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叶之世 第2章 逝者随风

小说:花叶之世 作者:楼兰夜风 更新时间:2024-08-21 06:41:25 源网站:平板电子书
  妈妈入夏时也到了年龄退休,和父亲两人每天晚饭后去附近的小公园散步。本以为日子就这么消磨着一天天过去。很普通的一天傍晚,散步时我父亲弯腰系鞋带,就再也没起来,我赶到小公园时医生也到了,直接宣告死亡。

  我抱着父亲的尸体哭不出来,闻到他身上轻微的汗味,有些恍惚,那明明是属于生命的味道,可人却是死的。然后他头慢慢歪在我的肩上,嘴角突然流出血染红我的衣襟。这是我唯一一次接触到父亲的血,给我的心灵造成极大的冲击,多年以后都难以释怀。

  当时我问过急救医生,医生说心肌梗死有时候也会咯血,不知道是不是敷衍我。

  我已经记不清父亲怎么从小公园被拉到殡仪馆的。因为够级别了,葬礼可以盖党旗,于是基本上是单位接管了整个丧事。但这样一来所有民俗方面的事都不能做,花圈以外的东西也不能摆放,二叔想请个乐队也被否决了,这让二叔很不高兴。不过几经争取最后达成妥协,最后一天单位组织的遗体告别仪式后,殡仪馆到火葬场那几百米路上,可以请乐队开路吹拉弹唱。二叔可不在乎盖着党旗吹着唢呐是个什么品位。

  三天的守灵让我精疲力竭,半夜里我经常站在父亲的玻璃冰柜前看着他,感觉他的脸颊和我的一起慢慢凹了下去。我幻想着他能突然睁开眼睛,然后我砸破冰柜把他救出来。

  整个葬礼前两天我一直哭不出来,二叔又不高兴了,我对二叔说:“我要是能哭出来反而好受些。”

  最后一刻看着党旗慢慢收起,父亲被推进火化炉时我崩溃哭瘫在地上,总算了了二叔一份心事。哭了多久我也不知道,边上的人走来走去好像已经忘了我的存在,过了一会我听到唢呐声又起,似乎别家的尸体已经吹吹打打送过来了。

  就在我核计着先擦干鼻涕眼泪再爬起来还是先爬起来再擦干时,一双有力的手臂从后面把我一下子抱了起来。

  姜爸爸的脸还是那么刚毅,没有像我父亲那样因为中年而变得圆润,只是皱纹更多更深,看上去似乎比以前更瘦。他用力拥抱了我一下,我看到他身后的姜妈妈,满眼的泪水和怜惜可怜巴巴看着我。

  姜妈妈也拥抱了我,轻声说:“好可怜的孩子,节哀顺变吧。”

  这时姜爸爸在我身后对着火化炉大喊了一声:“楼安国你放心去吧,我会照顾大雨的!”

  我眼泪忍不住又下来了。

  一时三人相对无言,姜妈妈好一会才说:“小荷在国外,来不及通知她。”

  这时刚才收党旗的工作人员过来了,把党旗递给我,提醒我到另一头出口等着收骨灰。

  姜爸爸一直没有说话,姜妈妈示意我赶快去,我对他们说:“您二位等我一下,我等会过来找你们。”

  和电视里看到的细灰不太一样,实际上并没有都烧成灰,不知道是不是火葬场偷工减料。火化工当着我的面把几个大块敲碎,有一片我甚至怀疑是头盖骨,我说差不多了,再敲都崩我嘴里了,他头都没抬放下锤子装盒让我拿走。

  骨灰比我想象的重多了。

  墓地还没有买好,骨灰盒不允许带走,只能寄放在殡仪馆。等我办完了手续回来,姜妈妈他们已经走了。我以为在之后的孝宴能看到他们,可他们并没有出席。

  母亲受打击过度,除了遗体告别式时露个面,葬礼其他部分都没让她参加。等吃完了饭我告诉她看到了姜锋夫妇时,她若有所思地看着我,然后面无表情把头转开了。

  我坐在客厅里泡了茶看手机新闻,和中介约好了八点半,他带人来看房子。另外我自己在同城赶集一些网站上也发了租赁广告,有个人约了今天上午也来看房子。

  我家祖上八代渔民,风里浪里讨生活,日子过苦哈哈,到我爷爷这辈生活更是不济。爷爷身体差下不了海,学了裁缝手艺走街串巷到别人家里给人做衣服,勉强赚点工钱养家糊口。我爷爷死时父亲和二叔都很年幼,无法支撑一个家,奶奶好强不肯改嫁,夜以继日剥牡蛎卖钱,爸爸和二叔每天也赶潮撞海捡海货补贴,才能勉强度日。高中毕业父亲考上了军事学院,毕业后又去了遥远的新疆。奶奶说爸爸很孝顺,部队的津贴基本都寄回家了,那时候二叔搞创业经常欠钱躲债,日子过得比之前还差,奶奶说没这点钱早就饿死了。

  那种家庭状况下我很难理解为什么父亲报考军事学院,我记得还特地问过父亲,父亲轻描淡写地说,军校不要学费生活费,那时候部队的工资收入也最高。

  真是个平庸而悲伤的答案。

  外公是新疆老屯垦,妈妈和兵团其他很多女孩一样,到了适婚年龄就找部队内部青年才俊婚配。想想也是,那个大漠中的小城里汉人资源有限,条件差不多的除了军人还是军人。

  厦门虽然和深圳同属特区,但之前发展并不快。进入二十一世纪后,台海两岸军事平衡改变,大陆有了绝对优势,于是开始搞海峡西岸经济区进行经济统战,发展才进入快车道。我们一家回来算是赶上了好时候。

  城市发展离不开房地产,随着城市拓展到海岛的每个角落,渔村不复存在,脏乱的老厝变成了明亮的海景房,房价应声而起。

  爷爷留下的几间破房加上猪圈茅房自留地,拆迁时补了四套房和两个店面,真是惠及子孙。叔叔这个时期事业也蒸蒸日上,说是照顾父亲,他要了那两个不大的店面,房子都给了我父亲,父亲于是平地一声雷身家不菲。

  奶奶活着时每每念叨起这些巨变,总会用闽南话顺带上一句:“你爷爷临死时要吃面条,没有啊,真没有,那天下着大雨,你爸爸和你二叔到处去借,大家都没有啊。我和你爷爷说,到那边去吃吧!”

  奶奶不会普通话,我也听不懂闽南话,好长一段时间都是她讲得平淡,我陪着一个笑脸。

  爸爸每次听到这些眼睛就泛红。妈妈后来和我说过,父亲刚结婚时有一次和她提起这些往事,痛哭流涕到失控。

  很多厦门本地人的情况和我家类似,拆迁分了几套房子,于是就有人找各种理由不出去工作,靠出租房子过日子。我目前也是这个状态。

  妈妈在父亲去世后状态一直不好,,大家都说换个环境是最好的选择,正好大姨家的表哥刚生了孩子,大姨以此为理由,丧事结束没几天就连拉带劝,带她去了北京。

  母亲家姐妹三人,都嫁给了军人,大姨父转业回了北京,二姨一家则留在了乌鲁木齐。

  虽然理由很勉强,反正我妈就是去了北京,我独自留在厦门,一晃也两个多月了。妈妈时常在电话里催我尽快找个工作找个女孩,正常过日子,希望能回来也帮我带孩子之类的,那架势好像是一时半会也不想回来了。于是我一直就这么混着,因为我不正常,我有病。

  孟医生给我的诊断是长期焦虑性失眠,失眠导致抑郁。当然,有病的事情除了父亲和我知道谁也没告诉,说身体不好哪怕说肾虚我能接受,说脑子不好了可不行。

  我记得王小波说过一些话,大概意思是,宇宙和永恒是无限的,而我们人类是有限的,他很不喜欢这个比喻,他思考宇宙中是否有比人类存在本身更伟大的意义时,发现从人类角度看,这种意义并不存在,于是眼前就出现了寂寞的大海,人们所做的一切不过是死前的游戏。

  我很希望他说错了,可又觉得他说得很好很深刻。父亲死后我经常想这些,想多了病情就更没进展。我不断提醒自己有多肤浅,没有深入思考这些问题的能力,却又无法说服自己接受放开后的浑浑噩噩。死亡于是成了我生命的一部分。

  如果你爱着的人每离开一个,就是你的一部分死亡了,那么我已经是一个半死的人。

  姜锋夫妇的出现让我又开始时常想起姜家,想起姜荷,怎么就惊鸿一瞥又消失了呢,我辛辛苦苦找不到他们,我父亲去世他们却得到消息赶来送最后一程,冥冥中来了走了,却始终注定离我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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