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人拍了拍江厌辞的肩膀,笑着问:“婚期是什么时候?”

  “五月三十。”

  圣人点点头:“倒是快了。”

  他又关切地问:“家里准备得怎么样了?”

  江厌辞沉默了片刻,才说:“刚开始准备,不过不会影响婚期。”

  圣人站得有点久了。他转身,朝书案走过去,在书案后坐下去,说道:“行。先成家也好。成了家,好帮舅舅好好领兵。来,过来坐。”

  圣人的语气亲切熟稔许多,竟隐隐有几分舅舅的样子。江厌辞走过去,在圣人身侧坐下,与圣人一同望向摊开在桌面上的军事地图。

  “你看这地方,这片山脉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当年能丢了这地方,完全是因为守城的叛国贼与敌子勾结。”圣人叹了口气,“如今想要重新攻打下来,却要花费很大的力气。”

  江厌辞扫了一眼,道:“这军事图画得不对。”

  圣人颇为意外地看过来。

  “这地方看上去有七做大山相挨,很难翻山越岭横跨过去。实则在这里和这里的交汇之地,有一条隐蔽的山路。虽大军难过,精锐小队却能从这处穿过这片山峦。”

  江厌辞这话,圣人听了耳中既意外,又不意外。不意外的是,他知道有那么一条隐蔽山路,可是因为这一片山脉范围是在是太大了,而那条山路在深山深处,很窄得一条,时常随着季节变换被草木遮住,所以在军事地图上并没有能画出准确的位置。

  圣人意外的,自然是江厌辞能轻易说出这地方。

  其实,在圣人答应江厌辞军令状的时候,心里并没有多少对江厌辞能力的信任。不过能不能是一回事,敢不敢是另外一回事。江厌辞敢来立这军令状,就足够让他欣赏。年轻人嘛,有勇气敢闯,就值得他另眼相看。

  圣人又继续与江厌辞说了些失地的事情,意为试探。江厌辞每每言简意赅地回答。的确有些问题他答不上来,可还有些问题能够给出令圣人颇为惊喜的回答。

  圣人与他越谈越欢,内宦进来添了三次的茶水。

  江厌辞来了乾元殿这儿之后,与圣人相谈了大半个下午。之后太监总管弯着腰进来禀告一会儿要去前殿见使臣,圣人惊觉时间过得这样快,这才让江厌辞退下去。

  江厌辞犹豫了一下,道:“还有一件事。”

  正在喝茶水的圣人抬起头望过来。

  江厌辞默了默,沉声:“安祁王暗中与羽剑门勾结,意图刺杀陛下。”

  此话说出来,江厌辞心里空白了一息。

  圣人变了脸色,忽然变成郑重严肃的语气:“你可有证据?”

  “我的存在就是证据。”江厌辞道。

  将要到傍晚时,宴殿内一片欢声笑语,一边笑着闲聊,一边等着晚上马上就要到的歌舞表演。

  周围都是欢笑声,华阳公主的脸上虽然也浮着一层端庄的浅笑,实在笑不及眼底。

  她再一次悄悄环顾周围,目光在宴殿几道门的地方停留了一瞬,收回视线之后,她望向坐在她身边的江月慢。

  江月慢和华阳公主一样,虽保持了脸上的端庄笑容,实则心里也很担心。

  母女两个担心的都是一件事——

  江厌辞去乾元殿太久了。

  又过了一会儿,华阳公主终是忍不住,低声询问:“不会出什么事情吧?我要不要过去看看?”

  江月慢蹙眉,一时之间也拿不定主意。

  话头一起,华阳公主心里越发担心。她低声愁语:“你弟弟不是个巧舌如簧能言善道的人,更不会奉承那一套。我就怕他言辞不注意,惹得陛下不悦。”

  华阳公主本来是要跟江厌辞一起去见圣人的。当时江厌辞执意要一个人去。华阳公主见他执意,也没坚持。现在倒是有点后悔。

  “再等等看。”江月慢低声劝着。

  这一等,没过多久,没等到回来的江厌辞,反倒等到了鱼贯而入的禁军。

  言笑晏晏的众人立刻变了脸色,个个严肃起来。禁军不该出现在这里,这是出了什么事情?

  禁军统领带着整齐划一的禁军大步穿过华丽的宴桌,直接走到安祁王的面前。

  “奉陛下旨意,请王爷跟我们走一趟,有案要查。”禁军统领声如洪钟,他的声音在已经安静下来的殿内,越发显得冰寒骇人。

  安祁王眯了眯眼,问:“是什么案子?”

  “属下不知!”

  禁军统领抬了抬手,做了个请的首饰,厉声:“请跟我们走一趟。”

  坐在远处的李姝遥疑惑地望着这边的异动,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直到她看见跟在禁军最后面的江厌辞时,她怔了怔,心里咯噔一声之后,迅速紧张得开始怦怦直跳。

  她眼睁睁看着安祁王跟着禁军的人离开宴殿,她胸腔里的那颗心脏几乎快要跳出来。

  有那么一个声音在她心里嘶吼着——不要再回来了!这个魔鬼不要再回来了!

  安祁王跟着禁军往外走,视线落在江厌辞的身上,不由皱了下眉。然而江厌辞垂着眼,并没有看他。

  此时沉着脸跟禁军离去的安祁王并不知道,他此番一去,这辈子到死都没有能够再从牢房里出来。

  不多时,精心准备的歌舞表演开始了。安祁王被带走的小插曲就这么轻易被揭过去了。大多数人以为安祁王只是暂时被带下去了解某个案子,就算有人心中觉察出不对劲,却也没有深想——毕竟圣人帝位稳固,安祁王一个没有实权的王爷实在不是很重要。

  江厌辞朝华阳公主走过去,还没走到,华阳公主早已看见了他,询问地望着他,眼里的担忧藏不住。

  江厌辞颔首。

  华阳公主忽然“哎呦”了一声,惹得周围其他宾客好奇望过来。她含笑一一望过去,将他们好奇的目光都堵了回去。

  华阳公主与江月慢对视一眼,两个人心里的大石头都落了地。

  不过江厌辞并没有来到母亲和姐姐这一桌,他回到了李漳身边。

  李漳正与李渡闲聊,望他一眼,随口道:“这么久。”

  江厌辞没说话,径自倒了酒来喝。刚刚在乾元殿时,与圣人说了太多的话,他嗓子有些不大舒服,需要饮一壶烈酒来缓解。

  侍女们络绎不绝地送上来新鲜的瓜果和精致甜点。

  李渡视线落在一碟软糖上。雪白的小碟里,摆放了十二个葡萄大小的软糖,每一颗软糖都是不一样的鲜艳色泽。李渡欠身来了一块来尝,口感不错。他招了招手,将宫婢拦下来,吩咐:“给我装一盒带回去。”

  李漳笑着道:“三弟,你怎么像个孩子似的参了宴还要带一盒糖回去。”

  李渡语气轻松地说:“姑娘家会喜欢这种糖。”

  李漳有些意外地看向他,问道:“听说三弟在府里藏了个美娇娘?”

  “嗯。”李渡很随意地点了点头,承认下来。

  李漳意外地多看了一眼李渡,在心里揣测着三弟这话的真假。他还没猜出个所以然来,忽听到坐在他另一侧的江厌辞开口——“给我也装一盒。”

  李漳无奈笑言:“行吧,也给我来一盒,带回去给瑛瑛。”

  天色黑下来时,圣人再次来到了席上,与宾客同乐。歌舞升平,美酒佳肴,还有绚丽的烟火。一时间,竟比过年时还要热闹。

  看着面前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圣人哈哈大笑,心中愉悦。

  李秀雅一直打量着圣人的表情,见圣人心情不错,她悄悄起身,走到母亲身边坐下,拽了拽母亲的衣角。

  盛平长公主回过头来,给了女儿一个安心的眼神。

  又过了一会儿,当连续的一阵子烟花暂时停下,热闹的戏耍表演也结束了。盛平长公主转过头,望向不远处高座之上的皇帝,笑盈盈地喊了声“皇兄”。

  圣人寻声转过头,用一种询问的目光望着盛平长公主。

  盛平长公主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女儿,才又转回头望向圣人,笑着说:“今日这样好的日子,我突然想替秀雅向陛下讨一个恩典。”

  圣人听盛平长公主提到李秀雅,立刻想起当初李秀雅在书画筹之上献舞的事情。他当然也记得自己欠李秀雅一个御赐姻缘的恩典。

  他笑呵呵地开口:“秀雅已经长成大姑娘,到了该出阁的时候。”

  “来,到舅舅这里来。”圣人朝李秀雅招手。

  李秀雅站起身,款款朝着圣人走过去。她脸上飘着一点羞红,这是属于女子将嫁的娇羞。

  “秀雅为书画筹献舞是义举,舅舅今日就给你指一个好姻缘。”圣人抬臂,环视殿内几百人,“今日殿内有不少青年才俊,不知秀雅喜欢哪一个啊?”

  殿内宾客都停下了交谈,望向李秀雅。他们都听出来这是圣人要给县主赐婚了。众人不由纷纷好奇,不知道这好姻缘会落到谁家。

  “舅舅……”李秀雅轻轻跺脚,红着脸低头。

  圣人哈哈大笑,看着年轻孩子的举动觉得有趣,他打趣道:“今日要是你自己不选个中意的,舅舅可随便指婚了啊。”

  李秀雅这才抬起头来,在几百人的注视下,她转过身,将含羞带怯的目光落进人群。

  人们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发现她含情脉脉的人是江厌辞。李漳与李渡恰好到一旁说话,江厌辞独坐,身边并无旁人。李秀雅望过来的目光,准确无误落在他身上,并不会产生任何误会。

  李秀雅红着脸,心里怦怦跳着。既有对未来举案齐眉的甜蜜日子的憧憬,又有一点傲气的嚣张——她倒要看看等她求来了赐婚的旨意,月皊还要怎么硬气!

  众人刚要开口向江厌辞道喜,坐在高处的圣人却先一步开口:“他不行。”

  李秀雅愣住,不敢置信地回过头望着舅舅。陛下不是说可以随她挑选吗?

  “舅舅……”

  李秀雅脸上红一道,白一道。尴尬不已,今日这样多的人,不仅有皇亲国戚、文武百官,还有异族和番邦的使臣,如果她被拒绝了,这让她日后还怎么见人啊?

  李秀雅的眼睛微微泛了红。

  盛平长公主也变了脸色,不愿意自己的女儿丢了脸面。她望向圣人,急声:“皇兄,这是为何?”

  圣人哈哈大笑了两声,劝慰李秀雅:“秀雅,你慢了半日。舅舅已经先一步给厌辞赐婚了。”

  “赐婚了?赐、赐了谁家娘子?”李秀雅不甘地追问。

  圣人迟疑了片刻,暂时没回答李秀雅的话,而是环顾殿内,找到华阳公主的身影,将目光落在她身上,开口:“华阳,你上次进宫与朕求的恩典,最近国事繁忙,竟一直耽搁了。”

  圣人道:“江家如今愿归还爵位充于军饷,实在是为国为民舍小家为大家的善举、义举。”

  圣人此言一出,满殿皆惊,不由议论纷纷。谁会将世袭罔替的荣华富贵交出去?江家此举,实在是让人愕然不理解。

  “江家的案子,你那个养女实在无辜受牵连。相关办案官员皆该降职削禄。至于你那个养女……”圣人再道,“朕的女儿着实不多,特封其郡主之身,亦是为了警醒朕日后不可再出纰漏。”

  圣人几句话,一来一回,有解释有恩典,引得殿内众人来回琢磨。

  华阳公主有些惊喜地站起身来,离席跪地谢恩。华阳公主心里惊讶不已,她当初给月皊求了恩典,求的是县主之位。甚至当时也没有完全的把握,也只不过是在陛下面前埋了一笔,日后再从功而求。没有想到这恩典今日就到了,而且不是县主,而是郡主……

  圣人先笑着让华阳公主平身,再望向盛平长公主解释:“所以,正在今日下午,为兄已经给厌辞指了婚,正是华阳这些年养在身边的女儿。”

  圣人顿了顿,再补充一句:“这封号,过几日再定。”

  圣人原本不会为这样的事情插手如此之多。他颇有深意的目光望了江厌辞一眼,又将目光移开,落在了李漳的身上。

  正如之前所言,他开始给李漳织一张合适的朝臣网。而江厌辞,就是这张网上很重要的一环。

  李秀雅完全懵了,完全不能理解眼前的情况。她原本一道白一道红的面颊彻底没了血色,惨白一片。原本以为十拿九稳的事情,怎么就出了这么大的意外?她都已经想好等拿到赐婚圣旨之后,会瞧见月皊怎样难看的脸色。

  可是她不仅没拿到赐婚的圣旨,反而是月皊拿到了?而且月皊成了郡主?

  圣人补偿似的开口:“秀雅,舅舅再给你挑一个。”

  圣人环顾,视线落在李渡身上。在他的皇儿中,只有李渡没有成家,就算年纪最小的李温也定了亲。

  “老三。”

  李渡脸色微变,立刻起身跪地,诚恳道:“父皇,儿臣身体羸弱实在不合适成家,耽误他人。近年来身体日弱,正想离京远居南地封地养身,实在不愿妻室跟着背井离乡。”

  谁也没想到李秀雅第二次被拒,圣人也颇为棘手地看向李秀雅。

  李秀雅忍着眼里的泪,忽然转身就跑。

  “秀雅!”盛平长公主喊她。

  李秀雅并不理会母亲的阻止,一口气跑到江厌辞面前,气势汹汹地问:“你要娶那个进过教坊的人,还是我?”

  江厌辞正在瞧宫婢送过来的软糖——那盒给月皊带的彩色软糖。闻言,他侧转过身,望向李秀雅。

  “我不打女人。”江厌辞微顿,“但是我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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