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京,贡院,三月二十七,凌晨。

  昨夜又是一场春雨,空气中透着润泽的清寒。

  东方天空已晕出一丝微曦,将贡院角楼飞檐披上一缕金黄,在墨蓝的天宇,留下瑰丽巍峨的剪影。

  贡院之外,庞大广阔的神京城,除了不远处东市,传来一些隐约的熙攘,整个都城如蛰伏的巨兽,依旧沉浸在酣睡之中。

  但是,贡院中密集排布的号宿,却早已挑动星星点点烛火,远远看去,宛如无垠夜空之中,辉映闪亮的一片星辰。

  而与前几日相比,每条舍巷中都多几个巡逻差役,目的就是为了防范烛火……

  自嘉昭十五年春闱开试以来,开考的前面几日,同样这个时辰,大多数举子都还在号宿中沉睡。

  但今日却是不同,因三月二十七是三场策论考较最后一日,也是会试大比的尾声。

  今日日落时分,便是春闱落下帷幕之时。

  对于所有举子来说,今日都是他们攀赴青云之路,最后冲刺的时刻。

  每次春闱大比,贡院每日每人只免费供应一只白蜡,倒不是朝廷过于吝啬。

  因每次大周春闱入试举子,都不少于三千余人,即便每日每人一只白蜡,九日下来也需耗费数万只白蜡,糜费已是惊人。

  加之贡院号宿密集,夜晚多点蜡烛,存在很大火灾隐患,因此朝廷从会试安全考虑,并不赞成入试举子每日举蜡用功。

  但这事也不好明令禁止,所以允许学子限量携带白蜡入场,导致一些学子通过蜡封作弊。

  所以,举子入场携带的白蜡,都会被盘查差役拗断检查,几乎无一幸免。

  拗断的白蜡点燃时常不便,到了会试最后时日,为满足举子连夜赶稿的需求,贡院会限量出售白蜡。

  当然,贡院的白蜡和贡院的饭食,价格都是十分昂贵,但到了会试最后两日,再贵的白蜡都会被抢购一空……

  ……

  这次会试策论首题过于艰深宏大,导致由首题延展的四道策论副题,也变得难以下手。

  自三月二十四日,三场策问开考之后,只有少部分举子拿到首题,经过一番推敲,便开始下笔撰文。

  大部分举子都是苦思冥想大半日,到了当日下午,甚至是晚间才开始动笔。

  少部分才情有限的举子,甚至到了第二日清晨,才滤清思路,生涩勉强的下笔。

  而临近三场结束的最后一夜,许多学子挑灯夜战,彻夜不眠,耗尽所有心力,反复修改撰写草稿,力求尽善尽美。

  其实出现这等情形,半点也不稀奇,本次入试举子三千余人,最终上榜的还不到百中取一。

  历朝科举从乡试开始,注定只是少数读书人的青云路,对大多数下场学子来说,他们不过下场陪考走形式。

  多少学子入贡院殚精竭虑九日,因为才情、心志、勤勉输人一筹,注定要和及第上榜失之交臂,最后只能感动一下自己罢了。

  ……

  贾琮从三场开考首日,便已开始撰文,当日便完成了草稿,晚间对稿梳理一番思路,便早早熄灯休息。

  三场开考次日,他又花了整整一日时间,对草稿进行细致推敲修改,其间修正数稿,连草稿背后都写满了字。

  等到笃定定稿,再无疑虑错漏,已经夜风幽寒,月升东方。

  他把草稿仔细折叠,放入被褥之下,又将空白的正卷小心收入考箱,便早早躺下歇息。

  等睡到第二日,卯时未至,他便精神抖擞醒来,取了干粮在炉子上加热,仔细吃过早食。

  又用黛玉送的红泥小茶,放了新鲜的暹罗贡茶,放在号宿的小炉上烹烧。

  等到卯时刚至,东方微曦,春寒盈盈,那炉火红光闪闪,水开茶熟。

  他斟满一盏香茗,茶水入口,顿觉浑身温热,神思清明,意气勃勃。

  再将昨日草稿取出,磨墨铺纸,将那五道策问题定稿,工整誊抄在正卷上。

  ……

  当年贾琮靠自己一副书法对联,被奶娘赵嬷嬷贴在家中门板上,意外被康顺王的门客看到,也因此在贾家崭露头角。

  这些年他不管是读书,还是做官办差,从来没停下书道磨砺,一笔书法已愈发炉火纯青。

  多年来沉浸书道,功底浑厚,书写流畅快捷,非常人可比。

  从天色昏暗的凌晨,一直到旭日东升,天色大亮,只是花了一个时辰,他就将五道策问题答案,全部誊抄完毕。

  雪白的正卷答纸上,一行行隽秀工整的手书,如同刀刻斧凿一般,规整精美,赏心悦目。

  不过再书法精湛的答卷,能够有幸目睹的人极少,最后只能成为一份积满灰尘的卷宗,存放在贡院案牍库中某个角落。

  因会试结束,所有举子试卷,在分发阅卷之前,会送往礼部眷录处进行眷录。

  由书吏用红笔滴字不漏,抄写一遍试卷,主考官和同考官只看抄写的副本,原本则另行封存保管。

  这是为了防止考官阅卷之时,通过字迹辨识其人,从而发生相关舞弊之事。

  贾琮将誊录完成的正卷,又仔细浏览一遍,确定再无错漏,便妥当收好草稿和正卷,然后整个人都松弛下来……

  此时,不少举子还在苦思冥想,大部分举子也开始誊抄正卷。

  舍巷中还偶尔传来个别举子的惨叫声,听着哀叹的声音,大概是誊抄过程中出现错字,或污损了正卷卷面。

  出现这种情况,倒不至于考卷作废,但是进入书吏誊抄之时,必定会以卷面不洁记录在案,后续阅卷评等会予以扣减。

  ……

  等到日上中天,贾琮开始照常烘烤干粮,认真吃起了午食。

  但是,大多数号舍里的举子,都还在那里奋笔疾书……

  一直到了申时刚至,云板敲击的清越之声,在各条舍巷中回荡。

  一些考生如释重负,更多的考生精神越发紧绷,更加争分夺秒誊抄正卷。

  因为今日申时云板敲响,代表三场策问之试,只剩下最后一个时辰。

  同时,嘉昭十五年会试,一个时辰后便要结束……

  等到云板声过后,贾琮听到附近的舍巷,开始此起彼伏,响起清脆的铃声,透着欢快灵动,透着意气高昂,透着如释重负……

  因为,会试最后一日过了申时,举子就可以开始交卷。

  虽然这次会试策问之题,比起往年更加艰深难答,但应试的三千举子,从来都不缺才情不俗之人。

  有人绞尽脑汁,思路艰涩;就有人文思泉涌,下笔千言。

  像贾琮这样提前做好考题之人,在贡院数千学子之中,也并不在少数。

  但是,贾琮并不着急交卷,因会试有明文规定,入贡院应试学子,需会试结束文华钟敲响,才能统一离开贡院。

  现在便是早早交卷,也要在号舍中等待贡院开关。

  时间慢慢流逝,一直到申时五刻,贾琮才拉响号舍里的铃铛。

  没过一会儿,便有两个小吏带着一个打杂衙役,来到贾琮号舍之前收卷。

  因为收卷也是会试重要环节,为了防止在收卷过程中,出现试卷掉包舞弊。

  每次收卷必须有两个正职小吏,同时在场,相互监督。

  收取考卷之时,举子和收卷小吏都需在簿册上登记,然后在正卷和稿纸折角处,分别画押签章。

  一旦会试考卷破损或丢失,通过薄册登记,两下校对,便能追根溯源,失责小吏轻者发配,重则正法。

  小吏收讫举子试卷之后,第一时间转呈贡院弥封官弥封。

  弥封官将试卷填写姓名的折角,盖上关防印记,并予以弥封

  之后,弥封官再送往眷录官处进行眷录,红笔誊录的试卷,除了试卷编号,没有其他任何个人信息。

  其中程序十分严密规整,不容许出一点差错,不然相关官吏都要牵连落罪……

  ……

  等到贾琮交完试卷,从他号舍往前十几个位置,杭州府解元林兆和,也拉响了登科铃。

  更远处的号舍,吴梁经过九日考试,微胖脸庞虽有几分憔悴,但双目炯炯,望着收卷小吏远去,目光中透着忐忑和希冀。

  贾琮交完试卷,将随手物品收拾捆扎,又过去几刻钟,贡院开关的文华钟终于敲响。

  轰隆隆的钟声从贡院传出,足以让大半个神京城都能听到,嘉昭十五年会试也正式落下帷幕。

  当贾琮随着人群离开舍巷,经过林兆和身边,他并不认得这位曾上门拜帖的杭州府解元。

  他日常除了上衙办公,入火器司工坊做事,其余时间都安居家中,很少在外走动。

  因此,像林兆和这样的白身举子,也不认得大名鼎鼎威远伯的模样。

  贾琮随着举子的人流,涌出了贡院大门,附近的街道上早停满许多马车,都是迎候应考举子的家人亲朋。

  周严精神颓废,心情沮丧的走出贡院,突然听到身后人叫唤,他回头在出场的举子中寻找。

  见到吴梁微胖的笑脸,对着他招手叫道:“葆坤兄,我在这里!”

  周严目光微微一亮,连忙停下等待,吴梁快步上前,说道:“那日我和葆坤相约,你为何爽约,让我一场好等。

  葆坤这次考得如何,可有及第的把握?”

  周严拉着吴梁走开几步,看了眼从贡院涌出的人群,心情低落的叹道:“原以为你我得其机缘,没想事到临头,居然出了变故。

  此次策问之题,出得十分生涩艰难,当真是失策,失策啊……”

  吴梁一听周严的话语,心中便忍不住咯噔一下。

  再看他沮丧失落的神情,哪里还看不出他此次会试,极不妥当,多半失利了……

  原本到了嘴边的话,又一下子咽了回去。

  如今再去说那日他因失约,所以自己无法及时告知,主考官黄宏沧变故之事。

  除了多添他的烦恼,已没有其他什么意义,而且反而会生出些纠葛,那又是何苦呢?

  ……

  两人相伴走了片刻,周严突然想到什么,问道:“希文,我记得你对徐大人当日指点,颇为欣赏,还买了他推荐的文集。

  这次主考官突然换成徐大人,他当日的点拨,对你此番应试,是否有所收获?”

  吴梁听着这番话,脸色有些微微发僵,连忙说道:“当日我听了你的劝告,买了他推荐的文集,不过兴之所至……”

  吴梁见了周严憔悴的脸色,心中暗叹,说道:“此次策问首题,颇为艰深,方才出关之时,许多同年多有怨怼。

  我也就是马马虎虎写完,如今你我出关,此次会试是否有所斩获,只能看天意了。”

  周严听了又是谓然叹息,吴梁说道:“方才出关之时,也没看到宜淳兄的影子,他乃解元之才,想必考得比你们要好。

  来日有暇,我们三人相约,好好聚饮一次,在号舍之中九日,我这身上都快馊了,要马上回去梳洗,你我兄弟来日再见。”

  周严听了也无力一笑,吴梁说的倒是实情,应考举子窝在号舍九日,哪个不是一身邋遢。

  他和吴梁摆了摆手,便雇了一辆马车,返回自己住处。

  吴梁见他周严的马车远去,情不自禁松了一口气,也兴冲冲返回鸿翔客栈。

  ……

  贾琮走出贡院大门,便看到江流站在路边,身边还有两辆马车。

  他见到贾琮出关,连忙迎面而来,笑道:“三爷,你出关啦!

  今日过了午时,大小姐和家里姑娘,就让我们准备车马,在贡院门口等着接你回府。”

  贾琮见除了江流之外,东府的管家带了几个小厮,也侯在马车旁边。

  他们见贾琮头发凌乱,但却精神奕奕,虽有几分狼狈,但是走出贡院的举子,那个不是这种邋遢样子。

  众人连忙上前接过贾琮的行装,另一辆马车上走下一人却是贾政,让贾琮颇有些意外。

  贾政笑道:“这个时辰我正好下值,顺道便过来看看,琮哥儿春闱,应试如何?”

  贾琮知道贾政所谓正好下值,不过托辞而已,他对举业有些执念,心中是真的关切自己的应试情况。

  贾琮笑道:“还让老爷过来一趟,琮可是当不起,老爷尽管放心,一切尚好。”

  贾政听到尚好两字,又见贾琮一脸神采奕奕,便知他考得相当不错,心中也不禁喜悦。

  笑道:“好,好,我荣国府此番文华降临,总算出了个从举业发迹的子弟,当真是祖宗庇佑!”

  贾政又对贾琮夸赞了几句,如果不是大街上过于招摇,大概恨不得让所有人知道,荣国府也出了进士及第。

  ……

  当所有应试举子退出贡院,这场牵动天下的春闱大比,开始进入下一个阶段。

  贡院里的繁忙,似乎才真正开始。

  从今夜开始,早已汇聚贡院的六十位弥封官,要将收讫的三千多份试卷,共计数万张正卷,进行统一弥封、盖章。

  明日午时之后,礼部就会组织刀笔吏,对所有弥封试卷,统一进行朱笔誊录。

  对于春闱应试举子的筛选和黩落,从试卷誊录开始就会展开……

  眷录官在眷录之前,会对应试正卷进行各类详细检查。

  答卷中有没有不顾避讳,有没有自叙门第高低,答卷字数是否符合规定,卷面是否出现僭越之词,配套的草稿是否完整等等。

  只要出现其中一项不合规整,应试正卷会被立刻黩落,即便应试举子的文章写得天花乱坠,也是枉然。

  当举子结束春闱九日考较,当他们走出贡院大门,没有谁能够真正轻松下来。

  从会试落下帷幕,到最终张榜唱名,需要一个月时间,等待他们的将是更大的煎熬和等待,甚至是未知的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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