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族老几乎要开口明示的时候,沈青鸾开口打断:“多谢族叔关怀,百年山参我自有办法,族叔相救知情,青鸾没齿难忘。”

  沈族老是看着沈青鸾长大的,这会知道她难做,叹了口气负手离开。

  “青鸾……”

  沈母声音艰涩沉恸。

  沈青鸾回身,缓缓漾开一个笃定的笑,“母亲不必忧心,方才我说有办法,并不是糊弄族叔,而是说真的。”

  父亲憾然长辞是她前世最大的遗憾,既得重生,她怎肯让父亲重蹈旧辙。

  更何况,“族叔指望君家大可不必,君家上下薄情寡义怎会对沈家伸出援手,且君家原本穷得底掉,全靠君呈松重拾侯府荣光。

  陛下赏赐的珍宝药材都一把大锁锁在二房的院子里,就是放着生虫也绝不可能让大房沾一个手指头,求也只是白求。”

  沈母一时不知该失望还是该庆幸。

  到底是慈母心肠占了上风,沈母勉强一笑,“我知道的,生死有命,我不是那等偏激执拗之人。”

  沈青鸾知道母亲多半还未全信她有法子的话,也不多说,借口回了屋子,叫翠翠找出她以往藏在柜子里的衣衫来。

  翠翠激动地眨眼,“夫人,您要去哪?”

  沈青鸾幽幽一笑:“去要债。”

  一盏茶后,沈青鸾换了一身青色书生锦袍从后门溜了出去。

  若是细看还能看出她眉眼瞄黑了许多,硬生生将她美艳气度压了下去,看起来只是个有些单薄的普通书生。

  翠翠也换了衣衫,跟在她身后看着熟悉的路,压着嗓子,“夫人要去找罗御史?”

  沈青鸾淡笑不语。

  两人穿过一条窄巷,很快到了一处宽檐青瓦的宅子旁。

  “罗不平,你给老子出来!有胆子参我怎么就只敢做缩头乌龟!你给我说清楚,不过穿错了鞋子,怎么就要降职罚俸!”

  翠翠躲在墙后,看着堵在罗府门口叫骂的高大男子,忍不住咋舌:“这人好大的胆子,居然敢当众骂罗大人。”

  沈青鸾想起君家亦是武将,心中反感,淡淡道:

  “武将大多如此,自以为强悍的躯体就能在俗世之中无敌,殊不知杀戮和战争只是得到一片土地,要得到民心还得靠治国之道。”

  因着君家的事,主仆两个都不喜这些粗放无鄙之人,翠翠深以为然点头,忽然不解道:

  “夫人怎知道他是武将?”

  沈青鸾指着男子腰间青色碧玺,简短地答道:“我朝五官分为四等,依次系带为黄、青、紫、赤。”

  那头的男子见迟迟无人应声,更加气急败坏,将门敲得邦邦作响:

  “我麾下的参将一时疏忽,穿错了上朝的鞋子怎么了!那么多上朝的规矩堆起来足足有老子半个身子高,背不下来犯了错又能如何!

  难道你就从没错过?凭你在这乱嚼舌根,比那长舌妇还要多嘴恶毒!你若瞧我不惯,只管冲我一个来,老子若是皱半个眉头,那就是狗娘养的!”

  沈青鸾听了个大概,心中暗暗失笑,对这男子倒是改观。

  这男子虽然粗犷无状,却是为了下属讨个公道,且也并非全然无理取闹。

  大周自建朝以来,历代皇帝规矩忒多,每每搞的朝臣人仰马翻。

  前世君鸿白初入官场亦是手忙脚乱,若非沈青鸾将那厚厚多规章研了个彻底,只怕君鸿白也要被批得灰头土脸。

  可惜,她做的一切,到底便宜了旁人。

  男子将门敲得震天响,翠翠忍不住急道:“这个人一直不走,罗家人也不露面,难道今日我们要白走一趟?”

  沈青鸾定定看了片刻,忽然自墙后绕身而出,“大人,罗大人不愿见您,您将门敲破他也是不会露面的,何必白费力气。”

  男子回首望来,见是一个瘦不拉几的书生,本不欲搭理。

  只是想起什么,又朝着罗府的大门挥舞拳头:“老不休,你不肯出来,我把你这个狗腿子好揍一顿,看你还做不做缩头乌龟!”

  沙包大的拳头在沈青鸾面前挥了两下,甚至带着猎猎劲风。

  沈青鸾拧眉。

  方才远看还不觉得,这会近看才发现这男人身高足足九尺有余,君鸿白已经算身量高大,在这个男子面前只怕也要矮一个头。

  腮边蓄着浓密的胡子,胸前与手臂鼓鼓囊囊。哪怕穿着衣服,都能看到肌肉的纹理起伏,配着那双深不可测的眼眸,煞气毕露。

  饶是沈青鸾历经两世风雨,见了他居然也有些发怵。

  只她还记得,这个男子如此义愤也是为着手下人辩驳之故,而非为了自己。

  料想他不是那等黑白不分的人,这才没有退步。

  “大人三思,原本仪容不整只是口头斥责一句的罪责,可大人若与罗御史当众冲突,那可就犯了不尊圣命、冒犯御史的罪责。大人觉得罗大人避而不见是心虚和刻意刁难,焉知他不是为了避免大人犯更大的错。”

  男子昂首轻哧,“这么说,老子来讨个说法,反倒是我的错?”

  沈青鸾定定地看着他,忽然轻笑:“大人自然是没错的,下属被人欺辱,大人为他讨个公道,好让他知道在大人手下无人敢惹,日后自然更加忠心,此为御下。”

  男子没料到她会赞同自己,愣了一瞬,随即双手负背,下巴抬得更高。

  “然罗大人参奏朝臣,且有理有据,是为让陛下知道他克己奉公,日后更加信任他,此则为,御上。”

  沈青鸾声音如珠玉,缓缓入耳,而后入心。

  男子耳尖一动,忍不住侧头,认真地看着她。

  “大人为人爽直干脆,又久居战场,应是不知大周朝在京都的官员约有三百人,其中关系势力错综复杂,彼此之间保持着微妙的平衡,若无事俱都井水不犯河水。

  而罗大人敢参奏大人的属下,焉知其中没有大人不得圣心,不懂御上之故。”

  沈青鸾意味深长,点到即止。

  男子,也就是君呈松,慢慢回过味来。

  他自十四岁一个人西下去了战场打拼,至今已有八年之久。

  期间有人教他杀人,有人教他如何三日无米无水还能活下去,有人教他如何顶天立地做一个大男人。

  却偏偏,没有人教他这些世家子弟人人信手拈来的为人之道。

  他沉默了片刻,缓缓开口,“照你这么说,我就只能吃下这个亏?”

  连他自己都没注意,他对沈青鸾的态度从一开始的敌视请慢,变为如今的信任。

  沈青鸾敏锐地感知到这一点,侧目微微一笑,“吃亏又如何,大人征战沙场,难道从来没受过伤?痛一次,下次便知道闪躲,入朝为官亦是如此。”

  君呈松皱眉,“你还是不懂,行军打仗跟你们书生动嘴皮子可不一样,将熊熊一个,老子要是怂了,日后还怎么管下头的人。”

  沈青鸾徐徐点头,“大人说得对,大人若再这么熊下去,只怕不出一年,便要落个树倒猢狲散的下场。”

  君呈松猛然沉下脸。

  这个臭小子,自己给他几个好脸,他倒蹬鼻子上脸了!

  他是从死人堆里杀出来的,威严起来气势大盛,翠翠忍不住有些腿软。

  然而沈青鸾却好似无知无觉,甚至坦然笃定地与他对视:“大人为上,御下却不严,以致下属犯错被人揪住马脚。大人为下,御上却不殷勤,以致朝臣陛下都没将大人放在眼里。长此以往,下属不敬不忠,上峰不信不用,长此以往,大人以为,下场如何?”

  君呈松瞳孔一缩,因为打了胜仗而春风得意的气势陡然一收,脊背甚至泛出细细密密的冷汗!

  原来不知不觉,他竟然已经踏入如此危险的境地,只差一瞬,险些就要万劫不复!

  “公子大才,还请公子教我该如何做。”

  君呈松能屈能伸,飞快地改了口气,甚至还冲沈青鸾虔诚地鞠了一躬。

  这样的神态落在这样一张略显潦草和凶煞的脸上,实在有些滑稽。

  然后沈青鸾就真的笑了。

  呵,方才叫她狗腿子,如今却改口尊称她公子,这人倒也没有面上看起来那么愚钝,见风使舵起来,也快得很。

  不过,他眼底泛着的求知和渴望的光极大地取悦了沈青鸾。

  她受家中风气影响,一直就有个好为人师的毛病,前世她费尽心思教导君家那两根朽木,反落得满身不是。

  这会两相对比,只觉这个凶悍的男人比之两个白眼狼,反倒是个知恩机灵,一点就通的好学生。

  便背过身缓缓走了两步,见着男子眼巴巴地跟上,才慢条斯理道:“为官之道,一则尽忠职守,一则朝堂权术。而朝堂权术,要说清非一日之功。

  大人只需谨记一句话,御下恩威并施,让下属做事严谨,御上外圆内方,让上峰喜而重用。”

  君呈松听得如痴如醉,双手保持握拳行礼的姿势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

  殷勤备至的态度和先前高傲嫌弃形成强烈反差,叫翠翠看得直咋舌。

  “那我如今该如何?”

  君呈松见她停顿,迫不及待追问。

  “现在嘛,”沈青鸾轻笑,“大人现在该立刻离开罗家,勿再生事,万莫叫人以为大人对大周律例和陛下判决不满。”

  君呈松挠头片刻,忽而憨笑,“公子说得对,我这就走!”

  说着竟当真大步离去。

  走到街角处,忽然脚步一顿,扭身回望,却见罗府一直紧闭的大门这会居然打开。

  那书生已经闪身入内,大半个身子都看不见,只隐隐约约看见一截修长雪白的脖颈和半个小巧精致的下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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