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弦 九

小说:后弦 作者:卿溪 更新时间:2024-08-05 06:11:08 源网站:顶点小说
  杯盏碰击青石地面刹那碎裂成花,遽然作刺耳之响。甘泉宫的一众侍从吓得纷纷跪倒在地,匍匐万岁。一层薄帐,隔了众人视线,但明明众人皆吓得抖如筛子,却无人敢上前劝解息怒。

  帷帐里皇上动怒了,必是这样,这普天之下除了皇帝,谁人敢在皇后的甘泉宫摔碎所贡茶盏。只是不曾想,那重嘉帝举国重礼册封的容懿皇后,竟这么快就惹怒了皇上。

  锦帐内,莫清溪紧咬着唇,泪已泫然而下,唇上渗出了血珠,一阵浓重的腥甜在唇舌间游走,她惶然不自知。阖了阖目,唇畔笑容愈发苍败了起来。二十多年,他何曾对她如此动怒过?围上那帷帐,给了她面子,却仍让她痛得体无完肤。

  随身侍候的媞英赶忙上前,趴在地上端着盘碟哆哆嗦嗦收拾地上的破碎的残渣。莫清溪突然幽幽道:“媞英,不用收拾了,”踉跄站起,裙裾翻转在软绵的毯上四绽成花,笑容涩苦,“慕笙哥来兴师问罪了,是吗?是要问阿溪的罪,是吗?”她痴怔地盯着对面红木雕花椅上兀自震怒坐着的谈慕笙,恍惚仿佛看到那个如玉的男子青年时稚嫩清冷的模样,与如今的稳重和深沉有很大的不同……她伴了他二十多年,她对他的情谊这世间哪个女子能比得上?!但如今她的自信竟如此快得被粉碎瓦解了,像个无言的笑话。

  “你嘱咐手下人散布她的真实身份,并大肆宣扬,你可曾知这么做的后果?!”谈慕笙死死扣着雕花椅的座柄,沉怒的气息强自压抑,却仍是微微的颤动,一呼一吸间皆是愠怒,凤眸微眯,“朕在查,朕在看,你瞒不过朕。”他携卿世进宫前,早早便将当年见过卿世的后闱侍从都遣出了宫,本应是查无可查,寻无可寻,见无可见的事。

  他爱那人竟这么深吗?莫清溪踉跄向后退了几步,心口的疼痛艰涩难言,像用刀匕直直捅了进去似的。她跌颤着唇,兀自喃喃道:“陛下现在大定天下不久,卿女乃叛国苟且奸佞之女,不宜纳入为妃……陛下这么做,实是让天下人心寒……”

  “天下人不知,阿溪你能不知吗?”慕笙的声音陡地扬高,怒气已然极盛,“如颜随朕北征多年,直言上谏又无畏恶敌,向这天下奉上长清宫……”

  “卿女并非如颜姑姑,陛下理应知道,”莫清溪倏然出声,尖声打断了慕笙的盛怒之言,她仰首,眸光凌厉尽是冷冬霜雪一般的凝寒,“如颜姑姑功高赫赫,婚姻嫁娶,纵是阿溪为一国之母也再难敢评说……”她突地转了语气,柔声中却是步步紧逼,“皇上能让卿世成为如颜姑姑吗?!想必不能……”

  “朕若说,朕能呢?”谈慕笙大步向前,指尖微收,掐上莫清溪的下巴,“阿溪,不要逼朕……”他的漆黑曾如月如华的清冷瞳仁,如今竟只有森森阴寒,寒冷得欲要将她吞噬吃了也不为过。下巴上钻心的疼痛让她嘶嘶倒抽一口冷气,但他却全然未闻。

  他……竟爱那人这么深吗?眼中盈了泪,嘴上扬了置气的笑,莫清溪却再难笑出来,唇畔涩然只有苦,无尽的苦,如同深渊的苦,寂寞冷凉的哀苦。

  谈慕笙重重甩开宽袍大袖,掀开那帷幕,大步离去。

  莫清溪身子重重甩在了地上,身上的剧痛让她亟刻留下酸涩纵横的泪水,只是那种无力和慌乱之疼,怎么敌得过心中空洞之痛?她软软趴伏在地,恍惚抬眸间,宫中的层层帷帐深深,摇曳飘荡,震震诛心,飘摇浮动不定,犹如清寡浮萍,犹如她萧索飒肃的飘零人生。

  她的笑愈发涩苦了起来。

  慕笙哥,如若阿溪说,这消息不是阿溪自愿散布的……你可会相信?你可曾想过,你一心想要护着的人,却一心想要求死?你又可曾知道,你刚带着重伤昏迷的那人回宫之时,那人竟连夜带伤孤身夜探甘泉宫,为的就是让阿溪将你退藏于密的隐秘,大肆渲染公告于这天下?!

  那时,阿溪还冷冷嘲讽过她,说阿溪不会干这种偷偷摸摸的傻事,因为什么事情一旦出手,必定瞒不过你,更何况暗自通递,将她的身份泄露四方,宣告于天下?!那于阿溪又有何益?!

  但那可是诛心蛊啊!那夜她字字珠玑。蛊毒一旦侵体,便夜夜诛心,情难自禁,疼痛叵测,更辗转不眠。

  阿溪不想让你苦,如若有何苦,让阿溪来尝。

  你是圣君,你是明主,如若牺牲自己能保住你的性命,阿溪又何尝不曾想,何尝不愿做呢?

  只是未曾想,她竟比阿溪做的还要决绝。她甚至愿意牺牲自己的性命,尝这天下最至极的痛苦,来去救你……于是,阿溪和她立刻就有了一个共同的秘而不宣的秘密。

  此刻阿溪竟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

  问世间,这堕入情窟的,怕不愿是痴傻,便皆是痴傻吧……

  莫清溪拭干脸上的泪痕,跌跌撞撞爬起,冷声屏退了媞英一众侍从,跌跌撞撞瘫倒在红木大椅上。喘着粗气,她将手伸入椅子的珠帘黄紫布盖后,缓缓探了探。她蹙着眉,掏出了一块方盒。

  她此处看了看,确定无人,便打开那块方盒。

  锦盒流帕内,黄绸紧紧包裹着一粒漆乌的圆球药丸,才一打开,便散放着清丽幽淡的草药香气,让人顿然心神恍惚。

  莫清溪眸光微颤,耳边回荡起那夜卿世清淡寡凉的声音。

  “什么时候用,你自己决定。长清宫的假死药,能让你不见生息恍若已死之人,昏睡不醒至少半月,只要你买通御医侍从,诊断成身中剧毒而死也不是不可能。”

  “然后迅速昭告天下,不留余地……只是,你真的愿意去尝那剜心之痛吗?”莫清溪的嗓音沙哑。

  “有何不可?”

  祉梁二十六年夏,对于奸佞之女卿世的讨论,朝中非议之声只增不减。御史台甚至出了最详尽的奏折,里面真实取证了七个深苑宫女和侍从太监的笔录,以证明舟山卿女就是数年前处刑不力而逃窜在外的叛国奸佞卿元之女,卿世。

  而民间人声愈加鼎沸,百姓对此事更是愤慨异常,卿元七年前勾结北戬国互通款曲,以至于最后爆发两国大战,死伤无辜百姓无数。

  而这重重祸事,最后却都通通罪咎定判于罪臣之女卿世的身上。

  御史台,刑部司,中书门下二省,十八道奏折,如雪花,尽数呈于圣上。众人以为此事早已板上定钉,只待将罪女卿世押往大理寺按国罪审判便可。

  谁曾想,便是翌日。

  朝堂上重嘉帝连驳朝廷重臣十八道论议,并强力压下此事,不予再议。

  卿世乃卿元之女,且与陛下相守数载,父亲所做之恶不宜归咎于无辜的卿世身上。宰相关从文附议重嘉帝的决定。

  话虽这么说,但祉梁大胜北戬不久,偌大天下尚未曾从军士死伤无数,经济农业大创的沉痛中回神,且百姓仍对通敌叛国,密谋不轨的乱臣贼子恨之入骨,又怎能瞬息停下非议之声?

  这件事虽压下了,但怨声沸起,并未停止。

  卿世坐在窗前,手缓缓推开流芳殿的窗。半开半掩下,在万丈金光四射在皆零落成尘泥的空气中,她定定看着那万数尘埃皆在眉眼前破炸流碎,四散成灰。

  她的手逐渐冰冷,像有人在掌间放了块冰,她跌颤痉挛着却不能不去承受。数起层出不穷的非议之声如刀如剑,她哪怕窝在深宫的流芳殿不出去,都能隐约耳闻。

  奸佞叛臣之女,乱臣贼子,人人应得而诛之。

  早已料到了今天,又有什么好怕的呢?她冷笑。

  后背倏然温热起来,有人从身后探指向前,攥住她冰凉的手。谈慕笙将头缓缓贴向她,似乎要与她说些什么。

  卿世却不曾回头,此刻心如刀绞的她,安能用寻常面目去面对他?她甚至怕一看到那人的脸,便会心软,便会心疼,便会无奈,便会退缩。于是,卿世背身,轻轻抽回了自己的手。

  “阿世?”那人声音微有些沙哑,声音中尽然是疲倦与酸涩。

  她早便听说这几日他处理朝堂那些纷杂乱政每日都睡得很晚,每日一早天鸡未叫时便又上朝,一日只就睡一两个时辰……便就这样白白糟蹋自己的身体吗?卿世心中愠怒,脸上却不动声色。

  只是此刻,她有些迟疑。

  但此番,自己已然难以回头了。

  恍惚间卿世盯着铜镜中身后那一道颀长的明黄身影,突地颤声道:“陛下……”

  “嗯?”慕笙轻声应道。

  “阿世不欲陛下英明清誉有损半分。陛下为保卿世,逆天下百姓与朝臣之言,实属不智之举。”卿世缓言道……一说出来,一下子恍然便轻松了,不是?卿世轻舒一口气。

  “阿世在怨我?”谈慕笙搂着她的臂膀一下子绷紧,那声音有一丝困惑疑虑。

  “陛下是祉梁的皇帝,亦是这偌大天下的皇帝。陛下比阿世清楚如今这四海天下虽统一平定,但内斗暗争矛盾甚重,表面虽定,实则却是怠急,稍不留神便……”卿世哽咽了一下,强自咬着唇,将那话重重地说了出来,“这天下不能再乱一次了,陛下……”

  “所以,请陛下,应了那十八位臣子的奏折,听了御史台、刑部司、中书门下二省诸位臣子的话……处死阿世。”那声音薄凉寡淡,一如既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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