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晴,蔚空,无云。qiuyelou

  越啬寨焦土遍地,残垣满目,整列新坟长长排开,坟土与灰烬青烟混在一起,随着晨风冉冉飘散空中。

  坟堆之前,一人趴地,一人直身而坐,一人蹲在一旁,神色表情大相径庭,正是劫后余生的郝瑟、尸天清和黄二壮三人。

  “大当家,呜呜呜……三爷、二爷……呜呜啊啊啊,大哥、大哥……啊啊啊……”

  黄二壮跪在坟前,嚎啕大哭,满面泪流。

  痛不欲生的哭声中,郝瑟盘膝静坐,仰首眺望万里无云的天空,静默不语。

  尸天清蹲在郝瑟身后,用柴刀一笔一划在焦黑的木板上刻着最后一个名字。

  “俺要报仇!俺要报仇!”黄二壮双手砸地,泪珠坠地,嘶声大喊,“俺一定要报仇!!”

  一缕晨风拂起郝瑟鬓角发丝,死鱼眼皮一动:“报仇?报什么仇?”

  “为大当家、为三爷、二爷、为大哥,为寨子的兄弟们报仇!”黄二壮扭头哭喊道。

  郝瑟静静看着黄二壮半晌,慢慢垂下眼皮,突然,低声笑了起来:“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尸天清手下动作一顿,猛抬眼看向郝瑟,双眉微皱。

  “郝、郝军师?”黄二壮挂着一脸眼泪,面色微怔,“你笑什么?!”

  “因为可笑啊。”郝瑟慢慢抬眼,一双死鱼眼犹如一对泥潭石子,墨冷无光,“大当家和所有杀手同归于尽,尸体皆葬于火海,只剩一堆骨灰,你要找谁报仇?”

  “找背后主事之人报仇!”黄二壮怒吼。

  “背后主使之人?是谁?”郝瑟挑起眼看着黄二壮。

  “俺、俺――俺一定能查到!俺记得那帮杀手的衣服,俺一定能找到背后之人!”黄二壮腾一下跳起身,脸红脖子粗吼道。

  郝瑟眼皮一眨,起身拍了拍衣摆上的灰尘,走到黄二壮面前,抬头盯着比自己高半个头的黄二壮,“你傻吗?”

  “啥?”黄二壮双目瞪圆。

  “行,你去!”郝瑟死鱼眼死死瞪着黄二壮,“去刀光剑影腥风血雨人心险恶的江湖里查那个子虚乌有的背后黑手;然后用你这身三脚猫的功夫去报仇送死!最后和卯金刀、杨二木、孟三石一道去阎罗殿报道!你去啊!”

  “俺、俺――!”黄二壮双眼暴突,却是一个字也叫不出来。

  “等你送死那天,记得给老子送个信,”郝瑟直望黄二壮的双目微微眯起,“念在相识一场,老子定会带一张草席去给你收尸的。qiuyelou”

  黄二壮双拳紧握,满脸通红。

  “怎么?老子难道说得不对?”郝瑟挑起淡眉。

  黄二壮狠狠咬牙。

  郝瑟后撤一步,垂眼遮目,嘴角微勾:“算了吧,你报不了仇的!”

  “俺――”

  “放弃吧,你没那个本事。”

  “不、俺――”

  “拉倒吧,你不是那块料!”

  “你闭嘴!闭嘴!”黄二壮脖颈青筋暴突,狂声大吼,“俺不会放弃的!俺死都不会放弃报仇!”

  “他们都死了!死了!”郝瑟狠瞪着黄二壮,双目血丝迸现,“一死百了!和我们再无任何关系!”

  “放屁!”黄二壮满眼横泪,“他们是我们的兄弟!是兄弟!”

  “狗屁兄弟!”郝瑟死鱼眼赤红如血,“硬拉着老子进贼窝,硬逼着老子当狗头军师,硬逼着老子去抢劫,这算哪门子兄弟?!”

  “你你你!”黄二壮气得七窍生烟,“若不是当初三爷好心收留你,你早就饿死了!若不是大当家,你身后这个人,早就死了!”

  “那又如何?”郝瑟双目暴突,“老子和尸兄为了救他们,险些连命都赔进去了,如今还费心费力为他们挖坑埋土立碑,早已仁至义尽!”

  “你这个忘恩负义的畜生!”黄二壮立时大怒,狠力挥出一拳击向郝瑟。

  可拳头刚挥出,突见人影一晃,拳头再也挥不出去了――竟是尸天清箭步上前,死死攥住了黄二壮的拳头。

  “你才是忘恩负义!”下一刻,郝瑟突然旋身飞出一脚,狠狠踹在了黄二壮的肚子上。

  黄二壮被踢得后退数丈,重重坐地,满面震惊瞪着郝瑟。

  尸天清身形一顿,猛然扭头,清眸直射郝瑟。

  郝瑟死鱼眼崩裂,面容扭曲如哭:“老子才是昨夜救你的人,老子才是你的救命恩人!老子说什么你就要做什么!”

  “不准报仇!”死鱼眼中的赤色血丝渐渐融开,变作两眸血凝水光,“不准报仇!”

  黄二壮满眼泪水不受控制流了下来:“你才不是俺的救命恩人!郝瑟!你就是个怂包!是个大怂包!啊啊啊――”

  喊着,竟是猛一下挣脱尸天清钳制,飙泪狂奔而去。

  尸天清定定看着黄二壮背影远去消失,扭头望向郝瑟。

  郝瑟遥遥盯着远方半晌,一抹脸皮,回身又坐在了坟前,抓过尸天清刻了一半的木碑,继续刻了下去。

  “老子才不去报仇,老子疯了才会去报仇!”

  柴刀在木板上狠狠雕下一笔。

  “凭什么为他们报仇?老子和他们非亲非故、非朋非友的,凭什么?!”

  柴刀在木板上一顿。

  “兄弟?可笑!他们算什么兄弟?!硬拉着老子入贼窝,天天只有大米粥泡馒头,连块肉都没吃上;硬逼着老子做狗头军师,天天逼着老子背古诗,连一晚上安稳觉都没睡过;硬逼着老子去抢劫,硬逼着老子用小树枝抽打他们练功……硬逼着……”

  泪珠一滴一滴落在柴刀之上。

  “……这算……哪门子……兄弟……”

  晶莹水滴顺着碑上“卯金刀”三个字痕慢慢流淌而下,滴在了紧攥柴刀渗出血丝的手指上。

  一只蜡黄的手猝然抓住郝瑟手腕,将柴刀从郝瑟手里抠了出来。

  郝瑟慢慢抬头,眼泪糊住全部视线,已经无法看清眼前人的面容。

  “尸兄,老子就是个怂包,老子就是……天下第一的怂包……”

  “不是。”

  突然,一声沙哑嗓音传入郝瑟耳畔。

  郝瑟身形一震,眼皮一眨,满眼泪珠顺着面颊滚滚滑下,视线中的青年渐渐清晰了起来。

  眼前的黄脸青年静静看着自己,一双眸子清光粼粼,干净得宛若夜空下的山泉。

  “郝瑟不是怂包。”

  薄唇轻启,沙哑嗓音再次响起。

  汹涌泪水立时澎湃奔出,郝瑟骤然趴地,蜷缩成团,全身抖如筛糠。

  “尸兄,太好了,你能说话了……太好了……啊啊啊――!”

  尸天清蹲在郝瑟身侧,定定看着眼前剧颤不止的背影,清凛眸光中,水色如银,隐隐颤动,喉结滚动数下,慢慢抬起一只手,轻轻压在了郝瑟的肩膀上。

  “老子是废物,老子是怂包,老子是炮灰,老子不配活着――老子是个大大笨蛋啊啊啊啊!”

  郝瑟泣不成声。

  尸天清眸中水色震荡,慢慢抬头,双眸定定望着蔚蓝天际,良久,才哑声道:“卯金刀最后的话,郝瑟可还记得?”

  郝瑟身形一震,泣声弱了下去。

  烈焰中,卯金刀最后的笑容,一帧一帧清晰展现在眼前。

  “走,活下去!”

  尸天清的沙哑嗓音和卯金刀最后遗言合为一音,宛若一根丝线,穿入耳膜,滑入心脏,紧紧揪住了心头肉。

  郝瑟狠狠闭眼,泪水顺着面皮滑下、落地、最后渗入土壤,干涸。

  “我知道……老子知道!”

  郝瑟慢慢直起身,用袖口使劲儿擦去眼泪,将手里卯金刀的木碑慢慢插在坟前,定定看着“卯金刀”三个字。

  “老子会活下去!老子会活得很好……很好……”

  手指慢慢上移,轻轻盖在“卯金刀”三个字上,凝音掷地:

  “老子会保护身边的兄弟、保护身边的朋友,保护所有人――都好好的活下去!”

  说着,郝瑟缓缓站起身,静静阖眼片刻,转头回望尸天清:“尸兄,你愿意和我一起吗?”

  尸天清骤然抬眼,定定看着郝瑟。

  “和我一起,变强,保护兄弟、保护朋友、保护亲人!”

  蔚蓝晴空下,郝瑟被泪水洗过的一双眼眸,明亮如天边最美的辰星,向自己伸出的手掌,映射着阳光,温暖火热。

  尸天慢慢站直身形,眸中清澈水光剧荡犹如沸腾的火烧泉,将蜡黄的手轻轻放在了那散发着太阳热度的手掌上。

  “天清,必伴郝瑟身侧,永不相负!”沙哑嗓音字字掷地有声。

  “好!”郝瑟灿然一笑,霎时间,朝霞皆暗色,华光凭潮升。

  那一瞬的绝代风姿,映在了尸天清的眸中,一生一世。

  *

  而距二人数丈外的灌木从中,一个偷听全程的人趴在地上,失声默哭。

  “郝军师……对不起,俺才知道……你是……你是……”

  抽泣声中,此人抬手摸了摸头上的烧焦冲天发髻,慢慢抬头,一脸坚定:“郝兄弟,你放心,俺不会白白丢了性命,俺一定会好好活着,然后报仇!”

  说着,便吸着鼻涕爬起身,向郝瑟、尸天清所在方向遥遥一拜:“青山常在,绿水长流,郝兄弟,尸教头,愿俺们――有缘再见!”

  言罢,一个利落转身,朝着朝阳奔去,留下一条长长的背影,孤单而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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