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兰春已经谢幕退场,郁达夫似乎还沉浸在刚才的余韵之中。

  郁达夫呆坐在观众厅中,掉起书袋说道:“古有韩娥东之去齐,过雍门,鬻歌假食,既去而余音绕梁,三日不绝。可惜鼎堂对京剧存有偏见中途离去,不然听露兰春一出《文昭关》,肯定会抹去他心里的芥蒂。”

  陆云站起来说道:“个人喜好不同,也强求不来。走吧,一起去吃饭。”说着,陆云还摸了摸肚子,此时观众已经陆续退场。

  郁达夫迟疑片刻道:“要不把露兰春也一同请去?”

  陆云狐疑打量着郁达夫,不知道他为何提出这种想法。

  郁达夫被陆云的目光弄得有些不自在,硬着头皮说道:“你和她不是朋友吗?一起吃个便饭有何不可。”

  陆云要是不了解郁达夫为人,可能也就相信了他的说辞,以为这是一位喜欢交朋友的爽朗之人。

  可是郁达夫是那种不羁多情的文人,先有孙荃,后有王映霞,然后离婚在新加坡又有何丽友,李筱英,更别提安庆的海棠之类的风尘女子。

  陆云感觉郁达夫醉翁之意不在酒。

  郁达夫见陆云默然不语,又怂恿道:“刚才你带头鼓掌,露兰春已经在台上看见。方才一群学生大闹戏院,你不去后台宽慰几句,作为朋友似乎有些说不过去。虽然她在台上没有乱了分寸,但经此一闹,心里难免会胡思乱想,你不如中午请她吃顿饭开导一番。”

  郁达夫一通话说下来理由冠冕堂皇,似乎陆云不去后台请露兰春吃饭就是犯了天大的罪过。

  陆云更加肯定郁达夫是王八看绿豆,不对,现在只是郁达夫在一厢情愿。

  多情种子浪荡客,郁达夫有文人的风骨,面对小日本也是铁骨铮铮,只是感情一事,有些荒唐。

  陆云真不忍心看着郁达夫和孙荃最后劳燕分飞,难不成郁达夫还未遇见王映霞,现在就要和露兰春来一场邂逅吗。

  “陆云。”郁达夫见陆云有些愣神,用胳膊碰了下陆云说道:“快去后台请露兰春吧,不然一会她就离开共舞台了。”

  陆云没想到自己今天竟然要做次掮客,要是露兰春这粒妖娆的绿豆也看上郁达夫,这事情再写在历史课本上,自己会不会再被冠以一个民国王婆的称号。

  这个黑锅自己背定了。

  罢了,露兰春现在也不是孑然一身,受困于感情,可能也没有心情去想其他。但愿是自己多想了,只是吃顿饭而已。

  但陆云还是又提醒道:“郁文,你回去要读几遍晏殊的《浣溪沙》。”

  郁达夫摸不着头脑,茫然道:“读词干什么,我现在正在研究英国文学。”

  “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我去请露兰春,你在这里稍等。”陆云只读出半句词,然后就去了后台。

  郁达夫留在原地喃喃自语:“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然后恍然道:“哎,陆云,我和潜缇(潜缇就是郁达夫妻子孙荃)关系好的很,你是不是想多了。我只是单纯想和露兰春探讨一下京剧和新戏剧的区别。”

  但郁达夫抬头一看,哪里还有陆云的身影。郁达夫坐回座位,又嘀咕了一遍,只是想讨论京剧而已。

  陆云这次是自己来到后台,这里的一大部分人也都认识陆云,并没有人上来阻拦。

  露兰春早已经换好了妆,一身白色旗袍勾勒出曼妙身姿,还露出半截洁白如玉的手臂。旗袍上面还绣着大红牡丹,只是穿在露兰春身上并不显得妖艳庸俗,后面收拾行当的男角趁露兰春不注意还会不时偷瞄上两眼。

  露兰春的头发并没有绾起来,如墨青丝像瀑布一样披在肩上,还插着一根簪子,耳朵上挂着一对墨绿色耳坠,小巧玲珑。似乎没有受刚才闹剧的影响,正和孟小冬有说有笑聊着天。

  孟小冬未施粉黛,素颜朝天,头发束在后面简单扎了一个马尾,穿着蓝色印花洋裙,脚上是双小皮鞋,就像邻家小妹一般。

  陆云来到后台的时候孟小冬正发出银铃般的笑声,好像露兰春讲了个笑话,逗得孟小冬咯咯直笑。

  两人看见陆云,忙止住笑声。露兰春从箱上优雅起身,轻启红唇,开起陆云的玩笑:“七天义演现在才过了三四天,就看你来了两次,小心史经理把你扫地出门。”

  大家都是熟识,陆云也不拘谨,故意拱手说道:“我还不是来给孟老板和露老板捧场。”

  露兰春故意幽幽一叹:“我现在落后小冬妹子两千多票,你明天送我两千份报纸,我给我自己投上两千票。”

  孟小冬为露兰春打抱不平:“兰春姐唱功在我之上,只怪新闻报社随意报道,混淆是非,所以兰春姐票数才会比我低。”

  孟小冬和露兰春关系极好,如有可能她真想能把两人票数互换,都怪《新闻报》从中作梗,胡乱报道,以后再也不让家里订新闻报社的报纸。

  露兰春莞尔一笑,反倒宽慰起孟小冬来:“票数不过游戏而已,你唱完这几场就出去闯荡了,好歹要先在上海留下个名头,出去不能让人轻视了咱们上海梨园之人。”

  陆云在一旁开口说道:“说不准过两天露老板的票数又涨上来了。”

  露兰春笑道:“你以为这是股票,还能说涨就涨。票数我不在意,就当陪小冬最后唱几天戏。”又问道:“今日怎么你自己前来,轻歌呢?”

  “她应该在学校吧,要做礼拜。”

  陆云又开口说明来意:“刚才你在台上看到了,和我一同前来的是我的朋友郁达夫。他想请和你和小冬吃顿饭。”

  露兰春没有决绝,答应道:“吃饭可以,只是不好让你朋友破费。”

  陆云道:“总不能让你和小冬掏钱吧。”

  露兰春指着陆云笑道:“这不还有你吗?”

  陆云愕然,看来露兰春只是不想贸然接受郁达夫的邀请,要是陆云还说得过去,毕竟是朋友。

  陆云自然不会带大家去礼查饭店那种豪华之所,以自己现在的收入水平,在那里吃两顿饭自己就要破产。

  四人找了一家中档餐厅,虽不豪华,但胜在雅致。

  郁达夫嗜酒,先点了两瓶高度烧酒,又点了几份小菜,点完之后才想到还有女士在场。又把菜单推到露兰春面前,很有绅士派头说道:“露老板想吃什么随便点就可以,今天我请客。”

  陆云心里说道,今天你请客,我掏钱!

  露兰春摆摆手,表示这些已经足够。

  郁达夫把菜单扔给酒店老板,催促道:“菜不着急送上去,但是酒先送到楼上。”

  四人上了二楼雅间,等都落座后,郁达夫反而有些放不开,在露兰春和孟小冬面前显得有些拘谨,只是眼睛不时的瞟上露兰春。

  陆云看郁达夫有些扭捏,这还真是难得,这可不符合他的性子。

  郁达夫不说话,露兰春孟小冬也不开口,只是自顾低着头喝茶。陆云在桌底下踢了郁达夫一脚,郁达夫才开口说道:“在下郁达夫,今天请露老板和孟老板出来吃顿饭只是想请教一番京剧。”

  陆云总感觉这话里有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感觉。

  孟小冬虽然年轻轻轻,但没有丝毫小女儿姿态,放下茶杯大方道:“郁先生不用叫我孟老板,叫我小冬就行。”

  露兰春也是落落大方:“大家都是朋友,你一口一个老板,显得生分,叫我兰春就行。你说要讨教一番京剧,怎样讨教?”

  郁达夫想到上午那群学生攻讦露兰春守旧,思索一番说道:“现在上海已经有西方的新戏剧传来,表演方式很新颖。你们怎么不改变一下京剧的表演形式,写点新本子也行。”

  郁达夫这话在露兰春听来显得有些外行,京剧表演形式无非是唱念做打,怎么改?这是京剧精髓,改了就不伦不类。至于本子,那都是流传下来的,至于新本子,也写过,但效果不好。

  露兰春笑道:“两年前上海发生阎瑞生案,很多戏院都依照写了本子,把这案件搬上舞台,观众听来听去也就腻了。还是老本子吸引人。”

  阎瑞生的案子当时在上海极为轰动,因为死者王连英是一位名妓,是当时上海舞女选美的花国总理。这次选美还有花国总统第一名,花国副总统第二三名,王连英这是第四名。

  王连英被阎瑞生处心积虑谋害,顿时轰动上海滩,不少报刊戏剧团体不是报道此事就是改变京剧。

  虽然这件事情改编京剧流传很广,可是连着听的时间长了,观众难免听腻。

  不消一会功夫,酒菜已经端上来。郁达夫给露兰春还有陆云斟满酒,还要给孟小冬倒酒时,孟小冬捂住杯口道:“郁先生,我不饮酒。”

  郁达夫只当孟小冬年纪小不会饮酒,倒没往她们需要保护嗓子这方面想,因为露兰春方才并没有拒绝。

  郁达夫又给自己杯中斟满,举杯道:“我先干为敬,你们随意。”

  陆云只是浅尝辄止,没想到露兰春也是一饮而尽,那日在咖啡馆都因保护嗓子没喝咖啡,但今日却把这灼嗓子的烧酒一饮而尽,看来还是心中有事。

  孟小冬见露兰春把酒一饮而尽,不由责问道:“兰春姐,你怎么能饮酒?”

  露兰春放下酒杯,笑道:“不碍事的。”

  美人既醉,朱颜酡些。露兰春虽然嘴上说着不碍事,但脸上已经浮现两抹酡红。露兰春明显不胜酒力,此时微醉而笑,反而更显风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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