每多讥讽。

  比如薛蟠大闹薛家那一回,宝钗哭肿了脸。

  进大观园泪痕犹在,林黛玉就要讽刺几句。

  又比如梨香院吃糟鹅掌,林黛玉说雪雁“我的话你不听。

  她(紫鹃)的话你就听,像圣旨似的”。

  实是讽刺宝玉听宝钗“酒要温着吃”的话。

  林黛玉不愧“心较比干多一窍”。

  反应不快点,还真听不出来。

  诸如此类不胜枚举的事情,都是林黛玉心里防范薛宝钗。

  她和宝玉原本亲密的缘故,两人的心结。

  直至红楼十三年薛宝钗“兰言解疑癖”,才冰释前嫌。

  所以现在林黛玉对薛宝钗不但不讥讽。

  反而多了一分敬重。

  人总是因时因地而变,林、薛也不例外。

  “以前史大姑娘来了。

  那才是一屋子的欢乐。

  琮三爷没跟她谈过。”

  众女笑闹之际,香菱持书问宝钗字,插口说道。

  香菱平时都是跟着宝钗在大观园蘅芜苑。

  因为那个赌约。

  薛蟠反而少接触她了,得以受诗书环境熏陶。

  性格中有点呆性,“呆香菱情解石榴裙”。

  因此还加入了诗社,拜黛玉为师。

  经过没日没夜的苦心琢磨,终于作出令人称赞的。

  “精华欲掩料应难,影自娟娟魄自寒”。

  说得也是香菱自己。

  “呆香菱、憨湘云,你们俩个,都是话多的。”

  薛宝钗可被她们两个烦透了,相对于她自己。

  她们倒是显得天真活泼,不大知世事的了。

  侯门千金史湘云,不知当票是何物。

  香菱对待宝玉所说的担心薛蟠正妻,亦扭头就走。

  “宝玉比他快活,好歹老太太朝夕遣人问候。

  去年秋天,二舅又钦点学差。

  宝玉那个厌恶功名的脾性,愈发不想读书了。

  把他乐得,可若是二舅回来,总要急一回。”

  林黛玉分析道:“琮三哥就不同,二姐姐你最熟悉。”

  贾迎春眸光一暗,低叹:“总有个庶字、庶出嫡出,不论男的女的。

  总要艰难得多。

  如今世上官家娶亲的,还论嫡庶。

  我也是庶出,除了月例,大太太可不给一分银子。

  再看三妹妹,为赵姨奶奶的事。

  烦成什么样......”

  宝钗闻言却摇头道:“琮兄弟究竟通世道,悟了,上进了。

  男的不论嫡庶,总能走出去,有个活法。

  照你们这么说,谁家没点烦心的事。

  各自捂住不外传罢了。

  真能超然物外,无动于衷。

  万事不萦绕于心的,栊翠庵的妙玉也不能。”

  黛玉说起宝玉不听劝,宝钗心里便颇有失望。

  能劝说宝玉的,除了她,还能有谁?

  宝钗与袭人差不多是一类人。

  晴为黛影,袭为钗副!

  然而终究有所不同。

  袭人的劝说,是以爱护宝玉为主。

  对老爷、太太敷衍塞责过去就行了,不要求为官之类。

  甚至不能因为读书累坏身子。

  宝钗的理智,是以举业为要。

  一次当众劝说,贾宝玉当场翻脸就走。

  可把个宝姐姐躁得无地自容,这还是她。

  别人怕是要记仇了,宝钗与宝玉。

  终究不能成为知心之交。

  而林黛玉要的,则是贾宝玉的真心。

  薛宝钗要的,是贾宝玉夫人的地位。

  早在薛家未进京之时,薛姨妈就大肆宣扬。

  宝钗的金锁,要拿玉来配。

  何尝不是为金玉良缘留后路呢?

  摆在薛宝钗面前的,有两条路。

  一是;嫁给宝玉。

  宝玉有老太太宠爱又有个贵妃姐姐。

  能够维持住薛家的富裕地位。

  薛家是富而不贵,先祖是中书舍人。

  中书舍人是什么官?

  这只是个小官,明代以来,中书舍人、尚宝司少卿等位置。

  都是不需要进士出身的京官。

  某些大佬都可以安排亲戚进来,不能左右军国大事、朝廷重政。

  别的为官、有爵的,更没有。

  目前来看。

  贾宝玉才是最稳妥的。

  薛姨妈可谓老奸巨猾,并没有表面那般老实。

  有点先见之明,就是教子无方。

  第二个;人选是参加科举的贾琮,但是。

  贾琮在家里几乎没地位,未来的前途。

  宝钗也不知道,尽管......

  贾琮入世向上的理念与她吻合。

  宝钗说起贾琮通世道。

  林黛玉又忽然想起扬州办丧事的事情,遂沉默不言。

  晴雯扫视一圈,杏眼咕噜噜一转。

  “今儿十六,刚好出场,她得回来了。

  你们莫不是问她私刻的事情?”

  “正是,晴姨娘以为我们来玩的?”

  林黛玉目光一转,牙尖嘴利,取笑个不停。

  晴雯真是拿她没办法,躁得慌。

  贾迎春扶住晴雯的削肩膀:“你别在意颦儿那张嘴。

  她是个逢人就笑,心里没算计的。”

  “说到没算计,云妹妹更甚。

  那天进门就对宝琴说:别去二太太家。

  房里的丫头都是要害我们的。

  你们听听,这是不是小孩子说的话?”

  薛宝钗这一打岔把众人都说笑了,又打量着晴雯道。

  “如今晴雯也是小管家了。

  男主外,女主内!

  终是开了脸,难怪他事事告诉你。”

  林黛玉摸摸插花卉的瓷瓶,正值失神未几。

  就见贾琮赶进来,一脸的热汗:“这是给我接风洗尘?”

  “你想?别人还不愿呢!

  举人老爷考得如何?

  奴婢这厢有礼了。”

  晴雯眉眼弯弯,迎出来装模做样的福了礼。

  然后给他一边脱外套,一边叫香菱去打水。

  香菱一脸正经道:“姑娘们是来问爷私刻的事情。”

  贾琮捏了下晴雯那张古灵精怪的小脸蛋。

  接着进里间清洗了,揩拭干净,出来道。

  “你们不说,我差点忘了这茬。

  等放榜了,我出去看看。”

  “兰陵盟是你结的,兰陵书店不是你的吗?”

  林黛玉放下花瓶,那杜鹃、牡丹插得特好。

  剪裁得宜,古代插花都是一门学问。

  瓶子、水源、剪裁,有专著论述。

  “如果是我的,家里能容我?

  早派管事去接收了,我不挂名。”

  贾琮轻笑着摇头,坐下解释道:“不当家做主,就不是主人。”

  林黛玉秀帕半掩,笑道:“不聋不哑、不做当家翁,这个好。”

  二人看似很自然的交谈完,黛玉便移过目光,不再言语。

  突然的话题中断,贾琮也稍显尴尬。

  好在这时,耳畔再度传来熟悉的声音。

  薛宝钗问他可记得考场上怎么写的。

  贾琮点点头,默写几句出来。

  薛宝钗细细品味一番,惊奇道。

  “是比以前进益了,尤其最后一篇大章题‘由衣帛推之。

  而知老者之心’,‘耄耋之精神犹健,牲牢埘桀’。

  用词便广征博引,沉郁练达,甚得人心。”

  ~~~~~

  黄淮看着桌案上的卷宗,抬头问道:“南省的名额取足了么?”

  丌廷教恭敬答道:“阁老,若不是名额限定。

  南省还能再取几百。”

  “噢?

  丌翰林言下之意,是北方无人才了?

  苏赣浙三省的前十名,拿来我看看。”

  黄淮皱眉说完,丌廷教、蒋化蛟、董安掴等为了避嫌。

  让一个其他省的房官递上朱卷,批阅之时。

  南省户籍的考官也不主掌本省。

  但暗中联络、秘密授意是免不了的。

  黄淮看完三省前几名的朱卷,有不妥当的地方。

  他重新批阅过,又问:“直隶的呢?”

  这次由董安掴呈上。

  黄淮道:“董府台是京兆府尹,直隶名额排天下第二。

  取中这里的人也是你和于总督教化有功啊。”

  “多谢阁老美言,下官愧不敢当。”

  董安掴趁说话的当口。

  把贾琮的卷子放在最前面,贴上标示省份的纸条。

  浏览完两章。

  黄淮面有异色,脱口而出,朗朗念道。

  “详养老于周政,帛与肉交足焉。”

  见首辅看过来。

  董安掴笑道:“破题的概括性就很强。

  这题大章题字数最长,能以短短两句破题。

  提纲挈领,破题就让人不忍放下了。”

  “懿筐、载绩,取以为裳,春酒、羔羊,用以介寿。

  此言美俗之成,非详养老之事也。

  乃若辨种植之宜,勤女红者责无旁贷。

  尽孳生之利,饶物力者,数有常经。

  则不必考生衣之制,备贰膳之珍。

  而问耆艾于闾阎......”

  众考官听得不时连连点头。

  八股文中有一种换字法,一个字的意思。

  倘若换一个高雅的字来替代。

  比如“旃”相当于文言助词“之”。

  以这个字替代之。

  考官就会认为考生见识不凡。

  考场。

  本来就是炫耀才华的。

  当然也有一种考官不喜欢考生过度炫耀。

  这个需要适可而止!

  这篇文章明显达到了“明明是炫耀。

  但看不出刻意炫耀的痕迹”那种境界。

  但朱卷的考生名字是密封起来的。

  笔迹也经过誊录、校对。

  如果不是私下通信,根本无法知道是谁。

  董安掴自己作为监临官,监守自盗明显很容易。

  即使不这样。

  说不定也是他从文风之中看出来是谁。

  丌廷教、蒋化狡、贾斯文开始窃窃私语。

  “董府尹是浙东人,浙东兰社也有人在册。

  你们可看出直隶这份卷子是谁的?”

  蒋化狡眼睛一转,小声问道。

  丌廷教盘算:“直隶有这份水平的,有三个;

  龚鼎慈、戴凤祥,还有贾琮.....”

  将化狡有些不甘心:“丌诗轩的卷子不是定在江苏第一吗?

  方无烩也是江西第一!!!

  难道这次会元要与南省失之交臂?”

  贾斯文微微冷笑:“你们忘了?

  董府尹为何来势汹汹,不管这三人是谁。

  下野的赵北斗,是他座师......”

  三人闻言脸色有些难看,恰在这时。

  首辅念完了文章:“此份考卷,比南省如何?”

  蒋化狡眉头暗挑,支支吾吾道:“顶多不分伯仲。”

  他还是接受不了北方能出这种水平文章的现实。

  丌诗轩是丌廷教族孙。

  丌廷教为了避讳而不置喙。

  贾斯文便咄咄逼人地说:“首辅大人,贾琮也在丙子科会试。

  有一事是否忽略了?

  他祖籍在金陵!

  怎么能和直隶抢名额呢?

  诸位莫非忘了,当初浙江人王思任。

  就是不顾户籍,来北方考,物议沸腾。”

  这话可谓直指董安国了。

  董安掴哼笑道:“贾翰林果然能言善辩,然而他不是过了么?

  到了这时,你纠结户籍有何用?

  贾家是在京定居多年的。”

  “依我看,我不知道这份卷子主人是谁。

  但不比南省差,董府尹你的意见呢?”

  黄淮无视了十八房官,单独朝他问道。

  其中散发出含义,已不言而喻。

  董安掴扬了扬下巴:“然也。”

  黄淮拍板道:“定了名,唱号吧。”

  ——————

  充满书香气的书店前大堂。

  贾琮看见了有几人在谈论。

  书店一律都是前店后院的模式。

  “半卷湘帘半掩门,碾冰为土玉为盆......

  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半缕魂。

  这本《潇湘妃子集》真不知原作者是何许人。

  我猜一定是女子所作!

  大有谢道韫、李清照之风......”

  “出书的,我们都不知道作者是谁。

  也许他是个男的,作了闺阁诗词。

  假托女性之名,来哄我们呢!

  这兰陵书店为了钱,也是够了,手段百出啊。

  前些日子就专推贾四元的时文。

  卖得那个火热,人家都是认钱不认人的。”

  “仁兄,那是你没品味,诗词读多了。

  怎么会男女也分不出来!

  别侮辱我对豪门美眷的幻想。”

  “你这个论调不对,‘才下眉头,又上心头’。

  与‘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

  如果一个人不知道李清照,你把这两句诗告诉他。

  他一定认为是一男一女分别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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