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9章 一些个典故

  终于从桂岛返回老龙城,在那城外岛屿缓缓靠岸,此次归途,还算一帆风顺,让人如释重负。

  魏晋一行三人离开圭脉小院,魏晋背剑在身后,米裕佩剑,腰系一枚酒葫芦,韦文龙两手空空,下船去往老龙城。在岛屿和老龙城之间铺设有一条海上道路,桂小娘金粟在师父桂夫人的授意下,一路为三位贵客送行,带着他们去往老龙城另外一处渡口,到时候会更换渡船,沿着走龙道去往东宝瓶洲中部。

  在老龙城海上、陆地的两座渡口之间,是隶属于孙氏祖业的那条百里长街。

  原本兼着桂岛管事的范家首席供奉,金丹剑修马致,想要喊辆马车,给魏晋婉拒了,说步行即可。

  金粟对风雪庙神仙台的这位年轻剑仙,打心底里十分敬仰,先是问剑北俱芦洲天君谢实,然后赶赴剑气长城杀妖,如今才返回。

  魏剑仙作为东宝瓶洲历史上最年轻的上五境神仙,当之无愧。金粟可以断言,魏晋此次从剑气长城游历归来,一回到风雪庙,肯定会为风雪庙赢得极大声势。

  早年曾流传一些小道消息,不知真假,但是被传得很悬乎,说魏晋在剑气长城的城头上,得以结茅修行,潜心养剑,那可是独一份的待遇,与那剑气长城的剑术最高者,当起了邻居,大小两座茅屋,传闻魏晋经常会被那位老神仙指点剑术。

  这可是为整个东宝瓶洲练气士赢得了好多的谈资,每次谈及此事,皆与有荣焉。如今一洲修士,每每谈及剑修,必然绕不开风雪庙魏晋。

  我们东宝瓶洲是浩然天下九洲中最小者,可是我们的同乡人魏晋,在那剑仙如云的剑气长城,不一样是出类拔萃?

  甚至有仙师开始觉得神诰宗天君祁真一旦飞升,或是长久闭关再不理俗事,那么下任一洲仙家执牛耳者,极有可能就是魏晋。一旦魏晋跻身仙人境,成为东宝瓶洲历史上首位大剑仙,时来天地皆同力,等到一洲剑道气运随之凝聚在身,大道成就,更是不可限量。

  至于魏晋那两个不知来历的朋友,金粟只能算是以礼相待,据说都是距离金丹地仙只差一步的得道之士。在圭脉小院,金粟偶尔陪着桂夫人与三人一起煮茶论道,也发现了些细微差异,姓韦的客人比较拘谨,不善言辞,但是对东宝瓶洲的风土人情极感兴趣,难得主动开口询问,都是问些老龙城几大家族的经营方向、挣钱路线方面的,似是商家子弟。

  反观那个皮囊极好,好似书上谪仙人的米公子,好像万事不上心。

  道路两侧,被山上修士打造出一处类似荷浦的形胜之地,故而道路熙攘,人头攒动,游客众多。

  米裕行走其中,恍惚从天上走入人间的间客,谪仙人。

  金粟即便早已心有所属,对那孙嘉树是痴心一片,也不得不承认,只说姿容一事,这位米公子,真是神仙中的神仙。

  路上多有少女、妇人,明眸流彩,忍不住多看几眼那米裕,不知不觉,看荷浦美景的便少了,看那位翩翩公子的更多。

  神仙何处,烧丹傍井,试墨临池。荷十里,清风鉴水,明月天衣。

  米裕呢喃着这两句从晏家铺子扇面上看到的语句,浩然天下的读书人,文采确实好。

  而且这浩然天下,如果不谈人,只说各处风景,确实比剑气长城好太多了。

  这还没到老龙城,就有此景了。

  此刻走在路上,韦文龙以心声感慨道:“这里就是隐官大人和魏剑仙的家乡啊。”

  无需魏晋如何提醒,“隐官”这二字称呼,都是个不大不小的忌讳,不宜放在嘴边时时念叨,韦文龙哪怕忍不住提起,也只能是心声言语。

  魏晋笑道:“如果不是远游别洲,偌大个一洲之地,难谈家乡。”

  而魏晋不但对东宝瓶洲无甚挂念,事实上就算是对风雪庙,也没什么归属感。

  金粟伸手指向老龙城上空,为两个外乡人介绍道:“以前我们老龙城有座云海,传闻是不低于半仙兵品秩的远古仙人遗物,乘坐云上渡船,俯瞰可见,身在城中,便瞧不见了,只是不知为何,前些年云海突兀消失,如今成了一桩山上奇谈,好些山上练气士专程赶来确定消息真假。”

  韦文龙下意识开始盘算一件半仙兵,在东宝瓶洲的估价。

  米裕神色自若,以心声与魏晋笑道:“你们东宝瓶洲,有这么多吃饱了撑着的人?”

  魏晋对米裕印象本就不差,加上与大剑仙米祜、岳青都是相逢投缘的好友,故而他与米裕相处,平时言语皆不见外,答道:“这种话,剑气长城任何一位剑仙都可以说,唯独你米裕没资格阴阳怪气,醉卧云霞,假扮神仙中人,糊弄外乡女修,一大堆的情债糊涂账。”

  米裕哈哈笑道:“哪壶不开提哪壶,活该你魏剑仙打光棍。东宝瓶洲如今才几个剑仙?堂堂剑仙,还如此年轻,竟然没几个红颜知己,我真不知道是东宝瓶洲的仙子们眼神不好,还是你魏晋不开窍,难不成每次行走山上山下,都往脑门上贴一张纸条,上边写着‘不爱女子’四个字。来来来,魏剑仙休要腼腆,咱们都是自家人了,速速将那纸条取出,让我和韦兄弟都开开眼,长长见识……”

  魏晋笑道:“真没有此纸条,让米剑仙失望了。”

  金粟知道三人在以心声言语,只是不知聊到了什么事情,如此开心。

  一辆马车停在道路中央,在桂岛停岸之后,走下一位年纪轻轻的高冠男子,腰悬一枚“老龙布雨”玉佩。

  是老龙城少城主,苻南华。

  见到魏晋一行人之后,他低头抱拳道:“晚辈苻南华,拜见魏剑仙。”

  魏晋点头道:“就不去城中做客了,要赶路。”

  如果不是身边还站着桂岛金粟,魏晋可能都不会开口言语半句,在江湖中,魏晋可以与那些武林莽夫相谈甚欢,但是唯独对山上人,从来不假辞色,懒得套近乎。

  苻南华侧身让出道路,微笑道:“绝不敢叨扰魏剑仙。晚辈此次慕名而来,其实已经很失礼了。”

  走出那条海上道路后,一行人御风前往下一处渡口。

  米裕啧啧道:“魏晋,你在东宝瓶洲,这么有面子?”

  魏晋笑道:“骂人?”

  到了渡口那边,不知道谁率先认出了风雪庙剑仙,一时间喧哗不断,等到魏晋落地后,行人纷纷为这位剑仙让出道路。

  在剑修不多的东宝瓶洲,一位地仙剑修,就足可被誉为“某某剑仙”了,更何谈魏晋这位名副其实的上五境剑仙?

  所以远处的行人,在指指点点,离着魏晋近些的,都在主动行礼。

  米裕又道:“骂你的人,有点多啊。”

  魏晋无奈道:“米裕,消停点啊,不然登上渡船后,中途寻一处僻静山水,离了船,切磋剑术一场?”

  米裕笑道:“我又不傻,同样是玉璞境,我只打得过春幡斋邵剑仙,可打不过风雪庙魏剑仙。”

  韦文龙更无奈,你们两位剑仙前辈,切磋就切磋,扯我师父做什么。

  三人与金粟告辞,登上一艘渡船。

  不像那深居简出的魏晋,米裕依旧跟乘坐桂岛远游一样,不太愿意缩在屋内,如今喜欢时常在船头那边俯瞰山河,与一旁韦文龙笑道:“原来浩然天下,除了岛屿,还有这么多青山。”

  大雪时节,渡船路过一处山上门派。

  高崖重楼,仙家馆阁,鳞次栉比,若是凭栏远望,奇松怪柏,几抹翠色在雪中,直教人挑起眼帘,这份仙家景致,几个私家能有?

  对面山崖,有青衫长髯客,临崖而立,又有八九位神仙人,弈棋观棋,不知谁是主谁是客。

  低头看着这份异乡独有的人间美景,剑仙米裕,似哭非哭,似笑非笑。

  魏晋难得走出屋舍,来到米裕身旁,说道:“你自己都说了,在这东宝瓶洲,没几个剑仙,你大可以游历一番,去饮过美酒,再跟上渡船便是。”

  米裕已经恢复正常神色:“算了,都没有仙子女修,去了也无甚意思。”

  魏晋点头道:“云霞山,清风城许氏的狐国,大骊京畿北边的长春宫,女修较多。”

  米裕笑骂道:“老子是风流,又不是色坯!”

  与年轻隐官相处久了,耳濡目染多矣的韦文龙,冷不丁小声道:“此事存疑。”

  魏晋会心一笑。

  米裕竖起拇指,心情大好,道:“这话说得……有咱们隐官大人几分风采!”

  米裕突然问道:“‘种橘子去’,是什么典故?有故事可讲?”

  魏晋一头雾水,摇头道:“不知。”

  米裕摇摇头,道:“魏兄,学问不行啊。”

  魏晋不以为意,返回屋内继续温养剑意。

  韦文龙则去渡船那边购买山水邸报了。

  米裕独自趴在栏杆上,一想到很快就可以去落魄山混吃等死,以后还有那传说中的镜水月可看,心情就越发好了。

  只是不晓得为何隐官大人要反复提及镜水月一事,而且每次与自己提及此事,笑容都格外……真诚。

  这是李槐第一次跨洲远游,先前在那牛角山渡口登上了渡船,英灵傀儡拖拽渡船于云海中,风驰电掣,每逢暴雨,电闪雷鸣,那些披麻宗炼化的英灵傀儡,如披金甲在身,照耀得渡船前方如有日月牵引大舟行进,李槐百看不厌,因为住处没有观景台,便经常去往船头赏景,每次都一惊一乍的。

  裴钱住在隔壁,不爱出门,她至多是趴在窗户那边,看那些光怪陆离的天上异象,李槐几次劝她一起去船头,裴钱总说她走过了千山万水,什么稀奇古怪没见过,反而郑重其事地提醒李槐一人出门,小心点,不要主动惹事,可也不用怕麻烦上门,真要有意外,她会帮忙去苏管事那边知会一声的。

  李槐看着老成持重的裴舵主,一边在略显狭窄的屋内走桩练拳,一边说着老气横秋的江湖言语,心中大为佩服,于是很是心诚地说了些好话,结果被要开始抄书的裴钱,打赏了个“滚”字。

  披麻宗与落魄山关系深厚,元婴修士杜文思,被寄予厚望的祖师堂嫡传庞兰溪,两人都担任落魄山的记名供奉,不过此事并未大肆渲染,而且每次渡船往返,双方祖师堂,都有大笔的钱财往来,毕竟如今骸骨滩、春露圃一线的财路,几乎囊括整个北俱芦洲的东南沿线,大大小小的仙家山头,众多买卖,其实暗中都跟落魄山沾着点边。落魄山坐拥半座牛角山渡口,每次披麻宗跨洲渡船往返骸骨滩、老龙城一趟,会有将近一成的利润分账,落入落魄山的钱袋,一年一结,这是一个极有分寸的分账数额,需要出人出力出物的披麻宗、春露圃,以及双方的盟友、藩属山头,总计占据八成,北岳山君魏檗,分去最后一成利润。

  所以落魄山和位于北俱芦洲最南端的披麻宗,双方可谓既有君子之交,也有实打实的利益捆绑,交情一事,若是能够落在账本上,并且双方都能挣钱,随着生意做大,还能不反目,那么这份交情就真的很牢靠了。

  渡船老管事专门拿出了两间上等屋舍,款待两位贵客,结果那个姓裴的少女一问价格,便死活不愿住下了,说换成两间寻常船舱屋舍就可以了,还问了老管事临时更换屋舍会不会很麻烦,上等房间空了不说,还要连累渡船少掉两间屋舍。

  老管事是做惯了买卖的,早已练就一双火眼金睛,见她心诚,并非客套,便直言不讳,说来东宝瓶洲做生意的山上仙师,因路途遥远,只要有好屋子可住,都不差那点神仙钱。尤其是那大骊京畿附近的仙家子弟,如今都爱去北俱芦洲游历一番,一个比一个出手阔绰,所以不愁价格高的屋子没人住。但是这种钱,披麻宗还真无所谓挣不挣。

  然后那少女加了一番言语,说前辈好意真的心领了,只是差价实在太大了,如果他们占着两间上等房间,得害披麻宗少赚两枚小暑钱呢,她是出门来吃苦的,不是来享福的,若是被师父知晓了,肯定要被责罚。所以于情于理,都该搬家。

  老管事便笑着给了那少女一枚“小暑”木牌,说是凭借此牌,可以在那渡船上的仙家铺子虚恨坊,购买价值一枚小暑钱的物件。

  老管事不给裴钱拒绝的机会,倚老卖老,说不收下就伤感情了,少女说了句“长者赐不敢辞”,双手接过木牌,向这位披麻宗辈分不低的老元婴,鞠躬谢礼。

  原来这位渡船老管事姓苏,单名一个“熙”字,是披麻宗的一位老元婴,虚恨坊掌柜姓黄,名神游,双方是当了将近三百年邻居的老友。

  其实裴钱和李槐登船没多久,两个闲来无事的好友,就聊到了两个孩子,老元婴说比起先前那个叫陈灵均的,裴钱年纪不大,却要老练多了,只是不知道价值一枚小暑钱的渡船木牌,她会如何使用。

  黄掌柜乐不可支,一登船就能从渡船这边挣了枚小暑钱的客人,可不多见,关键还能再挣份人情。顺便帮着那个陈灵均说了几句好话,觉得那小子不错,混熟了再跟那家伙聊天,挺得劲。

  闲聊之外,黄掌柜还有个正经问题,询问老友那落魄山是不是瞧不起自己的小本经营,不然为何自己说要在牛角山开设店铺,落魄山明明空着不少铺子店面,却说晚些再谈此事,只是口头答应,一定为自己留下一座地理位置最好的店铺?苏管事笑着宽慰好友,说那个年轻山主不在山头,代为主持事务的朱敛,不管出于什么原因,没有让虚恨坊在牛角山开设分店,肯定有他们自己的考量,可不是瞧不起你黄掌柜和虚恨坊,落魄山这点门风还是有的,绝非什么趋炎附势之徒,那朱敛,待人接物,滴水不漏,更不是什么眼窝子浅的短视之辈。

  好友话是这么说,道理其实也都知道。可被拒绝一事,难免令黄掌柜心中郁郁,只说如今落魄山跟咱们刚认识陈平安那会儿相比,可是越发家大业大了,那年轻人又久不在自家山头,以后落魄山会不会变成那些骤然富贵便忘乎所以的仙家山头,不好说啊。

  从北俱芦洲的春露圃,一直到东宝瓶洲的老龙城,这条财源滚滚的无形路线之上,除了最早四方结盟的披麻宗、春露圃、披云山和落魄山,逐渐开始有老龙城的范家、孙家加入其中,此外还有一个叫董水井的年轻人,随后是三个大骊上柱国姓氏的将种子弟,大渎监造官之一的关翳然,大骊龙州曹督造、袁郡守,暂时也都只以个人名义,做起了只占据极小份额的山上买卖。

  事实上,披云山原本可以获利更多,只是魏大山君匀给了落魄山。

  黄掌柜也没想着真要在牛角山如何挣钱,更多还是相信那个年轻人的品性,愿意与蒸蒸日上的落魄山,主动结下一份善缘罢了。北俱芦洲的修道之人,江湖气重,好面子。这些年里,黄掌柜没少跟各路朋友吹嘘自己,慧眼独具,是整个北俱芦洲最早看出那年轻山主绝非俗子之人,这一点,便是那竺泉宗主都要不如自己。所以越是如此,黄掌柜便越是失落。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神仙钱,都只是好像借住在人之钱袋的过客,对于一个大道无望的金丹境而言,多挣少挣几个,小事而已,可能不能跟人蹭酒喝吹牛皮,有比这更大的事吗?没有的。

  一天,两个好友又开始喝酒,虚恨坊一个管着具体生意事务的妇人,过来与二老言语,苏熙听完之后,打趣笑道:“那两个孩子是收破烂的吗?你们也不拦着?虚恨坊就这么靠黑心挣钱?亏得我只给了一枚小暑木牌,不然你虚恨坊经此一役,以后是真别想再在牛角山开店了。”

  黄掌柜无奈道:“我这不是怕节外生枝,就根本没跟菱角提这一茬。主要还是因为坊里刚好到了一甲子一次的库存清理,翻出了一大堆的老旧物件,好多其实是糊涂账,老朋友还不上钱,就以物抵债,许多只值个五十枚雪钱的物件,虚恨坊就当值一枚小暑钱收下了。”

  那个被掌柜昵称为“菱角”的虚恨坊管事妇人,一下子就知晓了轻重利害,已经有了补救的法子,刚要说话,那位德高望重的苏老却笑道:“不用刻意如何,这样不也挺好的,回头让你们黄掌柜以长辈身份,自称与陈平安是忘年交,送出价值一枚小暑钱的讨巧物件,不然那个叫裴钱的小姑娘是不会收的。”

  说到这里,老人对着那菱角随口问道:“买了一大堆破烂,有没有捡漏的可能呢?”

  妇人苦笑着摇头,道:“咱们坊里有个新招的伙计,挣起钱来六亲不认,什么都敢卖,什么价格都敢开。咱们坊里的几位掌眼师父,眼力都不差,那两个孩子又都是挑最便宜的入手,估计就这么买下去,等他们下了船,别说一枚小暑钱,能保住十枚雪钱都难。到时候咱们虚恨坊只怕是要被骂黑店了。”

  黄掌柜神色古怪。

  妇人莞尔一笑,知晓俩老的关系,她也不怕泄露天机:“那新伙计,还被咱们黄掌柜誉为一棵好苗子来着,要我好好栽培。”

  原来今天裴钱精神抖擞,手持那枚小暑木牌,带着李槐去了趟虚恨坊,李槐更加兴高采烈,说:“巧了,翻了皇历,今天宜买卖,让我来让我来!”

  两人先去看了师父提过的那对法剑,一饱眼福,反正买是肯定买不起的,那雨落和灯鸣,是上古仙人道侣的两把遗剑,破损严重,想要修缮如初,耗资太多,不划算。师父乘坐渡船的时候,法剑就是镇店之宝之一了,这不如今还是没能卖出去。

  今天的虚恨坊物件格外多,看得裴钱眼,只是价格都不便宜,果然在仙家渡船之上,钱就不是钱啊。

  李槐言之凿凿,说自己只买便宜的,原本还有些犹豫的裴钱,就干脆将那木牌交给了李槐,让他碰碰运气。

  李槐双手合掌,高高举起,手心使劲互搓,嘀咕着:“天灵灵地灵灵,今天财神爷到我家做客……”

  裴钱就比较放心了。

  一只仙人乘槎青瓷笔洗。十枚雪钱。

  瞧着挺有仙气,这烧瓷功夫,一看就炉火纯青,不差的。我李槐家乡何处?岂会不晓得瓷胎的好坏?李槐眼角余光发现裴钱在冷笑,担心她觉得自己钱马虎,还以手指轻轻敲击,叮叮咚咚的,清脆悦耳,这一看一敲一听,眼手耳三者并用,频频点头,表示这物件不坏不坏,一旁年轻伙计也轻轻点头,表示这位买家,人不可貌相,眼光不差不差。

  一幅古旧破败卷轴,摊开之后,绘有狐狸拜月。五枚雪钱。在这虚恨坊,这么便宜的物件,不多见了!

  年轻伙计在旁感慨道:“不出意外的话,客官应该又捡漏了。瞧瞧这幅蒙尘已久的画卷,虽然灵气半点也无,但是就凭这画工,这纤毫毕现、足可见那狐魅根根须发的落笔,就已经值五枚雪钱。”

  一只紫檀嵌金银丝文房盒,附赠一对小巧玲珑的三彩狮子。十五枚雪钱。裴钱难得觉得这笔买卖不算亏,文房盒类似多宝盒,打开之后大大小小的,以量取胜。裴钱对于这类物件,一向极有眼缘。

  一捆用一根红绳捆得结实、再打结的黄纸符箓,一尺高,符箓太多,折叠多年,已经凹凸不平,只有首尾两张可以瞧见符箓图案、品秩。按照虚恨坊那伙计的说法,只要里边的百余张符箓,其中半数都有首尾两张符箓的品秩,就稳赚不赔。这还是早年一位落魄的渡客,囊中羞涩,不得已低价典当给了渡船,约好了百年之内,就会赎回,结果这都多少年了,前不久虚恨坊清理库存,这些符箓才得以重见天日。按照掌眼师父的估价,光是那根不知材质的红线,光凭那绳子的韧性,就好歹能值个一枚雪钱。

  最后虚恨坊要价三十枚雪钱,给李槐以一种自认为杀人不眨眼的架势,砍到了二十九枚,极有成就感。

  裴钱在李槐身边,一直冷眼旁观,看着捧着一大捆符箓很高兴的李槐,和卖出了符箓有一笔抽成,更高兴的虚恨坊伙计。

  李槐随便拎着那捆厚重符箓的红绳,轻声与裴钱邀功道:“一听就是有故事的,赚了赚了。”

  裴钱没好气道:“故事?市井坊间那些卖狗皮膏药的,都能有几个祖宗故事!你要是愿意听,我能当场给你编十个八个。”

  李槐一脸错愕。

  裴钱将李槐拉到一旁,道:“李槐,你到底行不行?可别乱买啊。整整一枚小暑钱,没剩下几枚雪钱了。我听师父说过,好些南边入手的山上物件,到了北俱芦洲大渎以北,运作得当,找准卖家,价格都有机会翻一番的。”

  李槐一愣,心想我就没有不乱买东西的时候啊。从来只看眼缘不问价格的,反正买得起就买,买不起拉倒。得手之后,也从没想过要出手换钱啊。

  李槐有些心虚,拍胸脯保证道:“我接下来肯定仔细瞅瞅!”

  气得裴钱一巴掌拍在李槐脑袋上,骂道:“敢情之前你都没好好掌眼过目?”

  李槐哭丧着脸,道:“那咱们把这几件还给虚恨坊?”

  裴钱是个出了名的小气鬼,小心眼,喜欢记仇,真要赔钱,他李槐可担待不起,所以李槐说今天不如就这样吧。不承想裴钱怒道:“你傻不傻,今儿咱们来虚恨坊买东西,靠的是自己的眼力,凭真本事挣钱,若是买亏了,虚恨坊那边若是不知晓咱们落魄山弟子的身份倒好说,如果知道了,下次再来销剩余的雪钱,信不信到时候咱们肯定稳赚?可是咱俩挣这混账的几枚几十枚雪钱,亏的却是我师父和落魄山的一份香火钱,李槐你自己掂量掂量。”

  所以裴钱按住李槐的脑袋,让他完一枚小暑钱。

  裴钱在这之后,一直双手环胸,板着脸冷眼看着李槐。

  李槐战战兢兢,又买了几样物件。

  回了裴钱屋子那边,大小物件都被李槐小心翼翼搁在桌上,裴钱摊开一本崭新的账本,一拍桌子,道:“李槐!瞪大狗眼看清楚了,你用什么价格买了哪些废品,我都会一笔一笔记账记清楚。如果我们返乡之时,都折在手里了,你自己看着办。”

  李槐着急得双手挠头。

  裴钱一斜眼,李槐立即放下手,默默告诉自己,千万不能露怯,不然万一买着了真货,也要被裴钱当成假的,自己这趟远游才刚刚出门,总不能一直被裴钱穿小鞋,所以李槐坐在椅子上,对着那青瓷笔洗轻轻呵气,仔细摩挲起来,对笔洗之上那位乘槎仙人偷偷言语道:“老哥老哥,争点气,一定要争气啊,可以不挣钱,千万不能赔本。一旦让裴钱赔了钱,你家李槐大爷就要完蛋了。有缘千里来相会,百年修得同船渡,其余的兄弟姐妹们,咱们都讲点江湖义气,好聚好散,善始善终,和气生财……”

  李槐高高举起笔洗,底款极怪,不刻国号年号,而是一句古篆诗词,“乘槎接引神仙客,曾到三星列宿旁”。

  李槐说道:“这句诗词,在书上没见过啊。”

  裴钱一边记账一边说道:“你读过多少书?”

  李槐无言以对。

  裴钱放下笔,公私分明道:“如果做亏了买卖,不全算你的过错,我得占一半。”

  李槐如释重负。

  裴钱想了想,拿过那捆符箓,开始试图解开那根红绳打着的死结,不承想还有点吃力,她费了老半天的劲,好不容易才解开结,将那根竟然长达一丈有余的红绳放在一旁,关于符箓材质,裴钱不陌生,她先抽出头尾两张黄纸符箓,都是最寻常的符纸,不是那仙师持符入山下水的黄玺纸张,不然光凭这一大捆黄玺纸,都不谈什么孕育符胆一点灵光的完整符箓,就已经很值钱了,几枚小暑钱都未必拿得下来,哪里轮得到他们去买。不过符箓出自练气士手笔,倒是真。

  结果裴钱再抽掉头尾两张符箓,一下子抹开那捆符箓之后,就开始目瞪口呆了。

  一个晴天霹雳砸在李槐头上,大有出师未捷身先死之委屈,怎的这些外乡人,还是山上当神仙的,都没家乡人的半点淳朴呢?

  一大捆符箓,除了先前四张画符了,其余全是一文不值的空白符纸。

  裴钱小声念叨着果然果然,山上买卖,跟昔年南苑国京城大街小巷的市井买卖,其实是一个德行。

  裴钱双手使劲揉脸片刻,最后哀叹道:“算了,说好了各占一半,记在我账上。”

  重新摊开账本,虽然提笔写字,但是裴钱一直转头死死盯住李槐。

  李槐小心翼翼问道:“去虚恨坊骂街去?”

  裴钱咬牙切齿道:“人家又没强买强卖,骂个锤儿!”

  裴钱合上账本,背靠椅子,连人带椅子一摇一晃,自言自语道:“天上掉馅饼的事情,果然没有的。”

  裴钱一说起馅饼,李槐就有些伤感,因为有些想念自家的猪肉白菜馅饺子了,还有水芹荠菜馅的,哪怕无肉,也好吃。

  一想到自己这趟出门,还没到北俱芦洲呢,就已经背上了半枚小暑钱的天大债务,李槐就更伤感了。

  裴钱说道:“行了行了,那枚小暑钱,本就是天上掉下来的,这些物件,瞧着还凑合,不然我也不会让你买下来,老规矩,平分了。”

  一件仙人乘槎青瓷笔洗,一幅狐狸拜月画卷,一只附赠一对三彩狮子的紫檀木文房盒,一张仿落霞式古琴样式的镇纸,一方仙人捧月醉酒砚,一只暗刻填彩的绿釉地赶珠龙纹碗。

  说实话,能够在一条跨洲渡船的仙家店铺,只用一枚小暑钱,买下这么多的“仙家器物”,也是不容易的。

  裴钱趴在桌上,端详着那古琴镇纸,李槐在看那幅狐狸拜月图,两人不约而同,抬起头对视一眼,然后一起咧嘴笑起来。

  桌上这些兴许不太值钱的物件,当然不谈那捆已经被裴钱丢入书箱的符纸,他们其实都很喜欢啊。

  到了骸骨滩渡口,下船之前,裴钱带着李槐去与苏管事和黄掌柜分别告辞。

  黄掌柜笑呵呵地拿出了一份临别赠礼,说别推辞,我与你师父是忘年好友,理当收下。裴钱却无论如何都没要,只说以后等虚恨坊在牛角山渡口开新店了,她先力所能及送份小小的开门礼,再厚着脸皮跟黄爷爷讨要个大大的红包。黄掌柜笑得合不拢嘴,答应下来。

  不但如此,裴钱还取出暖树姐姐准备的礼物,是用披云山魏山君栽种的青竹的一枚枚竹叶做成的精致书签,分别送给了渡船上的两位老前辈。

  竹叶上边写有些诗词内容,不是大白鹅写的,就是老厨子写的,裴钱觉得加在一起,都不如师父的字好看,凑合吧。

  所幸两位老人都笑着收下了,如出一辙,都是扫过一眼后还多看几眼的那种,裴钱原本还挺担心他们当面收下转身就丢的,看样子,不太会了。

  上山下水,先拜神仙还是先烧香,师父没叮嘱过裴钱,但是她跟着师父走过那么远的江湖,不用教。所以裴钱没有先去壁画城,而是直接带着李槐去了木衣山。

  待客之人,还是披麻宗的那位财神爷,韦雨松。

  竺泉这次凑巧在山上,就来见了陈平安的开山大弟子。

  同样是身背竹箱手持行山杖,先前那个叫陈灵均的青衣小童,瞧着鬼头鬼脑的,虽不讨厌,却也不算太过讨喜。

  可是眼前这个微黑瘦瘦的少女,竺泉瞅着就很顺眼了。

  女子也好,小姑娘也罢,长得那么好看做啥子嘛。

  这个叫裴钱的少女,就很不错。

  竺泉细致问过了裴钱与那李槐的游历路线。

  按照少女的说法,与陈灵均前期大致相似,都是由骸骨滩往东南而去,到了大渎入海口的春露圃之后,就要截然不同了。陈灵均是沿着那条济渎逆流而上,而裴钱他们却会直接北上,然后也不去最北端,中途会有一个折向左边的路线更改。至于接下来去往春露圃的那段路程,裴钱和李槐不会乘坐仙家渡船,只徒步而走。但是木衣山附近的骸骨滩一带风光,两人还是要先逛一逛的。

  李槐对这些没意见,再说他有意见,就有用吗?舵主是裴钱,又不是他。

  北俱芦洲雅言,因为周米粒的关系,裴钱早已十分娴熟。

  比起别洲,北俱芦洲的雅言通行一洲,故而在言语一事上,让外乡人省心省力许多,只是北俱芦洲的某些风俗人情,又很不让外乡人省心就是了。

  还有哑巴湖周边几个小国的官话,裴钱也早已精通。

  真要用心学事情了,裴钱一直很快。

  只是跟在师父身边,陈平安却要她干什么都慢些,抄书慢些,走路慢些,长大慢些。

  竺泉难得这么有耐心听完一个小姑娘的言语。

  哪怕在自家祖师堂议事,也没见她这位宗主如此上心,多是盘腿坐在椅子上,单手托腮,哈欠不断,不管听懂没听懂,听见没听见,都时不时点个头。山上掌律老祖晏肃,披麻宗的财神爷韦雨松、杜文思这拨披麻宗的祖师堂成员,对此都习以为常了。因着前些年做成了与东宝瓶洲那条线路的长久买卖,竺泉信心暴涨,大概终于发现原来自己是做生意的奇才啊,所以每次祖师堂议事,她都一改陋习,斗志昂扬,非要掺和具体细节,结果被晏肃和韦雨松联手给“镇压”了下去,尤其是韦雨松,直接一口一个他娘的,让宗主别在那边指手画脚了,然后将她赶去了鬼蜮谷青庐镇。

  下山之前,竺泉一定要给裴钱一份见面礼。

  跟在渡船那边一样,裴钱还是没收,自有一套合情合理的措辞。

  如果是在师父身边,只要师父没说什么,收礼就收礼了。但是师父不在身边的时候,裴钱觉得就不能这么随意了。

  竺泉便认了裴钱当干女儿,不给裴钱拒绝的机会,直接御风去了骸骨滩。

  留下面面相觑的裴钱和李槐。

  随后,两人下山去了山脚那座壁画城。

  八幅神女图的福缘都没了之后,只剩下一幅幅没了生气、彩绘的白描画像,于是壁画城就成了大大小小的包袱斋齐聚之地,越发鱼龙混杂。

  在这边,裴钱记得还有个师父口述的小典故来着,当年有个妇人,直愣愣朝他撞过来,结果没撞着人,就只好自个儿摔了一只据她说“价值三枚小暑钱的正宗流霞瓶”。

  只是这次裴钱没能遇到那位妇人。

  其实当年听师父讲这路数,裴钱就一直在装傻,那会儿她可没好意思跟师父讲,她小时候也做过,比那愣子妇人可要老到多了。不过不能是一个人,得搭伙。大的那个,得穿得人模狗样的,衣衫洁净,瞧着得有殷实门户的气派;小的那个,大冬天的最简单,无非是双手冻疮满手血。一旦碎了物件,大的一把揪住路人不让走,小的就要马上蹲地上,伸手去胡乱扒拉,这里血那里血的,再往自己脸上抹一把,动作得快,然后扯开嗓子干号起来,得撕心裂肺,跟死了爹娘似的,如此一来,光是瞧着,就很能吓唬人了。再嚷嚷着,这是祖传的物件,这是要跟爹一起去当铺贱卖了,换来给娘亲看病的救命钱,然后一边哭一边磕头,若是机灵些,可以磕在雪地里,脸上血污少了也不怕,再用手背抹脸就是了,一来一去的,更管用。

  如果不是冬天,那就要吃点小苦头了,裴钱那会儿吃过一次苦头,就再不答应做那活计了,跑去别处讨生活了。道理很简单,她那个时候,是真吃不住碎瓷割手的疼啊。再说了,不是冬天就没积雪,磕头不疼啊?

  有个原先管着那片腌臜营生的老师傅,在裴钱跑了之后,还怪惋惜来着,因为后来他有次遇到了裴钱,说她其实是块好料,哭的时候比较真,真跟哭丧似的,一双眼珠子又大,哭起来后,满脸假的泪珠子,混着手背冻疮抹在脸上的鲜血,那张小脸蛋,好像就只剩下那么双大眼睛了,能骗得人不忍心。

  当时听着那家伙的夸人言语,裴钱脸上笑嘻嘻应承着,肚子里却在骂人,说破天去,有用吗?能当饭吃啊?你这个老不死的东西,倒是给我几枚铜钱啊。

  那个曾经将很多裴钱的同龄人打瘸腿脚的老家伙,裴钱最后一次遇到,却是真的死了。就死在南苑国京城的一条陋巷里边,大冬天的,也不知是给人打死的,还是冻死的,也有可能是被打得半死,再冻死的,谁知道呢。反正他身上也没剩下一枚铜钱,裴钱趁着京城巡捕收尸之前,偷偷搜过,她知道的。记得当年自己还骂了句“做了鬼,也是穷鬼”。

  李槐问道:“想什么呢?”

  裴钱摇头笑道:“没想什么啊。”

  只是想师父了。

  想那个让当年的裴钱走到今天这个裴钱的师父了。

  在风雪夜走入风雪庙群山之中,景色绝美。

  夜深雪重,时闻松柏断枝、竹折声。

  自始至终,魏晋都没有飞剑传信风雪庙祖师堂,至于风雪庙神仙台,就更没必要,因为魏晋是神仙台的一脉单传,山中旧有府邸建筑,只设置了一层象征性的山水禁制,只求一个不至于坍塌也无需外人打扫而已,根本不去聚拢灵气,不求藏风聚水。

  先前哪怕到了风雪庙地界,魏晋依旧没有要与师门打招呼的意思,径直入山上坟,魏晋在神仙台敬酒之后,就会立即离开,自然不会想着去那祖师堂坐一坐。

  风雪庙景色极好,神仙台更是冠绝风雪庙,是名动一洲的形胜之地,山中多千年高龄的古松巨柏,今夜雪满青山,就有数位高士卧眠松下,应该是风雪庙别脉山头的修道之士,来此赏雪,乘兴而来又不愿就此离去,便干脆开始就地修行。遇到了魏晋,一位白衣胜雪的松下逸士,没有出声,只是起身遥遥行礼。

  魏晋视而不见。

  倒是米裕一个外乡人,笑着与那位松下神仙挥手作别。这让后者很是吃不准这位风姿卓绝的年轻公子,到底是何方神圣,竟然能够与魏晋同行入山。要知道魏晋来上坟,最厌烦路途中有人与他寒暄客套,更别提携朋带友一起来神仙台做客了。

  魏晋不喜欢聊风雪庙旧事,没关系,米裕身边有个到处购买山水邸报的韦文龙,这位春幡斋账房先生,点检搜寻秘录,真是一把好手。如今他比东宝瓶洲谱牒仙师都要了解东宝瓶洲的山上各家族谱了,所以米裕也就知道了风雪庙这座东宝瓶洲兵家祖庭之一,分出六脉,后来自立门户的阮邛,如今与隐官大人是同乡,就曾是绿水潭一脉,给风雪庙留下了那座长距剑炉,与旧师门属于典型的好聚好散,风雪庙算是龙泉剑宗的半个娘家。阮邛是东宝瓶洲第一铸剑师,曾因为铸剑一事,与水符王朝的大墨山庄起了冲突,大墨山庄那位剑仙被风雪庙拘押五十年,如今还是阶下囚。

  偶尔韦文龙与米裕聊起风雪庙文清峰和大鲵沟的众多小道消息,例如大鲵沟一脉的秦氏老祖,与那长春宫的某位太上长老,年轻时候结伴游历江湖,很有说法,只是遗憾未能结成神仙眷侣。

  魏晋实在忍不住,随口问一句,真有这回事吗?

  韦文龙便有理有据,说历史上有哪几份山水邸报可以相互佐证,再者长春宫每次开峰或是破境典礼,风雪庙别脉多是派遣嫡传去往大骊恭贺,大鲵沟的秦氏老祖哪次不是亲自前往?

  魏晋无言以对,他与那大鲵沟一脉所谓陆地神仙之流的修道之人,从没说过一句话,岂会知道这些。

  更奇怪的是,那一摞摞几十几百年前的山水邸报,韦文龙每天在那边翻来翻去,也不厌烦,还要做些摘抄笔录,经常断言哪些山头是打肿脸充胖子,每次举办宴席都要硬着头皮,剐去一层家底油水,又有哪些山头明明日进斗金,却喜好韬光养晦,偷偷发财,一直在夯实家底。

  山上还有几拨携带仙家瓷碗的文清峰童子童女,得了师命,专程来神仙台,以秘术、宝物拣选雪,酿造寒酥酒,雕琢顷刻,前者用来款待客人,后者可以作为赠礼。这采雪一事,大有讲究,多拣选崖畔古松虬枝搁放瓶瓶罐罐,不同的时辰,又有不同的雪采集之处。山上仙家事,对于凡夫俗子而言,确实是一桩天上事了。

  这些孩子,见到了那个在风雪庙辈分极高的魏晋,都没有打招呼,并非不愿,实不敢也。

  不过人人一脸欣喜,这位大名鼎鼎的魏剑仙魏祖师终于返乡回山了。

  魏晋先前面对那位松下地仙,好似眼高于顶,完全瞧不上眼,遇上了风雪庙这些孩子,却都会说一句差不多的言语,大致意思无非是记得莫要传信给你们长辈,神仙台此地多悬崖峭壁,采雪不易,多加小心。

  等到魏晋一行人愈行愈远,就有采雪童子蹦跳起来,大声嚷嚷着“魏剑仙与我说话了”。很快便有孩子与他争执,“魏祖师是与我言语才对”。稚子争吵声,与风雪声做伴。

  米裕转头看着魏晋,笑问道:“风雪庙的口碑风评,山上山下,不一直都挺好的,你为何怨气这么大?”

  魏晋没有开口的意思。浩然天下的仙家山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真要计较了,未必涉及明确的大是大非,可要让人半点不计较,终究心关难过。

  米裕便说道:“文龙啊。”

  韦文龙以心声言语道:“东宝瓶洲山水邸报所载内容,处处有讲究有规矩,不太敢肆意谈及风雪庙这类大山头的家事,风俗民情与我们剑气长城,很不一样。尤其是魏剑仙破境太快,又是神仙台的一棵独苗,而风雪庙的炼师,喜好云游四方,且抱团,与那真武山兵家修士的投军入伍,极有可能分属不同王朝、阵营,大不相同,所以山水邸报的撰写,只敢记录风雪庙修士下山历练之时的斩妖除魔,关于魏剑仙,至多是写了他与神诰宗昔年金童玉女之一的……”

  魏晋咳嗽一声。韦文龙立即闭嘴。

  到了坟头那边,魏晋上香之后,取出三壶酒,一壶剑气长城的竹海洞天酒,一壶倒悬山黄粱酒铺的忘忧酒,一壶老龙城的桂酿。

  魏晋蹲在坟头,喃喃自语,倒了三壶酒在身前。

  一行人离开神仙台,下山途中,来了个御剑之人,貌若童子,正是风雪庙老祖。

  魏晋抱拳致礼,那位老祖也未劝阻魏晋留在山中,只说了些与魏晋有关的宗门事务。

  风雪庙老祖最后主动谈及当年一事,正阳山和风雷园的剑修之争,地址选在神仙台之巅,当时未曾与身在江湖的魏晋打招呼,是风雪庙做事不妥当了。

  魏晋摇摇头,说神仙台终究是风雪庙一脉,这种事情,没什么妥当不妥当的,理当如此才对。

  双方就此别过,毫不拖泥带水。

  在一行三人离开神仙台后,稚童模样的风雪庙老祖,御剑来到一棵古松虬枝上,收起长剑,举目远眺,似有忧虑。

  大鲵沟一脉的秦氏老祖现身在旁,轻声问道:“魏晋能够活着返回山头,一身剑仙气象更重,几乎到了藏都藏不住的地步,是天大吉兆,老祖为何不喜反忧?”

  童子抬了抬下巴道:“魏晋身边两人,你看得出深浅吗?”

  大鲵沟秦氏老祖说道:“那个相貌一般的,是位金丹地仙,不假吧?”

  童子点头。

  秦氏老祖说道:“至于那个长得比魏晋还好看许多的,恕我眼拙,可就看不出了。”

  童子说道:“先前你离得远,对方见我御剑而至,瞬间流露出了一丝敌意,当时对方剑意十分惊人,不过收敛极快,浑然天成,这就更加不容小觑了。”

  秦氏老祖疑惑道:“老祖是名副其实的剑仙,可不是正阳山那几个藏头藏尾的元婴,在自家山头,也需忌惮几分?”

  能与剑仙为伍者,都简单不到哪里去。

  童子沉声道:“且不谈对方是不是深藏不露的得道之人,我真正忌惮的,是此人流露出那一丝敌意之后,魏晋的态度是无所谓,很正常,不拦着。你要知道,魏晋不管表面上如何与风雪庙疏离,骨子里还是极其尊师重道之人。但是当那外乡人对我风雪庙展露敌意之后,魏晋的这种表现,你就不觉得奇怪吗?”

  秦氏老祖小心翼翼问道:“莫不是从那边来的某位剑……仙?”

  秦氏老祖随即啧啧称奇:“如此好看的剑仙,不敢置信,不敢置信啊。这魏晋也真是的,肥水不流外人田,也不知道拉着朋友去我那大鲵沟坐坐。”

  童子感叹道:“不管了,对方那份稍纵即逝的敌意,似是针对我剑修身份而来的,不是针对整个风雪庙,这就够了。关于此事,你听过就算。”

  秦氏老祖点点头。

  童子笑呵呵道:“小秦,我现在已经不关心那人身份到底如何,只是担心你这张大嘴巴会八面漏风啊。今天是与某位云游剑仙于风雪夜相谈甚欢,明天是与剑仙一见如故,成了拜把子兄弟,后天那剑仙就是你们大鲵沟的乘龙快婿了。”

  大鲵沟秦氏老祖满脸悻悻然。

  离开风雪庙山头之后,这场大雪委实不小,千里天地,皆风雪茫茫。

  三人没有刻意拔高身形,选择御风远游风雪中,魏晋御剑,同是剑仙的米裕却喜欢更慢些的御风,美其名曰照顾韦兄弟。

  天地大,神仙少,一路远游无人影。

  韦文龙笑道:“咱们离着落魄山不算太远了。”

  米裕嬉皮笑脸道:“你是隐官大人钦定的落魄山祖师堂人选,我却悬乎,到时候你记得罩着点兄弟啊,别当了供奉就翻脸不认人,对昔年兄弟每天吆五喝六的。”

  韦文龙苦着脸道:“米剑仙说笑了。”

  按照既定方案,魏晋会将米裕和韦文龙送到落魄山,然后韦文龙就在那边落脚了,米裕却应该乘坐跨洲渡船,去北俱芦洲太徽剑宗。以米裕的境界修为,以及太徽剑宗与剑气长城、年轻隐官与新任宗主刘景龙的两份香火情,米裕在太徽剑宗成为祖师堂成员,合情合理。

  只是米裕听说魏晋要去趟北俱芦洲,再次问剑天君谢实,就让魏晋捎个口信给太徽剑宗,他米裕厚脸皮讨要个不记名供奉,若是为难,切莫为难,答应了此事,是情分,不答应才是本分,他米裕还真没脸一定要太徽剑宗点这个头。言语之间,不全是自称“绣枕头”的米裕的戏谑言语,米裕对那太徽剑宗,确实敬重。

  魏晋不太喜欢肯定或是否定他人之人生,米裕是位货真价实的玉璞境,所谓的架子,那是与剑气长城战力拔尖的那拨剑仙比较,何况米裕又不是三岁小孩了,所以既然米裕如此坚持,魏晋就答应了下来。韦文龙说落魄山与披云山各占一半的牛角山渡口,除了有北俱芦洲的跨洲渡船停靠,还有一条从事远游商贸的翻墨渡船,对外未曾泄露真正归属,暂任管事是昔年书简湖珠钗岛的岛主刘重润,她是一个覆灭大王朝的公主出身,那个王朝密库曾有龙舟、水殿,皆是山上重宝,想必那条翻墨渡船就是其中的龙舟了。

  如果魏剑仙不嫌耽误赶路,他们三人可以乘坐这条渡船赶赴牛角山,韦文龙也希望多看几眼渡船的人流状况,以及沿路渡口的装货卸货情形。

  魏晋没有异议,米裕当时更是摩拳擦掌,雀跃不已,到家了到家了,总算找着靠山吃喝不愁了。

  那条翻墨渡船最南端的停岸渡口,位于东宝瓶洲中部偏北的黄泥坂渡,渡口名称实无半点仙气可言,名字由来,已经无据可查。离着黄泥坂渡最近的一处相邻渡口,也好不到哪里去,名为村妆渡。村妆渡有一座女修居多的仙家山头,渔歌山,修行水法,女修多貌美,渔歌山早已将村妆渡改名为绿蓑渡,只是所有山上修士都不领情,言谈之间,还是一口一个“村妆渡”。

  所以渔歌山女修的出门历练,与那无敌神拳帮仙家弟子的下山游历,双方的心中悲愤,有异曲同工之妙。

  临近黄泥坂渡,魏晋又遇到了一拨与风雪庙世代交好的仙师,魏晋没理睬,一位老仙师便扯开嗓门大声喊,魏晋只好停下御剑,不过三言两语打发了他们。

  一位孑然一身的剑仙,从无任何开宗立派的想法,需要考虑什么人情世故?

  何况那些只差没吃闭门羹的山上仙师,与魏晋分开之后,无论是师门长辈还是晚辈,都不觉得魏晋有半点不近人情,反而觉得魏剑仙这等做派,才符合山巅修士的剑仙气度。能够与魏剑仙言语一二,足可与外人自夸几句。

  自然又要被米裕调侃一番魏剑仙的人脉广、面子大、够威风,顺带着再把春幡斋的邵剑仙,也拎出来晒晒太阳。

  因为越来越多的山水邸报记载魏晋返乡一事,魏晋就在黄泥坂渡口跟米裕他们分道扬镳,魏晋既不乘坐那条翻墨渡船,也未登上披麻宗跨洲渡船,而是选择御剑直奔北俱芦洲。

  等有谁拦得住他的御剑,再来谈什么寒暄客套。

  登上那条翻墨渡船,船上待人接物的那些仙子妹妹,都很年轻,境界兴许不高,但是笑脸真美。

  米裕这会儿就很有回家的感觉了。

  隐官大人,诚不欺我。

  韦文龙还是老规矩,先跟渡船购买山水邸报,新旧都要。

  一次渡船之外有群鸟飞过,不但如此,还有一拨身披彩衣的云霞山女修,骑乘各类仙禽,与渡船同行了百余里路程。

  韦文龙对那云霞山并不陌生,从此山运往老龙城、再去倒悬山的云根石,在春幡斋的账本上记录颇多。

  韦文龙便离开最寻常的一间船舱屋舍。难为米剑仙了,与他一般的住处,不过算不得简陋,虽不豪奢,却也素雅别致,屋内许多装点门面的字画珍玩,翻墨渡船显然都是用了心的,处处的精巧小心思。如女子手持纨扇半遮容貌,亭亭玉立于树下,不是什么大家闺秀,可小家碧玉亦有别样风韵。韦文龙来到船头渡客集聚处,听着看客们讲述关于云霞山诸位仙子的师承、境界。

  再远处,韦文龙就看到了米裕正斜靠栏杆,与一位不是渡船女修的女子练气士言笑晏晏,不认识的还以为两人是一起下山游历的神仙眷侣。而那女修,也是个娇媚全在脸上、腰肢上的,与米裕谈到高兴处,便伸手轻拍米裕一下,唯独一双眼眸,不太喜欢正眼看人,偶有人路过,她都是斜眼一瞥,且只看法袍、玉带、珠钗佩饰等物,十分精准且老道。之所以如今她那眼中仿佛只有米裕,想必也是眼光先从头到脚过了一遍,估摸着米裕是某个当了冤大头的谱牒仙师,值得攀交。

  若是年轻隐官在此,估计就要来一句狗改不了吃屎,一骂骂俩。

  不过韦文龙很快又觉得不太会,年轻隐官对待世人世事,极宽容。

  韦文龙一直不太理解的是米剑仙。米裕看待女子,其实眼光极高,为何与各色女子都可以聊,关键还能那般诚挚,好像男女间所有打情骂俏的言语,都是在谈论大道修行。

  米裕瞧见了韦文龙,伸手一指,与那女子笑道:“椒兰姐姐,我先前与你说过的,风流倜傥、师门显赫、家缠万贯的韦大公子,就在那儿,瞧见没,我此次出门远游,一切开销就都靠他了,别看韦公子年纪轻轻,可是位洞府境的神仙老爷了。我打算以后先给韦公子打杂帮忙,将来好混个谱牒身份。”

  女子顺着米裕手指,瞧见了那个木讷汉子韦文龙,她笑着点头,附和几句,此后与米裕的言语,就少了几分殷勤,最后很快找了个由头离开。

  皮囊再好看的男子,也扛不住是个山下小门户里边出来访仙的半吊子废物啊。

  韦文龙见米裕招手,便离开人群,来到米裕身边。

  米裕趴在栏杆上,与一位骑乘白鸾之属的云霞山女修使劲招手,后者掩嘴娇笑,与一旁同门窃窃私语起来,然后越来越多的女修望向翻墨渡船这边。

  韦文龙心声言语道:“米剑仙,记得使用化名。”

  他韦文龙寂寂无名,除了在春幡斋内部,在倒悬山也名声不显,所以无此必要,可米裕作为一位名气远胜实力的剑仙,还是要注意些。

  米裕摘下养剑葫濠梁,喝着桂小酿,道:“真当我是傻子啊。”

  韦文龙道歉道:“是我多嘴了。”

  米裕笑道:“道什么歉,真当我是傻子,我都不生气,更别谈你是好心。”

  米裕拍了拍韦文龙的肩膀,道:“文龙啊,以后在我这边,别这么拘谨了,没必要,多生分。”

  韦文龙越发拘谨。

  米裕重新趴在栏杆上,以心声说道:“韦文龙,在春幡斋那些年,你是凭真本事赢得了隐官大人,还有晏溟和纳兰彩焕的认可,所以你千万别这么瞧不起自己,退一步说,你若是如此,那我米裕又该如何自处?”

  韦文龙有些不知所措。

  米裕也不强人所难,道:“算了,该如何如何,你怎么轻松怎么来。”

  韦文龙好奇问道:“米剑仙,为何这一路北上,隐官大人和他的落魄山,都没什么名气的样子?尤其是隐官大人,连那北俱芦洲和东宝瓶洲两边各自评选出来的年轻十人名单,隐官大人都没有上榜。不但如此,处处仙家渡口,各色修道之人,哪怕谈及隐官的家乡,也至多是聊那北岳披云山和魏山君的夜游宴,为何东宝瓶洲好像从没有过隐官这么个人?”

  韦文龙越说越疑惑:“哪怕隐官如今才而立之年,上次去咱们那边的时候,也是二十多岁的人了,以隐官的本事,东宝瓶洲山上岂会半点不知?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隐官刚到剑气长城,就可以连过三关,连赢了齐狩和庞元济这些天之骄子,这等实力,在这小小的东宝瓶洲,难道不该是与魏剑仙当年差不多的名声?”

  米裕说道:“他不欲人知便不可知。他想要让人知,便不可不知。”

  韦文龙深以为然。只说那中土神洲的林君璧返乡之后是什么光景,通过跨洲渡船,春幡斋还是有所耳闻的,清一色的赞誉,从儒家文庙的学宫书院,到中土神洲的“宗”字头仙家,再到邵元王朝的朝野上下,林君璧一时间可谓时来天地皆同力。

  不过米裕又道:“真正的原因,是他觉得到了剑气长城,不在家乡了,反而可以真正做到无所顾忌。”

  韦文龙小声道:“潜龙在渊。”

  有朝一日,狮子搏兔亦用全力。

  米裕说道:“文龙啊,凭借这份天赋,你到了落魄山,我敢保证你一定混得开!”

  韦文龙问道:“米剑仙为何有此说?”

  米裕笑道:“隐官大人,不经常念叨一句‘以诚待人’嘛。”

  韦文龙点头道:“在理。”

  米裕转头看着韦文龙,道:“文龙啊,你没有女人缘,不是没有理由的。你连隐官大人的一成功力都没有。”

  韦文龙惭愧道:“那是当然。隐官大人持身极正,又善解人意,与人相处,处处将心比心,还能够克己复礼,讨许多女子喜欢也正常。”

  米裕笑骂道:“他娘的你也是个有本命神通的,好一个人生何处不是落魄山。”

  韦文龙这位落魄山的未来财神爷,一头雾水。

  龙舟渡船在牛角山停岸后,米裕找到了刘重润,用无比娴熟的东宝瓶洲雅言微笑道:“刘管事,我这人的真名,不值一提,江湖绰号‘没米了’。刘管事,我很快就是落魄山的谱牒仙师了,以后咱们常走动啊。”

  刘重润不知道此人为何要说些没头没脑的言语,所以敷衍客气了几句,登船即是客,做买卖,伸手不打笑脸人。

  对方真要是去落魄山祖师堂烧香拜挂像的谱牒子弟,还好说,人情往来,不着急一时。不过刘重润总觉得眼前男子,长得也太好看了点,自家鳌鱼背那边,可都是些年纪不大阅历不深的女子,以后得悠着点了。到时候可别出什么乌烟瘴气的幺蛾子,要是只因为眼前这个言语不着调的男子,鳌鱼背里应该好好修行的诸位弟子,跟闺阁怨妇似的挂念他,或是干脆如泼妇妒妇一般争吵不休,那她刘重润估计能被气个半死。

  韦文龙站在一旁,心中百思不得其解,米剑仙这一路,对翻墨渡船的女修,好像都很疏远,没任何搭讪,哪怕有渡船女修主动与他言语,米裕也敬而远之。

  米裕和韦文龙入乡随俗,步行去往落魄山。

  绕路走正门,路过悬崖山脚处,米裕停下脚步,笑道“有意思有意思”。

  韦文龙只看出那一大片地面存在着些填坑痕迹,仰头望去,问道:“米剑仙,是几位纯粹武夫的跳崖玩耍?该有金身境了吧?”

  米裕摇头道:“是同一人,而且未到金身境。”

  韦文龙也摇头,却道:“深浅不一,差距不小,不该是同一人。若是同一人,时日久了,大坑痕迹又不该如此明显。总不能是这么短的时间,接连破境。隐官大人也做不到的。”

  米裕问道:“咱们打个赌?”

  韦文龙使劲摇头道:“不赌,跟账本打交道的人,最忌赌。我不能辜负隐官大人和师父的嘱托。以后在此山上,必须大事小事,事事恪守本分。”

  米裕也无所谓。

  至于为何韦文龙想岔了,很简单,境界不够。

  他米裕的玉璞境,终究还是玉璞境,又不是假的。

  到了落魄山正山门那边,米裕和韦文龙面面相觑。

  看门的是个少年郎,听说两人是山主朋友之后,记下了“韦文龙”“没米了”两个名字就放行。

  然后米裕和韦文龙刚刚登山没走几步台阶,就发现一个手指高矮的小家伙,一路飞奔上台阶,唉声叹气,不耽误手脚飞快摆动。

  韦文龙与米剑仙轻声解释,这是浩然天下的香火小人儿,不是所有富贵门庭、山水祠庙都会有的,比较稀罕。

  小家伙一次次爬上台阶,很辛苦的,无异于翻山越岭。

  只是没法子,舵主不在山头,规矩还在,所以它每次登门做客落魄山,都只能乖乖从正门入。

  它路过那两个客人的时候没抬头,等高出两人十几级台阶后,才转身站定,双手叉腰道:“你们知不知道我是谁?”

  大概是觉得自己无礼了,赶紧放下叉腰双手,作揖行礼,这才抬头自报名号,说自己是龙州城隍阁的香火大爷,坐第二把交椅,兼骑龙巷右护法,不知是第几把交椅了,反正也是有椅子可坐的,今天就是到这边点卯当差来了。

  然后这个香火小人儿郑重其事地重复了先前那个问题。

  韦文龙不知如何作答。瞧着挺古灵精怪一小家伙啊,难道这就是隐官大人所谓拜山头的江湖黑话?

  米裕跨上几步台阶,蹲下身,笑眯眯道:“听说过,怎么没听说过,我是落魄山山主的跟班,听他说起过骑龙巷的右护法,任劳任怨,十分称职。”

  这个家在龙州城隍阁的香火小人儿一脸震惊,无比艳羡道:“你竟然认得咱们落魄山的山主大人?我都还没见过他老人家呢,我跟前任骑龙巷右护法现任落魄山右护法周米粒的舵主大人裴大人她的师父山主大人,隔着好多好多个官阶呢。我还专门请示过裴舵主,以后有幸在路上遇见了山主大人,我可不可以主动打招呼,裴舵主说我必须在山门那边点卯凑足一百次,才勉强可以。”

  竹筒倒豆子,小家伙报了一连串官衔,都不带半点喘气的。

  米裕笑容灿烂,瞧瞧,这就是自家落魄山的独有门风了。去个锤儿的北俱芦洲嘛。

  然后有个姑娘,从山上练拳走桩而下,见到了两人也没打招呼,只是专心练拳往山门去。

  韦文龙觉得这落魄山,处处都暗藏玄机。不愧是隐官大人的修道之地。

  那些被人跳崖踩出来的大坑,看大门的翻书少年,爬台阶的香火小人儿,心无旁骛的练拳女子……

  米裕伸出手,道:“站在肩头,捎你一程。”

  香火小人儿摇头道:“别,心不诚,容易被裴舵主记账,米粒大人可是很铁面无私的。”

  小家伙继续爬山登高。

  米裕和韦文龙随后慢慢登山,很快就跑来了两个小姑娘,一个粉裙一个黑衣,后者扛着根金色小扁担。

  韦文龙有些服气了。

  陈暖树带着周米粒一路跑下台阶,与米裕、韦文龙站在同一级,然后陈暖树鞠躬道:“欢迎两位贵客。先前风雪庙魏剑仙路过此地,与魏山君提及此事,山上屋子都已经收拾好了。”

  魏檗现身一旁,以心声微笑道:“暖树,米粒,你们别管了,我来负责待客便是。”

  两个小姑娘也不与魏山君见外,告辞离去。

  魏檗说道:“魏剑仙只说有两位贵客要登门,具体身份,不曾细说,不知能否告之?”

  米裕笑道:“剑气长城,米裕。倒悬山春幡斋邵云岩嫡传弟子,韦文龙。按照隐官大人的意思,我们随时可以成为落魄山谱牒子弟。”

  关于山君魏檗,年轻隐官言语不多,但是分量极重,“大可以放心交心”。

  所以韦文龙紧随其后,取出了一封算是家书的密信,交给这位东宝瓶洲北岳山君。

  魏檗拆开密信之后,烟霞缭绕书信,看完之后,放回信封,神色古怪,犹豫片刻,笑道:“米剑仙,陈平安在信上说你极有可能死皮赖脸留在落魄山……”

  米裕心知不妙,正要胡说八道一番,实在不行就只好撒泼打滚了。

  魏檗继续道:“信上说愿意留下就留下吧,先当个不对外公布的记名供奉,委屈一下米大剑仙。”

  米裕松了口气,笑道:“米裕与魏大山君很有善缘了,一登山就是个天大的好消息。”

  魏檗笑着点头,实则心中震惊万分,陈平安在信上关于米裕的描述,很简单,剑气长城剑修,玉璞境瓶颈,可信任。

  一位玉璞境瓶颈的剑仙。

  魏檗转头对那韦文龙笑道:“韦文龙,从今天起,你就是落魄山管钱之人了,随后暖树会与你交接所有账簿。”

  说到这里,魏檗略微停顿,说道:“我有个不情之请,哪怕交接了账簿,还希望以后你不要拦着暖树翻阅账簿,并非是信不过你,而是落魄山上,一直是暖树管着大大小小的钱财往来,从无半点差错,只是如今生意做大了之后,落魄山确实应该有个专门管钱做账的,毕竟暖树事务繁重,我与朱敛都不愿她太过劳心劳力。当然,这些都不是陈平安信上言语。你若是因此而心生芥蒂,那就是陈平安看错了人,以后返回落魄山,就该是他自责了。”

  魏檗最后说道:“都是自家人了,所以我才不说两家话。”

  韦文龙笑道:“管账一事,首重‘分明’二字,哪有一人独占账簿、见不得光的道理。魏山君无需多想。”

  魏檗会心一笑,点头道:“不愧是陈平安寄予厚望的人。别的不说,挣钱管钱一事,陈平安的眼光和本事确实极好,能让他由衷佩服之人,肯定不差。以后就有劳了。”

  韦文龙抱拳点头。

  从这一天起,米裕和韦文龙就算是在落魄山扎根了。

  韦文龙的住处,就成了落魄山的账房。

  陈暖树在交出所有账簿之后,就再没有管过钱财一事,至多是需要钱财支出了,再去请韦先生批准,每次都会带上一张纸,详细记录每笔钱财的开销缘由、去处。不但如此,应该是担心登门次数一多,就会耽搁了韦先生的大事,所以往往一些琐碎支出,都会由她和周米粒垫钱,凑成了一张纸,再来与韦先生对账。

  韦文龙倒是不觉得此事厌烦,而是有些不好意思,虽然在山上没待几天,却也知道了陈暖树每天忙碌,真是从早到晚都有事情可做的。韦文龙便只好主动询问那个小姑娘,喜不喜欢记账算账,粉裙小姑娘点点头,有些难为情。

  韦文龙便将落魄山账务分成了两份,牛角山渡口、翻墨渡船在内的大钱往来,归他,落魄山的日常账务,继续归她,但是所有大生意的账务往来,小姑娘都可以学,不懂就问。

  韦文龙到了落魄山,俨然已经是落魄山的账房先生了。

  倒是米裕每天就是闲逛,身后跟着那个扛扁担的小米粒。

  米裕也不好说那剑气长城的事情,不过总算知道了隐官大人的酒铺,为何会卖一种取名为哑巴湖的酒水了。

  原来是因为这个小姑娘的缘故。

  米裕是真不觉得山上的日子枯燥,而是有趣得很,每天身边有个周米粒,半点不闷。

  今天米裕陪着周米粒在崖畔石桌那边嗑瓜子,听着小米粒说着她闯荡江湖的一个个小故事,堂堂一位剑仙,却听得津津有味。

  那个香火小人儿又来山上点卯了,很殷勤,在石桌上跑来跑去,打理归拢着瓜子壳。

  落魄山上的大管家朱敛,魏檗私底下说是下山远游了。

  米裕心中了然,至于那个朱敛模样的符箓傀儡,米裕早就一眼看穿了。

  今天周米粒的江湖故事,从昨天的红烛镇,说到了冲澹江、玉液江和绣江,详细说了哪条江水有哪些好去处,最后让“玉米前辈”一定要去冲澹江和绣江耍耍,就是那两处的水神庙水香贵了些,可以从咱们附近的铁符江水神庙购买,划算些,反正都是烧水香,不犯忌讳的,两位水神大人都比较好说话嘞。米裕笑问道为何少了那条玉液江,小米粒立即皱起了稀疏浅淡的眉毛,说:“我讲过的啊,没讲过吗?玉米前辈你忘了吧,不可能嘞,我这脑壳儿是出了名的灵光唉,不会没讲的。”小姑娘见玉米前辈笑着不说话,就赶紧使劲挥手,说三条江水都不着急去游玩,以后等裴钱和陈灵均都游历回家了,再一起去耍,可以随便耍。

  那个香火小人儿憋了半天,闷闷道:“去个锤儿的玉液江,那个坏婆娘,害得米粒大人差点……”

  周米粒急眼了,一巴掌拍下,拱起手背,将那小家伙覆住,然后趴在桌上,抬起手掌些许,瞅着那个香火小人儿,她皱眉低头,压低嗓音提醒道:“不许背后说是非。”

  然后小姑娘抬头哈哈笑,又伸手捂住嘴,含糊不清道:“玉米前辈,明儿我翻翻看皇历,如果宜出门,我带你到隔壁的灰蒙山耍去,那边我可熟!”

  米裕一笑置之,只是记住了那条玉液江。

  转头望去,是个不速之客。不算陌生,也不熟悉。据说此人如今觍着脸在拜剑台那边修行。

  什么金丹、元婴剑修,若非漂亮女子,米裕在剑气长城都懒得正眼看。

  毕竟米裕被人诟病的,是剑仙当中的剑术高低,是兄长米祜摊上了这么个挥霍天赋、不知进取的弟弟,甚至都不是杀妖一事的战功。事实上,在跻身上五境之前,米裕无论是城头出剑,还是出城厮杀,都是纳兰彩焕和齐狩那个杀妖路数,是当之无愧的前辈。

  而崔嵬一个剑气长城的金丹剑修,早早跑路到了浩然天下,有什么资格让他米裕看一眼?

  所以不等崔嵬开口言语,米裕就说道:“死远点。”

  周米粒有些慌张,小声道:“玉米前辈,别这样啊,崔前辈是咱们自家人,很好的。”

  米裕笑眯眯点头,然后转头对一言不发的崔嵬说道:“那就请你滚远点。”

  周米粒双臂环胸,有些生气。落魄山上,可不许这么讲话的。

  米裕只好举起双手,笑道:“好好好,崔兄,请坐请坐,嗑瓜子。”

  崔嵬默默坐下,以心声问道:“米剑仙,我师父他老人家?”

  米裕说道:“你有脸问,我没脸说。”

  崔嵬点点头,起身黯然离去。

  米裕站起身,摘下腰间濠梁养剑葫,站在崖畔,慢慢饮酒。

  是不是该趁着自己还不是落魄山正儿八经的谱牒仙师,先砍死几个跟落魄山不对付的玉璞境?不谈倾力一剑的威势,只说隐匿形迹、飞剑袭杀一事,米裕其实还算比较擅长,虽说不好跟隐官大人和那绶臣相提并论,但是比起一般的剑仙,米裕自认不会逊色半点。

  米裕低头笑着望去,原来是周米粒扯了扯他的衣袖,她踮起脚尖,掏出一把瓜子,高高举起。

  米裕蹲下身,接过瓜子后,轻声笑道:“小米粒,在我家乡,好多人都听说了哑巴湖大水怪的故事,就是这个‘好多人’里边,又有好多人不在了,比较可惜。而那个崔前辈连我都不如,所以我对他比较生气。”

  周米粒使劲皱着眉头,然后使劲点点头,表示自己绝对没有不懂装懂。

  小姑娘最后陪着这位自称“玉米”的剑仙,一起坐在悬崖旁,小姑娘觉得他的名字真好,与自己都有个“米”字,缘分哪。

  所以周米粒将瓜子都给了米裕,她的小脑袋和肩头一晃一晃,笑道:“告诉你一个小秘密,我一直在等好人回来哦,比如我去山门那边蹲着,就说看岑鸳机憨憨练拳,去山顶栏杆上站着,就说去跟山神老爷聊天,还有在这边坐着,就说看云海鸟儿路过家门口,所以裴钱和暖树姐姐到现在都不知道这个事情哩。”

  米裕嗯了一声道:“原来是这样啊,你要是不说,我肯定也不知道。”

  小姑娘有些米粒大小的忧愁:“他怎么还不回家嘞?你的家乡再好,也不是他的家乡啊。”

  米裕说道:“是啊,谁知道呢。”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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