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的话, 自是说一不二。

  王福海即刻照着霍平枭的旨意,将那本书封为黛蓝色的彤史丢到了炭盆里,数百页的薄纸登时就被烧成了灰烬, 殿中溢满焦糊的气味儿, 宫女将和鸾宫的红木长窗打开,通了通风。

  许是怕她受凉,未等阮安反应过来,霍平枭便拦腰将她抱了起来, 径直往内殿走去。

  霍平枭登基后, 很少在外朝举办大朝, 如有要紧的政务需同大臣商议,他一般也会将他们叫到大同殿, 这样在询问朝务时, 处理政务的效率高些。

  他这人,一贯不喜欢那些大费周章的花架子, 是个很务实的人。

  是以今晨他无需穿繁重的冕服,只穿了身款式考究的宗彝章服, 气宇矜贵,很衬他颀长高挺的身材。

  待将阮安抱到罗汉床处坐定, 霍平枭倾身贴近她面庞, 与她额首相触, 嗓音低沉地问:“阿姁,还生气么?”

  霍平枭在哄她时,全然没了在外人面前的帝王威严模样。

  说着话, 男人习惯性地将她纤细的手腕轻攥, 握它的力道却格外珍重小心。

  阮安小声回道:“我没生气。”

  清晨时, 她心里是不大舒服, 因着她想起了魏菀从前同她说过的那席话,不自觉地就会联想到,前世霍平枭后宫中的那些莺莺燕燕们。

  前世的那几本彤史里,会不会也会记载着,他跟别的女子恩爱的场面?

  那些文字她丝毫不敢细想,心中仍觉酸涩。

  算是因为她对霍平枭的独占欲,同男人使了小性子。

  霍平枭轻轻地蹭了蹭她的额头,二人呼吸相织,她嗅见他身上熟悉沉淡的龙涎香气味,情绪逐渐平复下来。

  再次在心中告诫自己,别再让自己拘泥于那些过去的事。

  “我和丹增,真的没有什么,说起来,还是我利用了那孩子,才得以脱身。他在逻国时,连靠近我都不敢,我们之间的距离,也总隔着好几步。”

  阮安自己因前世的那些后妃而吃味,知道这种感受实在痛苦,所以不想让霍平枭也跟着难受,便将已经说过多次的话,又同男人讲了一遍。

  “我知道。”

  霍平枭轻笑,同她私底下相处时,男人极少会自称朕。

  他将美人的手腕松开,想再换个姿势,将人抱着。

  微微垂首时,却无意瞥见了阮安腕骨上那道泛红的痕迹。

  男人的眼神,陡然变得黯沉。

  霍平枭盯着她腕骨上的那道红印,看了良久。

  从阮安的这个角度看,男人的侧颜轮廓敛净分明,浓黑的鸦睫低垂着,掩映着眼底不明的情愫。

  霍平枭的目光愈发阴沉,死死地盯着她手腕上那处泛红的痕迹。

  阮安的心跳顿了下,轻声问:“仲洵,你怎么了?”

  霍平枭毕竟是武将出身,舞枪弄棒惯了,手劲儿和力气都大,从前两个人在亲近的时候,他就总容易将她的胳膊攥出些印子来,不过她在上面抹些药脂,过几日就能消下去。

  从前他弄出这些来,左不过就是会露出些歉意的神态,第二日依旧会同她嬉皮笑脸的。

  她还从未见过,霍平枭有过这副模样。

  从她回来后,他对她的呵护也近乎病态,完全将她当成了易碎的瓷器。

  男人用粗粝的指腹缓缓地摩挲着那处,似痴似迷的低声说:“阿姁,朕好像又弄伤你了。”

  阮安的心跳重了几分。

  霍平枭为什么说,他又弄伤她了?

  “去太医院,把杜院判唤过来。”

  霍平枭扬声命道,大手虽未松开她纤细的腕骨,力道不轻不重,好似都不知该怎么握它了。

  阮安示意他,先将她从双腿上放下来,无奈问道:“左不过就是胳膊上留了些痕迹…这么点小事,还用叫院使亲自过来吗?”

  霍平枭将她小心轻放,眼睛仍盯着她腕部的那处,低声回道:“阿姁,我们这几年都先不要孩子,我们先把眼睛治好。”

  阮安的神情怔忪片刻,忽地明白了霍平枭在昨夜不肯碰她的缘由。

  原来他是在担心她的眼病,怕她半途怀上孩子,无法疗愈。

  阮安颔了颔首。

  纵使她自回到西京后,就一直在男人的面前伪装着,霍平枭还是看出她的眼睛出了问题。

  但她也是医者,知道自己这眼疾,怕是很难治愈,所以阮安也一直在寻找着合适的机会,忖着该如何将这件事告诉他。

  不经时,杜院判提着药箱来到和鸾宫。

  许是因为身为皇后的阮安便是医者出身,又许是霍平枭落在她二人身上的目光过于凌厉摄人,杜院判在用指腹,扒开她眼皮仔细查看时,手一直在发颤发抖。

  霍平枭见他如此,不悦地觑起眼目,问道:“你一堂堂院判,太医院的主官,手抖成这样,莫不是邪风侵体了?”

  杜院判的心跳陡然一震,抬首却见,皇后娘娘朝着陛下摇了摇首,陛下身上散着的气焰虽未消弭,却没再苛责他。

  他突然觉得,皇后娘娘颇似陛下的定心丸,有她在,霍平枭身上的躁郁和暴戾气焰多少能被平复些。

  阮安温声道:“杜院判尽心为本宫看诊便好,毋需多虑。”

  她和杜院判同为医者,自然不想因为自己的病,让霍平枭去苛待他。

  杜院判这才为自己拭了拭汗,询问了番阮安近来的状况,听着她温柔的声音,他的神情却愈发透着忧惧。

  阮安的表情倒是淡然,不必那太医说,她已然对自己的病情了然于心。

  霍平枭的眉目却陡然变沉,厉声问道:“如何?皇后的眼疾,可还有的治?”

  杜院判跪在绣着西番莲纹绒毯的地面,脸色骇得青白。

  他知道霍平枭对皇后宠爱,所以根本就不敢同他说出实情,若是漆伤或是药物伤所致的眼病倒也罢了。

  可皇后这眼疾,属于身体自带的病理,怕是遗传所致。

  长久以往,眼瞎是小,就怕生溃,殃及到她的性命。

  若他治不好皇后这病,别说院使这个位置,他的脑袋都得被霍平枭摘掉。

  阮安将手轻轻置于他手背,觉出上面明显有青筋在贲,往她手心轻微地顶着,有些烫热,却没将手从他手背上移下。

  她说话的语气很是平静:“是不是只有用古籍里记载的那些换眼术,本宫的眼疾才能治愈?”

  杜院判道:“回娘娘,臣也在古籍里看过此法,可却没见人做过这等术式…太医院里,擅长外科的医者也不多……”

  听罢这话,霍平枭的薄唇紧紧地抿着,颇似只浑身带刺,又凶又戾的狼。

  他沉默了半晌,方才幽沉开口:“传朕旨意下去,在各个州府遍寻医者,若谁能治好皇后的眼疾,朕即刻赏他黄金万两,给他赐邑封爵。”

  杜院判的心中一震。

  古往至今,他还没听说过,皇帝会给哪个医者封爵的。

  他瞧着圣上这架势,怕是不惜一切,都要治好皇后的眼疾。

  *******

  按照礼节,大婚的次日阮安和霍平枭就该去拜见已被封为太后的高氏,许是阮安不在的这几年,霍平枭的脾气也变得比从前更差,原本在相府就格外惧怕霍平枭的高氏,干脆寻了个借口,搬到了西京郊外的行宫去住。

  等霍平枭在天下遍寻医者的旨意传下去后,阮安带着霍羲,乘凤辇来到行宫,看望高氏。

  阮安原以为,高氏在看见她后,不过就是会同她客套客套,说个几句体己的话。

  没成想,高氏一见到她后,竟泪眼婆娑地抽泣了几声。

  高氏瞧着同几年前没什么变化,惟眼角处的细纹多了些,她握着阮安的手,叹声道:“皇后可算是被寻回来了,你若再不回来,皇帝都要疯了。”

  阮安知道霍平枭性格好强,便一直没向他询问,自她失踪后,他的状况。

  没成想,他的状况竟从高氏的口中说了出来。

  阮安颤声问:“他…他到底是怎么了?”

  高氏喟叹一声,道:“你刚在姁娘山失踪那阵,皇帝总是彻夜难眠,他就待在你之前的书房里,不停地翻你留下的那些医稿,隔个几日就独自骋马去山脚寻你踪迹,长决怎么劝他,都没用。”

  话说到一半,她往站在阮安身旁的霍羲那儿瞥了一眼,又叹:“太子也可怜,皇帝不许他哭,在那种情况下,还硬说你没死。说他哭就是在给你哭丧,不孝顺。唉,羲儿这几年一直没娘陪在身侧,好在身侧还有个信任的小叔在。”

  高氏想起从前那段昏暗的日子,仍觉胆战心惊。

  好在霍平枭的心底仍有大业要图,终于振作了起来,没耽搁在剑南继续扩张势力。

  霍平枭一疯起来,什么都不管不顾,当年她以为霍平枭娶阮安,是因为和她有了霍羲这个孩子。

  现在看来,他更在意的人是阮安,儿子在他心中的分量,远没有妻子重。

  霍羲仰起小脸,用乌亮的眼睛看着她,安慰她说:“娘,我没事的。”

  阮安将男孩往怀里拥了拥,摸了摸他的小脑袋,温柔地注视着他,无声地告诉他,她再也不会离开他了。

  而听完高氏同她说的这席话后,阮安方觉,原来霍平枭,竟然这么地在意她。

  她本以为霍平枭在婚后,仅是对她产生了些男女之间的爱慕,却没料到,她在他心中的分量,比她想的要重得多。

  ******

  亲自将霍羲送到东宫,再回到内廷时,已是暮色四合的黄昏之际。

  随着天色愈发黯淡,阮安的视觉逐渐模糊,因着视力变弱,她的听觉和嗅觉也比以往更敏锐。

  被泽兰她们搀扶着,行在宫道上时,她隐约嗅见了淡淡的血腥气,还有两名太监近乎凄厉的哀嚎声。

  内廷的这些宫殿里,只住着她和霍平枭,再就是侍奉皇室的各个官署。

  能有这么大威严,这么罚太监的,也就只有霍平枭了。

  阮安让白薇将她搀了过去,模糊的视线中,有两个执杖的侍卫朝她恭敬问安。

  “这是怎么回事?”

  侍从答:“回娘娘,宫里点卯时,陛下恰巧路过,这两个小太监说了些不该说的话,便被陛下各自罚了二百杖。”

  阮安示意另个侍从也停下手中施杖的动作,她听他们的声音,觉得这两个太监的年岁不大,就算是身强体壮的成年男子,这二百杖打下去,也能要了他们的命。

  可在宫里,没人敢去冒犯霍平枭。

  阮安凛面又问那侍从:“到底是怎么回事,还不快同本宫说实话?”

  侍从即刻回道:“回娘娘,是这两个小太监嘴欠,在洒扫时,称了娘娘一句……盲后。”

  “……陛下最是宠爱娘娘,听到这种字眼后,自是龙颜大怒,这才严惩了他们。”

  阮安的神情微变,很快恢复如常,又问:“那他们现在挨了多少下板子了?”

  侍从回道:“已经挨了六十多下了。”

  若按阮安之前的性子,定会即刻心软,不会再让那些侍从对这两个太监责打。

  可她如今的身份到底不同,是一国之后,这两个小太监或许是说者无意,但她在宫里行事的手段却不能过软,要恩威并施,绝不能失了皇后的威严和体面

  思及此,阮安道:“这六十几个板子挨下去,他们一个月都起不来床,况且本宫和皇上新婚燕尔,不愿宫里见血。既如此,再罚他们几个月的俸禄,对他们的惩罚也算够了。这件事本宫回去后会同陛下禀明,你们将这两个太监抬下去吧。”

  两个太监纷纷对她表示着感激之情,颤声道:“多谢皇后娘娘,奴才多谢皇后娘娘不杀之恩……”

  执行杖刑的侍从将手中沾血的长杖放下,不禁暗觉,幸亏陛下的身侧有皇后这样的妻子在,不然他得做出多少暴戾之举来。

  ******

  因着身上多少沾了些血腥气,阮安回到和鸾宫后,便命宫婢们备好汤泉,准备在里面浸一浸身体,驱散驱散这一整日的疲惫。

  虽然汤泉宫中灯火通明,但阮安还是看不大清周围的景象。

  白薇和另几个凤仪女官都站在汤池一旁,随时等着她使唤,也一直盯着她的一举一动,生怕她因视力不佳,在水池滑倒。

  鎏金的张口龙头里,有潺潺的活水流出,带着温度适宜的暖意,缓缓浇注在阮安白皙纤瘦的背脊上。

  她虽阖着双眼,却依旧觉出,有道高大的身影,正逐渐将她笼罩,手旁的清水也起了涟漪。

  阮安睁开眼,勉强看清了霍平枭硬朗的面部轮廓。

  二人浸在水中,他用强壮的手臂撑着池壁,刚要倾身去吻她,阮安却突然轻唤:“仲洵。”

  霍平枭还是在她唇角浅浅地印了一吻,嗓音沙哑地问:“怎么了?”

  热雾氤氲,阮安的眼眶渐变得湿润,她肌肤生的白,眼圈这一红,就像只可怜的兔子。

  霍平枭将她细微的神情都看在眼中,刚要将人拥进怀里,好好地哄上一番。

  却听阮安哽声又说:“仲洵,有一件事,我瞒了你很久。”

  霍平枭想抱她的动作略微一顿,神情亦是轻怔。

  “我今日,一定要跟你说出来。”

  阮安想在还能看清他面庞时,将心中所有的爱意尽数倾诉,她鼓起了全部的勇气,自顾自地同他说:

  “我其实在很早之前,就默默地倾慕你了。”

  “在岭南时,我就喜欢你,我很喜欢你……”

  “我喜欢你在战场上的英勇无畏,为了一个寻常的百姓,都能舍身去救。”

  “我喜欢你在得胜后,不像寻常武将那样,从不伤害无辜,抢掠百姓的财物,还会帮着那里的官员,平息疫乱,有勇有谋,从不好大喜功。”

  “我喜欢你替我出头,帮我教训欺侮我的坏人。”

  “我喜欢你乘着金乌,利落挽缰时,那桀骜恣意的模样,也喜欢你偶尔的孩子气。”

  “但是那时的我性情卑怯,我不敢将这些话同你说出来,怕你……”

  话还未说完整,霍平枭已然倾身堵住了她的唇,他隐忍地阖上双眼,吻她的态势看似凶狠,将她的柔唇掀卷半含,实则珍重又克制。

  前世的他,虽然在虚空那儿知道了阮安对他恋慕许久的过往。

  可从她口中亲自听闻后,心中又是另一种震撼。

  他亲了她许久,将她眼角的泪水都吃进腹中,方才将她松开,嗓音沙哑又郑重地说:“阿姁,你前世去了后,我也没活多久。”

  前世?

  阮安心跳一顿,一瞬间,竟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霍平枭竟然说了,前世。

  那他岂不是……

  阮安一时没搞清状况。

  霍平枭已将薄唇贴近她耳侧,嗓音低沉又说:“我前世没活多久,没跟别的女人成过婚,只当了一年多的皇帝,后宫中,也没有任何妃嫔。”

  阮安难以置信,眉眼微微一动。

  “但最可惜的,就是错过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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