祠堂之中——

  贾珩环视着一众默然不语的贾族中人,心头松了一口气。

  方才他先是故意拿住贾赦话头,又是狠狠折了贾赦的体面,目的只有一个,不能让祠堂之中贾家爷们儿,形成“你一言、我一语”的千夫所指局面。

  彼时,他纵是百口莫辩。

  请问,难道要将贾家爷们儿一一怼回去吗?

  不行的,那样才是不留一点儿余地的自绝于宗族,自绝于社会风评!

  同时在邢夫人开口煽动挑唆贾族爷们之时,他以最激烈的手段,将邢夫人的话头儿给截住,仍是为了避免造成一种宗族群起而攻,被扫地出族的处境。

  否则,在祠堂中和贾族爷们儿辩论一通,再怎么自说自话,给外人观感,灰溜溜的就是他了。

  说白了,就不能等贾赦挑唆起宗族之势。

  而只能将火力针对贾赦一人,不管是讲究团结大多数,打击一小撮的政治,还是最简单的被人围殴,都是挑着领头儿的打。

  那种反派逼逼赖赖一通,他在备受屈辱地反击?

  别闹了!

  那时候,落在外间人眼中,有问题的反而成了他。

  真要学诸葛亮舌战群儒?起码舌战的是儒!

  儒还能摆事实,讲道理,实在不行,还能说说利弊,逼得急了,大不了学鲁肃,说一些“尔等皆可言降曹,而孙将军不可!”的诛心之言。

  但现在面对贾族爷们儿,你和他讲道理,他给你讲尊卑,你给他讲国家法度,他给你讲宗族利益……

  纠缠起来,没完没了。

  耽搁下去,殊为不智。

  而且最关键的是,他真要这般做,时间上都拖到……中午了。

  宫里的圣旨,是不是已经在路上呢?

  先前,他就不太想按着天子的心思行事,天子以为给了他爵位和公府家业,但却不知甩给他一个巨大的包袱。

  内耗,扯皮……

  更不要说,大丈夫功名利禄,提三尺剑,自取之!

  因为,但凡有点儿成就,贾府中人会不会说,“要不是当初袭了爵……”

  不管崇平帝的心意如何,他总要试着装作不知,把这个爵位包袱甩一下,能甩掉甩不掉再说,他要试着甩一下。

  因此,他必须速战速决,狠狠折了贾赦以及邢氏的体面,现在哪一个还和他一个将要除去族籍的人论长短,讲道理?

  王夫人?

  她先前或许还会顺着大势,说落他两句,但现在,一句“邢氏贱人”,当着宗族老少爷们儿的面,邢氏可以说颜面扫地,王夫人还会开口吗?

  不会了。

  就是现在谁求着王夫人开口,她都不会开口,若是再被他骂一句贱人,王夫人这等“体面人”,能怄死。

  至于邢夫人,他话说的虽重,但其实,在这个对男人格外宽容的时代,还真是这样的一种观念。

  丈夫不孝敬父母,媳妇挑唆的。

  孙子不亲祖母,媳妇挑唆的。

  丈夫不知上进,沉溺酒色,沉溺与己,是狐媚子,沉溺与旁人,这是……媳妇儿不知规劝!

  总之一句话,都是女人的错,男人没错儿。

  虽然他不赞成这样吃人的礼教压迫世道,但具体到贾赦和邢夫人两口子身上,贾赦贪色暴虐,邢夫人的煽风点火,难道不负一点责任?

  助纣为虐者,正此辈也!

  逼嫁鸳鸯的又是何人?

  所以,他方才之言虽言辞激烈,但却不会在贾府爷们儿眼中有多少“这人失心疯了吧?”,“有辱视听”的观感,只是皱了皱眉,一些原本可能想说话帮腔的,感受到他的凌厉气势,反而会沉默不语,看看情况再说。

  这是人之常情啊!

  旁观者眼中,有理不在声高,但有理一定会显示在气势强弱!

  相反,给邢夫人讲圣贤道理?

  她一懵二傻三蛮缠。

  难道他还要跺跺脚,说什么,夏虫不可以语冰?

  只会出现一副场景,祠堂中虽不至哄堂大笑,但也是目光古怪而讥讽,那是咸亨酒楼一众食客,听到孔乙己开口“之乎所也”做出的同样反应。

  故而,一句“贱人”叱骂足矣!

  这边厢,贾母坐在梨花木制的椅子上,脸色难看地看着那个“嚣张跋扈”的少年,旁人听不出方才贾珩之言,她如何听不出?

  什么叫“好好的爷们儿让人挑唆坏了?”,这是你贾珩一个小辈该说的话?

  这是她说的话!

  这是公公和婆婆,训儿媳妇的话。

  你贾珩想做什么?

  简直是庶孽啊。

  贾珩方才所言“好好的爷们让你教坏了。”还真是有意而言。

  这是“致敬”王夫人!

  这句话的出处就是王夫人,红楼原著中,宝玉吃金钏嘴上的胭脂,问题是,吃就吃吧,还当着王夫人的面!

  虽然王夫人已是午后小憩,但宝玉与金钏调笑无状,也不压低声音,王夫人这就是随时醒来的状态。

  然后,金钏被佛口蛇心的王夫人叱骂“下流娼妇,好好的爷们儿让你教坏了”,宝玉吓得一溜烟儿跑没影儿了。

  金钏孤立无援,被赶出荣府,烈金钏不愿受辱,自此投了井。

  这边厢,随着祠堂陷入一阵诡异的安静,贾母却是狠狠拄了拄拐杖,如银鬓发之下的面容上,面无表情。

  显然心头已经想尽快结束这场……“闹剧”。

  贾珩抬头看向贾母,拱了拱手,躬身一礼,心道,贾母这一开口,终于结束了。

  原本贾赦组了个团,还未开团,被他直接摁死,邢夫人还想带一波节奏,被他“强势”打断。

  好好的“千夫所指”的剧本,已经乱成一团。

  现在贾母过来收场,正当结束之时。

  贾珩在心里推算了下时间,此刻正是巳时,从他进祠堂,总共没有用一刻钟。

  在他心中,上一炷香敬完荣宁二公,以表致意,剩下的就是赶紧“除族籍”,可卿还在家中等候他一起去岳丈大人家归宁。

  他为什么要和贾族的老少爷们儿,唇枪舌剑一番呢?

  左右……不过是意气之争。

  贾母在丫鬟鸳鸯的搀扶下,站起身来,开口道:“贾珩,你既然貌恭而心不服,又何必行礼?”

  显然,贾母这两天也是被某庶孽,激起了和代善公相守之时的记忆,在这一刻也是正色以问。

  贾珩抬头看着对面的贾母,说道:“老太太德高望重,珩一直都是服气的,那日老太太公允以断,弥合亲族之仇隙,珩感佩莫名,不可一日或忘,这话,珩也说过,珩自认心口如一,既是如此,为何不行礼?”

  对贾母,他心头并无多少恶感。

  倒不是因为给了他晴雯。

  而是从目前而言,贾母就没有想过用阴招对付他,哪怕是前日进宫告状,他虽不知细情,但事后推测,贾母应该没有在皇太后耳旁给他上眼药。

  不管如何,人无害他之意,他何必咄咄逼人?

  尊老爱幼,毕竟是……传统美德。

  至于贾赦贪财暴虐,贾珍好色凶戾,一个老太太,又能如何?

  看《红楼梦》时,就能明显觉得贾母是那种一团和气,会做媳妇儿两头瞒,从不揭开伤疤的那种,几乎没有冷厉待人的一面,除了因为宝玉而方寸失措。

  当然,并不是他幼稚的认为,陪同贾府沐风雨数十年如一日的贾母,就是任人揉捏的面团儿。

  只是年纪大了,心肠软了,待下以宽,否则也不会任由赖家恶奴欺主。

  贾母叹了一口气,知道这是怎么都压不服这个庶孽,方才那句话,她昨晚想到半夜没睡着,才想起老国公年轻时候,这么说过谁?

  然后,记得那人恍若被拆穿了面具一般,羞红交加,跪地请罪,这个旁支庶孽……

  贾母摆了摆手,道:“罢了,罢了,你心中怎么想,老身也不想知道,如今,你也成家立业,能为愈发大了,宗族容不下你了,你是独门立户也好,还是被除籍也罢,强行捏合在一起,两不相好……”

  现在的贾母可以说就是“送瘟神”的态度,甚至已经懒得追究方才贾珩的“无礼”举动,只一心想将这旁枝庶孽赶紧从贾族中送走,自此老死不相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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