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闲的时光总是短暂的,在大观园里窜了一阵门儿。

  第二日,贾琮又重新忙碌起来。

  河南,开封府。

  “反对士绅当差,反对士绅一体纳粮!”

  “反对士绅当差,反对士绅一体纳粮!”

  整条府城主干大道。

  充满了秀才、举人们的身影,和抗议的声音。

  物议沸腾!

  三品孔雀补子的贾政跺脚道:“宋巡抚,孔孟圣贤!

  开科取士已有千年。

  宋巡抚怎么能、怎么能不顾圣贤之道呢?”

  站在布政使、按察使前面的河南巡抚宋闻达道。

  “贾学政,咱们脚下的是什么?

  是黄河!都水灌开封了!

  本抚不是两榜出身吗?

  今天老子不管你是谁!

  都得给老子当差!都得纳粮!”

  贾政跌足长叹:“这......这,如何是好?

  如何是好啊?”

  .......

  .......

  “黄河水淹开封,这是我朝数十年前就有的事!

  前朝灭亡有一因,在于水利多处失修.......”

  贾琮说道:“当地奏折一上,内阁部院急忙拟出章程。

  按我朝惯例,圣上会派一位亲王监河。”

  “我那两位哥哥,都是好事揽在身上!

  坏事一个劲往外推,二哥会装疯卖傻,三哥推病不去。

  说实话...这件苦差事,本王也不想揽......”

  凌决袆语气里带一分幽怨:“办得好,一切都好说!

  办不好就有人泼脏水。”

  贾琮先不接下这个话茬,放下画笔,提起新绘好的地图奉上。

  “王爷,开封是边河重镇,开封不保!

  商丘、宿迁不保。商丘、宿迁不保,淮河不保。

  淮河不保,运河不保。

  运河不保,则我大楚不保......”

  听贾先生说得如此郑重其事。

  凌决袆神色一震,揽揽手袖,拾起图纸细看!

  雒仁、甘萱也看过来。

  贾琮在折纸屏风后转悠:“保黄河者、保万民、保万民者、保天下!”

  “说得好!”

  便服的陈东生进来拜见,行过大礼。

  “下官正有公事与雒长府交接!

  不请自来,还请王爷恕罪。”

  他这样在王府未礼先声,看起来就是常客了。

  好在凌决袆也不介意,请了坐!

  商量道:“陈御史快来帮本王看看这幅图画。”

  铺开来,是一幅西北到东南走向的河道路线图。

  主干与枝干俱全!

  从菏泽、郑州、开封、兰考、商丘。

  宿迁到徐州、淮阴、桃源。

  其中淮河骆马湖一段的黄河、淮河、运河。

  分明是重叠的!

  可见黄河一旦夺淮。

  必然严重影响运河北运,京师税粮。

  ”凌决袆犹豫不决道:“依先生看,本王是义不容辞了?”

  “不止义不容辞,王爷更应该身先士卒地上书。

  古来治河者,鲧用堵法而死,禹用分法而活!

  臣子治河,后有工部、户部使绊子。

  下有总督巡抚三司你来我往地打战掐架、互相推诿!

  可谓吃力不讨好,唯独王爷例外。

  谁不小心伺候着,有能上达天听的!

  圣上也更愿意相信儿子所说的......”

  “关键一步....其他两位王爷不想做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而唯独四王爷不畏辛劳,毅然请行......

  办得好了,可就是一次机会!”

  “我也是这么想的......”

  陈东生点点头,那雒仁早已退下去安排别的事了!

  可是那位乳母甘氏,事无大小,几乎是随意出入旁听!

  她有时似乎对谈话内容感兴趣,有时似乎觉得无趣。

  此时见王爷要去起草奏折,还细心地拿出帕子给他擦汗!

  陈东生出去与雒仁商议一阵,干咳一声。

  贾琮才目不斜视地跟了出来。

  “翰林院考几次了?”

  “大大小小也有十来次吧。”

  这两人行至夹道。

  陈东生道:“杨阁老一旦请辞,内阁才有两位!

  要么会推入阁,要么圣上特简。

  你知道,不经九卿会推,由圣上特简的。

  容易遭人非议,上下难行。

  到时你很有希望呐,起码九卿这边。

  我和汪阁老是站在你一方的。”

  贾琮闻言脸色有些古怪,小声道。

  “我就说奇怪,前几年那位江苏分巡道的汪道员。

  就是走汪阁老的路子.......”

  陈东生摆手制止他:“你看看四王爷为人如何?”

  “倒像是读过几本书,也识点民间疾苦的人。

  四王爷是很聪慧的,只是......”

  说到最后,贾琮及时止住话口,摇摇头不说了。

  “只是怎么样?”陈东生追问。

  贾琮耸了耸肩:“只是自幼不得见生母裕妃娘娘!

  一道宫墙之隔,犹如咫尺天涯,所以难免......

  难免依赖乳母,王爷跟我说那乳母的名字‘萱’字儿。

  还是他亲自赏赐的,萱,芳香之草,意指父母。

  我担心,将来就算没有武氏之祸。

  也怕会出另一个万贵妃和客氏......”

  贾琮才说完。

  陈东生便摇头道:“哪有你说的那么严重!

  你这翰林修撰,应该不会陪行。

  找机会去圣上身边当值好一点。

  到时候你应该要进去面圣述职的。”

  陈东生说罢就要走。

  贾琮叫住道:“五城兵马司那里有五位指挥使。

  其中一个叫孙绍祖......”

  “孙绍祖?”

  陈东生眯眼想了一会儿:“是有这么一个人。

  当初还是依托你们贾家的关系进来的。

  自称贾府门生......你不会是想托我关照他吧?”

  “不是,有点小过节。”

  贾琮点到为止。

  “我回去看看。”

  陈东生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没有多说什么,径直走出大门。

  贾琮一直送到轿子下,目送他远去。

  才问铁牛:“徐千户有没有空?”

  “他亲自在正阳门南铺设宴请琮爷。”

  贾琮点头,又进去拜别了。

  那侍卫队长巡逻到二堂,见到姐姐正在堂口向阳。

  拿簪子的一端剔牙,笑道:“这修撰大人比王爷还小,却是王师。

  两榜出身就是不一样。”

  “是个难得的人俊。”

  甘萱媚笑:“你又有什么事求我?”

  甘三嘿嘿一笑,哀求道:“前几年三王议政!

  咱们主子在兵部颇有路子,姐姐又死了汉子儿子。

  没个依靠,兄弟两个堂哥......

  想谋一个绣衣卫世袭百户好几年了。

  你为什么不允呢?”

  “哎呀呀!说得好听!

  你姐姐家若是开卖官鬻爵的生意。

  你还站在这儿?”

  甘萱面容一冷,厌恶地道:“你若是我亲弟呢,我帮你求求!

  可惜你不是!他们也不是!

  当初怎么逼着我走的!今儿老娘十倍还给你们!”

  甘三自讨了个没趣,悻悻告退!

  这一切恰好被司礼监派过来的小钉子看在眼里。

  他一走。

  小钉子便过来给她揉肩捶腿:“甘嬷嬷若不嫌奴婢脏。

  往后这活儿还是交给奴婢吧。”

  “你小钉子还不错,无儿无女,心眼子少。”

  甘萱摩挲他的头,出神了一会儿,眼神尽是仇恨的光芒。

  “我儿子若在,应该和你一样大了......

  你还没有对食么?”

  “嬷嬷说笑了,奴婢这样不得势的。

  哪有人作对食。”

  小钉子忙完,又进去伺候王爷穿衣进宫。

  旁边雒仁提账本勾兑。

  “针工局、巾帽局在秋天照例有五百匹亲王俸禄。

  甘嬷嬷说她那儿稀缺。”

  “赏嬷嬷五百匹。”凌决袆想也不想道。

  “贾先生那里呢?”

  “减.......减四分吧。”

  “贾先生托下官问王爷,我朝规制。

  冠礼之前,王爷得先举行婚礼。

  这是他分内之事,问几时上奏礼部和宗人府?”

  凌决袆闻言突然沉默下来,那甘萱正好也从外边进来。

  一屋子的四个人,竟然悄无人声!

  雒仁嘴皮动了动,躬身告退。

  ~~~~~

  市肆的喧哗声此起彼伏,没个消停。

  正阳门南铺分出一间间雅间,不设楼。

  采用涿州硬红木隔开,不上漆!

  进去便是一股新木味,徐彪屈指弹弹木板。

  “怎么样?我新开的店,硬红木可难弄。

  专门进贡的,不过宫里各衙门,都有油水。”

  “大气。”

  贾琮双手背在身后:“但是我喜欢花梨木和苹果木。

  圆润、光滑、一丝不苟!

  就像成熟女人的皮肤、色泽、味道。

  美、寻常而又高贵,最重要的是没有刺儿。”

  “哈哈哈......文人的情调就是不一样。”

  徐彪眼睛一眯,拍拍手掌:“幽容,来给修撰大人抚上一曲。”

  一身大红的朱幽容,眸子黯淡无光,福礼告坐。

  “爷要听《凤求凰》、《高山流水》还是《广陵散》?”

  “一曲《凤求凰》,引得卓文君当垆卖酒。

  一曲《高山流水》,俞伯牙得遇知音。

  一曲《广陵散》,嵇康之后无人弹。

  哪一首都好,哪一首我都舍不得。”

  徐彪抬手道:“大人请。”

  “《广陵散》。”

  贾琮拾起核桃仁:“好久不见幽容姑娘了,恭喜。”

  “同喜!”

  徐彪倒酒:“前儿看见保定府的一个老乡回去了。”

  “谁?”

  “三王爷府上的长府官,嚣张跋扈过头了。

  被皇上推出去给三王爷挡箭。”

  徐彪杯子碰到贾琮杯子时,琴音开始高亢。

  “噢。”

  贾琮双手伏在桌上:“保定府是个好地方。

  马多,山高,地平。”

  “承你吉言。”

  徐彪一杯酒下肚:“有我兄弟出马,孙绍祖烂账不多!

  洋洋洒洒也有万言。

  瞒地不交税、吃空额、结党营私。

  大人要他生,还是要他死?”

  贾琮一言不发,以右手食指蘸酒,在硬红木桌上写道。

  “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徐彪看完,字迹干得很快!

  朱幽容的君弦之音愈发急促,“你找对人了。

  让人怨恨活着的感觉,没人比绣衣卫更拿手。”

  “你想谋什么?”

  “仇都尉麾下,右都督有缺,我想要这个位置!

  或者修撰大人有办法,让我去老内相身边当差也行。”

  贾琮手指轻敲桌面,点头:“我托赵康帮你问问。”

  “赵康是谁?”

  贾琮不语,只拍了拍他肩膀:“放心!”

  噌!

  琴弦戛然而断,徐彪面色大变!

  十几个京师打手突然一窝蜂涌进来。

  贾琮依然静静地喝酒,朱幽容面色苍白。

  徐彪脸色变幻一阵,“你们先出去!

  未有传唤,不得进来!”

  “断的不是君弦。”

  贾琮敲敲琴台,若无其事地吐出一口酒。

  嚓的一声点燃火折子,酒助火势,飘的丈高!

  徐彪退后。

  朱幽容却坦然不退:“大人懂七弦琴?

  我倒忘记了......您是状元郎。”

  “状元未必懂琴。”

  贾琮看看火势灭下,琴木多半完好无损。

  “这就是焦尾枯桐了,琴是好琴,弦不是好弦。

  侯非侯、王非王,千乘万骑归邙山。

  改日我送徐夫人一副好弦。”

  “徐某多谢了!”

  徐彪拱手,看到她露出笑容!

  真是没什么比这更开心了。

  “徐大人客气,这一百两银票,赏弟兄们的!

  解解渴,京师遍地都是官,本修撰也难做。”

  “修撰大人说得哪里话!

  这回面圣,没准就能升了。”

  等贾琮带人走了。

  朱幽容给他系上一件披风,徐彪抓住她的手。

  “和我在一起,你这样的人,不会开心。”

  “我不开心,你不就开心了?”

  朱幽容摇头道:“这个时候说那些做什么,升官发财!

  老婆孩子热炕头,你还求什么。”

  徐彪沉默半响:“要不......我把你送他。”

  “那你干脆让我去死。”

  女人声音传来的方向已经变成隔壁。

  徐彪吞一口酒,喉结就上下滚动一次!

  烛火如春起之苗,无风自动,不知什么时候。

  啪啪啪,他对半空拍了三下手掌。

  前后左右不见人影,唯独有风声。

  烛火呼啦一下熄灭了,黑暗的世界。

  孤独的人影。

  ——————

  牙齿锋利的四五条大黄狗,还在北城兵马司的木栅栏门口汪汪地叫!

  几个亲兵出来巡视三四次,一个骂骂咧咧道。

  “真他娘的晦气!没个人影。

  你说它们吼个什么呀?”

  另一个喝醉酒的丘八踉踉跄跄道。

  “鬼你知道么?没有人就是鬼了。

  这狗和乌鸦一样!

  眼睛和人是不一样的,能看见鬼。”

  “去你娘的鬼!是鬼也进不了咱孙指挥的门!”

  这个丘八正心里发毛,大道突然有人推木车。

  运东西出来,车上盖了一块白布,丘八掀开来看!

  见是一个刚刚死去的女人,身材娇小。

  “怎么又死女人了?

  你们怎么搞的?

  一天一个了还?”

  丘八胡咧咧骂道。

  另一个丘八两眼放光,在死尸女人身上,上下揉捏。

  推木车的老管家见状,笑呵呵道:“孙指挥力气大,又胖了点!

  隔三差五,总要整死个把女人。”

  “你这是要拖到左家庄化人场?”

  “别!”

  捏死尸的丘八急忙阻止,手指贪恋地拿到鼻子闻闻。

  “知道湘西赶尸人吗?那儿要人的。

  这么好的姑娘,给赶尸人腌制了!

  尸体几年不烂,女人嘛......

  管她死活,趁热不是照样可以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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