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时宴闯入皇城司的时候,张春庭正在用朝食。

  大海碗里的汤粉还在冒着热气,上头盖着厚厚的一层咸菜肉沫儿,外加两个金灿灿的荷包蛋。

  除此之外还搁着一个小碟,碟中放着一块简简单单的腐乳。

  这是岳州人常用的朝食,顾右年曾经带他在市集上用过,那家粉摊的隔壁是个专门做白事的铺子,里头养了一堆“孝子贤孙”,在没有客人登门的时候,会在门前呜呜呜的哭着练习。

  光是哭还不够,通常嘴中还念念有词,歌功颂德好不热闹!

  顾右年一边扒粉一边吃得津津有味的,时不时还同小摊子上的食客张三李四王五之流叨叨上几句。

  旁人问起他的时候,顾右年就会笑呵呵地捏着他的脸,不顾他疼得呲牙咧嘴的样子,说这是我家小儿。

  他这个人鲜少会哭,从前在冷宫中被人藏着掖着的时候他没有哭,被人追杀的时候更加没有哭,可那一瞬间却是鼻头一酸,眼泪都要掉下来。

  有人愿意在大庭广众之下,对他说他是他的儿子。

  即便是在梦中,他都不敢想得这么美。

  顾右年知晓他是天残的时候,是在他们遇见的第一日,他当时心中空洞无比,他不敢抬头怕看见厌恶与怜悯,这两种无论是哪一种,他都根本不需要。

  可是这两种他都没有等来,顾右年的大手落在了他的头上,揉乱了他的发髻。

  “好小子!你这是天生武学圣体啊!瞧见那庙里的大和尚没有?为了神功大成那还得小心翼翼的保持童子身。再有那传说中的神奇功法,修炼之前还需要先挥刀自宫……”

  “能成为天下第一的人,都先得无欲无求!你看你是不是个武学奇才?”

  他那时候就在想,若他是顾右年的儿子该有多好。

  张春庭慢慢地回想着,像是刚刚发现门前的脚步声,抬眸看了过去。

  只见韩时宴面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一看便是还发着烧尚在病中。

  “怎么韩御史想要死在我皇城司好讹人么?若是病了便去寻太医,我们这地界可只会杀人不会救人。”

  还是一如既往的刻薄。

  韩时宴想着,却是并没有反驳回去,他冲着门外一脸担忧的长观摆了摆手,“你先去马车里等我。”

  长观闻言脚却是没有挪动,他探头朝着里头的张春庭看去,忧心忡忡地抬起手在自己的脖子上抹了一下,“公子,若是……我想留在这里保护你。”

  皇城司杀人如杀鸡,汴京城的老百姓都说他们那身上的红袍子是血染的。

  旁的人他不怕,可是张春庭他很怕,因为他不光恨还疯……东宫都敢杀的人会放过谁呢?

  韩时宴有气无力地摆了摆手,虽然他如今脑子格外的清明,可是发烧还是让他有些喘不上气来。

  “你在这里也无济于事,不过是多了一具尸体。”

  长观嘴巴张得大大的,有些哑口无言,他摸了摸自己的脑袋,实在是没有想出任何可以反驳这话的地方。只得一步三回头的撑着伞朝着外头走去。

  走没有多远,又在那院子门前停了下来。

  韩时宴远远地看着,并没有再出言驱赶他。

  拖着有些沉重的脚步,在张春庭的对面坐了下来。他周身带着水汽,整个人看上去都湿漉漉的,显得比往日里要狼狈许多。

  “张大人为何不喜我?那日我不知晓那些团子是用来祭奠顾御带的,多有冒犯还请大人恕罪。”

  张春庭挑了挑眉,他自然知晓那是无心之失,也并未放在心上。

  “你来寻我做什么?我可不记得同韩御史有什么私交可言。”

  张春庭将筷子放在了碗上,不悦地看向了对面的人,“怎么被顾亲事拒绝了,就要寻死觅活么?韩时宴你应该不是这种叫人瞧不起的人吧?”

  韩时宴没有理会张春庭的激将法,他摇了摇头,目光灼灼地盯着眼前的张春庭看。

  “我想知晓,大人为何不喜我……准确的说不喜欢顾甚微同我在一起。”

  张春庭瞧着韩时宴那狼狈的样子,哂笑出声,“不愧是高高在上的韩御史,为什么要喜你?家财万贯,我有,就等于顾甚微有;权势滔天,我有,也等于顾甚微有。”

  “一身傲骨查明真相?我卑鄙无耻自是没有,但是顾甚微她自己有。”

  “你有的她的有,你没有的武功她也有,她作甚要选你?凭你阿娘是长公主?还是凭官家只是砸破你的头,而不是砍掉你的脑袋?”

  张春庭说着,看着韩时宴一副病恹恹,随时都可能撅过去的样子。

  不由得冷哼了一声,“你既是生病了,就在家中养着,寻到我跟前找骂,是嫌自己寿命太长了么?”

  韩时宴这厮当真是狡猾得很,他若是争锋相对,他势必要好好骂上一回,可他这副模样任由打骂,却让人觉得索然无味。

  “就凭我们两情相悦。”

  “凭我此生绝对不会辜负于她。”

  张春庭闻言神情复杂的看了韩时宴一眼,“若是两情相悦,你今日凌晨在街头淋雨发癫求娶,就不会被拒绝了。怎么韩御史一帆风顺惯了,被人拒绝了觉得颜面扫地开始强行找补了么?”

  这下子轮到韩时宴诧异了。

  他敢肯定,顾甚微绝对不会对张春庭说这件事,那么张春庭是如何知晓的?

  “所以皇城司当真在大臣的床底下都埋了眼线么?你的势力已经扩张到了这种地步?”

  张春庭嗤笑一声,却是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他朝着对面的韩时宴看了过去,却见他没有半分心虚之色,显然对两情相悦这件事笃定无比。

  他蹙了蹙眉头,这事情便有些棘手了。

  “来此之前,我去寻了单太医。顾甚微中毒失去了内力之后,单太医给顾甚微诊了脉,之后你单独问了他话,并且立即带着顾甚微回了皇城司给她用内功逼毒。”

  “所以,她的身体有什么问题对不对?”

  “她平日里总是要吃梨膏糖,那梨膏糖我试过药味特别的重。我们去北朝,十里给她带了满满一桶。顾甚微明显不喜欢吃那梨膏糖,却还是不得不吃。”

  “她咳嗽也比寻常人要多……习武之人通常都比旁人要健硕一些,可是她却十分的清瘦。”

  “我问单太医,单太医不肯透露。”

  韩时宴说着,目光灼灼,“我知道我从皇城司的人手中打听不到消息,便去了雾伞。之前我同顾甚微一起推演过,雾伞肯定是你的私人势力,所以他们才庇护了褚良辰同王景。”

  “那地方有钱能使鬼推磨,我打听过了,雾伞最近的江湖任务是让人遍寻名医。”

  “那悬赏正是在单太医诊脉,你给顾甚微内功逼毒的那日开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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