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鸾闻言也是失笑,却还是认真地解释道:

  “这些当兵的都是死人堆里杀出来的,活在刀口上的人,哪里有时间去读书习字,只怕这几个字也是憋了许久才憋出来的。”

  是了,难怪他被人参奏了如此愤怒,定然也有不会写奏折,无法殿前申诉之故。

  沈青鸾低叹摇头。

  世上有君远那种有人哄着劝着念书,却不珍惜的小混账。

  也有这种求学无门,随便遇着一个肯教他的便视为救星的可怜人。

  翠翠转着眼珠看着她的笑颜,忽然重重跺脚,双手猛地叉腰,怒哼道:

  “这个狼心狗肺的臭虫,那胡子大人古道热肠,为了属下连御史也敢骂,那人竟半点不念好反还恩将仇报。

  夫人,你非得好生帮胡子大人出气才是!”

  饶是沈青鸾明知她是在故意搞怪逗趣,也仍是朗笑出声。

  只不过,翠翠这话说得也有几分道理。

  那男子行为举止虽然粗糙,却的确是个重情重义之人。

  他为向沈青鸾求教,不但大费周章去沈家打听,还大手笔地送了如此多名贵药材。

  比之沈青鸾在君家做牛做马多年,君家还将她防贼一般,高下立现。

  沈青鸾即便为人清高正直,对着这解她燃眉之急的厚礼,也说不出拒绝二字。

  更何况,就算他不送礼,沈青鸾大抵也不会坐视不管。

  士为知己者死,沈青鸾不会为他死,却不妨碍她愿意教导他。

  这般思忖着,她倒杜绵绵那档子事暂时压下,走到书案前,执笔疾书:

  【郎君安:

  君所言下属之小人行径,古有《魏公奇略》一书中曾提及“华放覆辙”之典故。

  有春秋宋国奸相华放结党营私权势滔天,宋国公虽为君王却势单力薄一时无法制伏,便暗中扶持另一臣子白忌。

  白忌得势之后与华放两虎相争,终是两败俱伤,国权重回宋国公之手,此一道名为“制衡”。】

  她心知男子不曾念过书,若说那些申奥艰涩的道理兴许听不下去。

  便依着前世教养君远的法子,引经据典深入浅出地说着谋略。

  而后又郑重其事地叮嘱:

  【举手之劳,本不必厚礼相赠,只沈家长辈重病缠身,郎君的厚礼无颜推拒,以书籍和字帖略表还礼。

  须知入朝议政不比行军打仗,不但重谋略,更重文章谈吐,最重字迹礼仪。

  望君勤习诗书,苦练书法,他日一鸣惊人。】

  写完后,便从书案上挑了一本《魏公奇略》并两本字帖:

  “送给母亲吧,告诉母亲,收到的药材只管给父亲用,他日那人若再上门,便让母亲交给他。”

  翠翠喜滋滋地接了东西出去。

  沈青鸾坐在书案前,看着方才写字还未干的砚台,忽然沉沉笑了。

  华放覆辙,好一个华放覆辙!

  枉她读了这么多史书谋略,竟忘了狗咬人是恶心人的事,人咬狗是掉价的事,可狗咬狗那就是人人拍手称快的大事了!

  她何必跟杜绵绵计较,只需再抬一个人上来,她自己便可端坐高堂坐看好戏。

  那络腮胡子瞧着粗犷鄙陋,这回却帮了她的大忙!

  打定主意,沈青鸾抬手招了另一个丫鬟珠珠近前。

  “我记得你老家是杏头村的?”

  珠珠性子不如翠翠活泼机灵,却是个老实稳重的性子的,这会听沈青鸾问话,忙点头应是。

  “这几日府上不忙,你一会拿些糕点布料回家一趟,顺便托你哥哥嫂子替我打听个人。”

  “夫人要打听谁?”

  沈青鸾用指腹沾水,在桌上随意描着:

  “那人名叫刘月娘,年约二十四,若找到她,你与她说,我沈青鸾有意替大爷纳她做妾,看她肯还是不肯。”

  珠珠面露不解:“平常好人家的女子哪有心甘情愿做妾的,这般直接地问岂不是找骂?”

  “你也说了,是平常女子。”

  沈青鸾讥讽地勾唇,“与杜家,与镇远侯府有关的女子,自然都是不平常的。”

  那刘月娘原是贴身伺候过杜文娘的婢子,杜文娘死后,沈青鸾入门体恤众人,主动放还了侯府一帮丫鬟。

  还了身契不说,还发了一笔遣散的银子。

  这原该是件皆大欢喜的好事,谁料成婚第四年,刘月娘忽然拦了君鸿白的马车。

  说当初沈青鸾故意赶她出侯府,就是为了虐待先头夫人身边的旧人。

  这些跟杜文娘有关系的人,对君鸿白这个蠢货说狗屎是香的他也会照单全收,更何况是抹黑沈青鸾这个他本就防范忌惮的人。

  当即找沈青鸾狠狠发作了一通,又将刘月娘迎进府,做了杜绵绵的贴身丫鬟。

  刘月娘伺候杜文娘多年,对君鸿白的喜好一清二楚。

  手把手地教杜绵绵如何模仿杜文娘,两人狼狈为奸,几乎将沈青鸾压得喘不过气。

  如今想来,刘月娘为人阴险狠辣,若用她来对付杜绵绵,岂不是杀气四溢的一把好刀?

  至于刘月娘会不会同意进镇远侯府。

  呵,前世她也是吃了大亏之后派人去查才知道,那刘月娘拿了银子回老家后便被爹娘抢了银子,随手给一屠户做媳妇。

  那屠户半夜杀猪的时候居然绊倒,脖子摔在刀口,当场一命呜呼。

  刘月娘哭哭啼啼回了娘家,又传出个克夫的名声,便是想再嫁也不成,娘家见她再无价值,成日使唤她虐打她。

  若非过不下去,她怎会去扑君鸿白的轿子。

  珠珠将信将疑地出了侯府,果不其然,到了晚间,就将面黄肌瘦的刘月娘带了回来。

  刘月娘一进门就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沈青鸾却没忽略掉她眼底一闪而逝的仇恨和算计。

  呵,实在可笑,她不恨那对吸血的爹娘,却来恨她。

  当真和那个不分黑白的王八羔子天造地设。

  沈青鸾打量了她一刻,并未开口。

  刘月娘终于有些按捺不住,绷着脸道:“夫人派人跟我说那起子浑话是什么意思?

  我曾经是镇远侯府的奴婢,却不是夫人的奴婢,更何况如今我已经是良民的身份,夫人跟我说做妾的话到底是何居心!”

  刘月娘跟在杜家人身边许久,早已学会那等拿捏人心的手段。

  她心知沈青鸾品性高洁,温和持重,听她如此自尊自重必要高看她几分。

  她再表现出如此屈辱的模样,沈青鸾更会觉得愧疚,到时候还不是任她刘月娘拿捏?

  只出乎她意料的,沈青鸾看了她片刻,将手中团扇搁在小几上,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刘月娘呼吸屏住一瞬。

  下一瞬,沈青鸾淡淡道:“既然刘娘子如此高洁,是我孟浪了,珠珠,你将刘娘子送回去吧。

  纳妾的事,我再找旁的心甘情愿的。”

  刘月娘脸上闪过肉眼可见的慌乱,不明所以抬头看着沈青鸾。

  怎么个事?

  沈青鸾不是主动求她来伺候大爷吗?她不过装腔拿乔一两句,沈青鸾怎么就要她走了呢?

  珠珠面无表情地将她拉起来,“刘娘子,今日对不住了,奴婢送您回去。”

  说着就将她往外推。

  珠珠力大如牛,刘月娘哪怕做了多年粗活在她面前也毫无还手之力,只得死命拉着门框。

  “等等等等,我,我可是先头夫人的贴身丫鬟,与大爷情分非比寻常…”

  沈青鸾托腮看着她,认同地点头:“是是是,杜姐姐的贴身丫鬟怎会愿意做妾,是我大错特错。”

  珠珠扯着刘月娘的手,一把就将她扯得踉跄几步走到院子里。

  眼看沈青鸾离她越来越远,就像那荣华富贵也越来越远。

  刘月娘大急,“不不不,我愿意,我愿意,求夫人给我一个机会!

  我一定伺候好大爷!”

  珠珠动作顿住,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院子里其他伺候的丫鬟也一言难尽地看着她。

  什么叫出尔反尔,这就是了。

  什么叫装腔作势,这就是了。

  珠珠猛地撒手,没好气道:“你既然愿意又何必在夫人面前说假话,这不是浪费我的一把子力气嘛。”

  刘月娘一时没了支撑,猛地栽倒在地。

  院子里的丫鬟发出高高低低的嗤笑。

  刘月娘被众人讥嘲的视线看得脸颊一片滚烫,恨不能当场挖条地缝钻下去。

  只她这会却不敢再说半句装腔的话,盖因如今她已经清楚,不是沈青鸾有求于她,而是她有求于沈青鸾。

  想明白这一点,刘月娘飞快地变了脸,挂上一副殷勤热络的笑,爬起来走回屋子里。

  “是奴婢说错了话,夫人千万莫怪,不如夫人细说说要奴婢做些什么,奴婢自然是肝脑涂地,莫敢不从的。”

  她躬身替沈青鸾斟了杯茶,讪笑着捧到她面前。

  沈青鸾淡漠地看着她满脸的殷勤。

  也是这样一张脸,前世跪在君鸿脚下,咬牙切齿地指着她怒骂。

  君子畏德,小人畏威,是她错了,是她将这帮沐猴而冠的蠢货看作如同自己一般的君子了。

  就在刘月娘脸上的笑快要僵了的时候,沈青鸾伸手接过那杯茶。

  只她并没有喝下,而是随意放在桌子上,“镇远侯府纳妾,什么样的女子纳不了。

  只是我念着你在杜姐姐面前伺候过,大爷又念旧,想必你们也有话说。”

  刘月娘猛力点头,恨不得下一刻就将自己打包送到君鸿白床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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