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问前程母子起纷争,施巧计如意拆鱼头

  如意的前程有了着落,一旁吉祥忙问道:“如意要有差事了,我一男的不能一直在家里吃闲饭,我也要去颐园当差。”

  鹅姐说道:“你是个男的,只能在颐园外头当该班的小厮守门传话——这不还是走你爹的老路看门护院的么 ?我已经和花姨娘说好,三少爷九月去家塾读书,你去给三少爷当个书童。”

  “我不去。”吉祥说道:“花姨娘的两个侄儿已经是三少爷的伴读书童了,端茶倒水磨墨铺纸这类轻快好活肯定是这两个表兄。我顶多在三少爷坐马桶时给他递纸,干着没趣。”

  鹅姐气得双目圆瞪,“谁是三少爷的表兄?坐在龙椅上的皇帝才是三少爷的表兄呢!你这个砍脑壳的,再胡说撕了你的嘴!”

  花姨娘也是家生子出身,娘家都是张家家奴,按照封建伦理,三少爷是主,花家是奴,血缘是表兄,论理上只是书童家奴。

  三少爷的表兄只能是正德皇帝。

  吉祥说道:“反正我不给三少爷当擦屁股书童,这纸啊爱谁递谁递!”

  言罢,吉祥从窗户里跳出去跑了,快如闪电,敏若猿猴。

  鹅姐夫见妻子暴跳如雷,连忙替儿子说好话,企图安抚妻子,“别生气,气坏身子就不能当差了,这孩子也是有长处的,你看他刚才跳窗的身手,这几年武艺练的不错,好歹是个手艺,差不多年龄的孩子,他打遍西府无敌手。”

  岂料此话是火上浇油,鹅姐最听不得“武艺”二字,“这太平盛世的,又不打仗,武艺好有个屁用!双腿都赶不上一张嘴——白忙活!像你这样一辈子看大门?还不快把他给我抓回来!”

  老婆的话就是圣旨,鹅姐夫立刻出去找儿子。

  如意娘扶着气得打颤的鹅姐坐下,给她拍背顺气,如意倒了杯茶,“鹅姨消消气。”

  “还是女孩儿贴心,我怎么不生个闺女呢,生了这么个孽障气自己。”鹅姐一把搂过如意,“你们不知道,多少人抢着给少爷们递纸呢,这么好的活计,吉祥不知道珍惜,我一个当亲娘的,还能害了他?”

  如意母女忙不迭的安慰鹅姐。

  外头鹅姐夫找到天黑,也没找到儿子,眼瞅着天色越来越黯,鹅姐坐不住了,和如意娘分头出去找人,留如意看家。

  如意看着她们的身影消失在巷子口,留了灯,掩了门,走到吉祥的家里,也不用火折点灯,就这么黑灯瞎火的说道:“他们都出去找你了,家里没别人,出来吧。”

  咯吱一声,吉祥从衣柜里走出来,“你怎么才来,我都睡了一觉,有没有带吃的?我好饿。”

  吉祥并没有跑远,他从窗户里跳出去后,躲在了自己家。

  吉祥如意从小形影不离,如意早就把吉祥的秉性摸透了。

  “我怕露陷,只带了一个凉馒头。”如意把手帕包裹的馒头递给吉祥。

  吉祥就着冷茶啃馒头时,如意说道:“你不想给三少爷当递纸书童,可这是鹅姨好容易为你争来的机会,花姨娘点了头的,你坚持不去,顶多被打几顿,跪搓衣板,可是鹅姨在花姨娘面前就失了信,叫她以后怎么在花姨娘手里讨生活呢。”

  “若有人挑唆几句,说你瞧不上三少爷是庶出的少爷,一心想攀高枝,鹅姨就更难做了。”

  “我才没有!再说侯门大族,明面上正的竖(庶)的都一样,我还挑什么。”吉祥把馒头硬噎下去,“我都说了,我宁可继续习武艺,当看门护院的小厮,小厮的月例远不如不如书童,但我守在颐园外头,你在里头当差,咱们还能互相照应,这不比递纸强。”

  如意说道:“你是没有,可是这样的闲话多了,万一鹅姨以后照顾三少爷时有一丁点的错,你猜会不会被翻旧账?我娘是个寡妇,经常跟我说人言可畏,若不提前防着,外头唾沫星子能淹死我们孤女寡妇。我娘和你爹说话,要么有外人在场,要么站在在外头说,即使在屋子里说话,也得把门打开,什么时候在一个屋子关着门说过?”

  生活不易,吉祥叹气,“好吧,我答应就是了。可是我还是觉得,三少爷身边已经有两个表——姓花的书童,将来无论我怎么努力干活当差,都不会得到重用,还会被姓花的猜疑排挤。还有一个缘由,我只跟你说,你可别跟任何人讲——”

  吉祥低声道:“我觉得,全家人都在花姨娘手里讨生活,看一个人的眼色,万一将来……我想着,不靠我娘,最好自己凭本事找个出路。”

  小少年充满闯劲,不想依靠父母、被父母安排,想尝试别的,至于以后是到处碰壁还是闯出了另一片天地,谁能知道呢?可是谁又没有热血过呢?

  吉祥有自己的主见,如意不想鹅姨难做,也不想见吉祥痛苦的屈服现实,左思右想,说道:“你若实在不想递纸,也不想得罪花姨娘,让鹅姨为难,我有个两全其美法子,拆开这鱼头(注:明代市井俗话,解决麻烦事的意思),只是你要受一些皮肉之苦。”

  “什么法子?”吉祥眼睛一亮,“我皮糙肉厚,不怕的。”

  如意如此这般的交代,吉祥频频点头。

  三个大人回家时,就看见吉祥跪在搓衣板上,“娘,我错了,我愿意给三少爷当书童,好好伺候三少爷在学堂读书,他日三少爷金榜题名,我脸上也有光辉。”

  浪子回头,鹅姨没有再骂儿子,说道:“这会子我还要回去看三少爷睡了没有,没工夫堂前教子,再晚一些怕是二门落了锁——你再跪一炷香,好好反省!”

  鹅姐夫打着灯笼,“天黑不好走,我送你到二门。”

  灯笼的光消失在巷子口,如意娘忙扶着吉祥起来,“膝盖疼吧?如意,把你鹅伯伯常用膏药找出来,给吉祥敷上,我去做饭,都饿了吧。”

  如意娘去厨房忙活,吉祥如意相视一笑。

  张家的家塾在隔壁东府寿宁侯府,东府毕竟是长房,祠堂、家塾都在东府,由东府供养。

  张氏书馆聘了一个翰林出身的大儒当坐馆,凡是张家子弟,开了蒙,读过几本书在肚子里了,皆可免费入学,由老翰林细讲四书、教习写八股文章、走科举之路。

  入学是大事,择了吉日,九月初一。

  此时是八月,离初一还有半个多月呢,吉祥逢人就乐颠颠的说自己要给三少爷当书童了,西府针线上的还派人来到四泉巷,给吉祥量体裁衣,去东府读书,不能丢了西府的体面,书童也要打扮得体。

  一举一动,果然引来许多人或羡慕或嫉妒的目光。

  好朋友黒豚,胭脂长生姐弟都恭喜吉祥。

  吉祥拿出体己钱,买了好多零嘴,五个好友就围坐在井亭里,吃了个痛快。

  吃到一半,吉祥神神秘秘的拿出一个葫芦瓶,“这是白酒,我爹藏在米缸里头,我偷着拿出来给大伙尝尝大人们喝的酒。”

  到底是九岁的孩子,个个好奇,平日喝的是甜丝丝的米酒,不醉人,现在他们都尝了尝大人喝的白酒,辣的直伸舌头,剧烈喘息,都不肯再喝了。

  “不好喝吗?我觉得还行。”吉祥对着葫芦瓶又喝了一口,强忍住恶心反胃的感觉,好像很喜欢喝酒。

  最小的长生很佩服能喝酒的大哥哥,赞道:“吉祥哥哥好酒量,是个好汉!”

  黒豚说道:“你以后混出了名堂,可别忘了提拔兄弟一把。”

  胭脂说道:“你少喝点吧,当心喝酒误事。”

  如意笑呵呵的磕着爪子不说话。

  八月三十那天晚上,鹅姨特意回家一趟,看着吉祥把书童的青衣小帽皂靴净袜穿戴起来。

  吉祥是四泉巷最挺拔、最好看的小少年,这一套簇新的衣服穿起来,鹅姐甚至觉得整个西府她儿子最俊。

  鹅姐叮嘱道:“三少爷要骑马去东府读书,你最主要的差事,就是给三少爷牵马,路上小心,可别惊了马。”

  “明天你一早就去马棚,把马牵出来,把马毛刷干净,站在二门外头等着,我会亲自送三少爷出来。”

  吉祥说道:“您都交代一百遍了,这点活我还干不明白?太小瞧我了。”

  鹅姐又叮嘱丈夫,“你早点叫他起床,盯着他把新衣服穿戴齐整,不得有误!”

  鹅姐夫忙不迭的答应。

  次日清晨,鹅姐夫心里一直惦记着,夜里睡的浅,早早就起来了,把昨天剩的包子热了热,等吉祥吃饱了再去牵马。

  鹅姐夫热好了早饭,看着天色差不多了,就去床房叫醒儿子。

  床上没人。

  难道,这小子起得比我还早,已经去牵马了?

  可是,书童的全套新衣服,鞋袜都还在这里啊!

  这家伙半夜偷偷出走了!

  九月初一凉爽的天气,鹅姐夫愣是吓得出了一身汗!

  鹅姐夫赶紧敲响如意家的门,“吉祥又又不见了!”

  如意娘和如意赶紧起床帮忙寻人,经过井亭时,如意嗅了嗅,“怎么一股酒味啊。”

  此时天已经亮了,四泉巷陆续有人起床来井亭打水洗脸做饭,看到井盖上趴着一个人,正是消失的吉祥。

  吉祥抱着一个已经空了的葫芦瓶,满身酒气,脸色猪肝似的红,显然是喝醉了。

  西府二门外,鹅姐带着三少爷和两个书童出了垂花门,见自家丈夫牵着一匹马在外头等着。

  鹅姐心里咯噔一下,“怎么是你?吉祥人呢?”

  鹅姐夫说道:“他……他昨天半夜偷了我的酒,喝醉了,这会子掐人中都不醒,如意娘在给他灌醒酒汤,我怕耽误了三少爷上学,就牵着马过来了。”

  鹅姐顿时觉得天旋地转,好像喝醉的人是她。

  鹅姐夫牵马送三少爷去东府读书,鹅姐在花姨娘跟前请罪。

  “……子不教,父之过。都是他爹没教好,我回去一定把这对不争气的父子狠狠打一顿。”

  花姨娘轻轻说道:“他还是个孩子呀,不懂事,一时贪酒误事也是有的,别难为孩子,教训他几句就得了,若改好了,再来不迟。”

  鹅姐忙道:“这书童的重任,万万不敢交给这个混小子,三少爷金尊玉贵,若出了事,我们一家人担待不起,姨娘另择可靠懂事的小厮当书童吧,吉祥他不配。”

  鹅姐盘算:吉祥丢了差事,她不可能丢啊,万一吉祥再出错,她必定自请出二门谢罪,以后全家喝西北风去?

  少不得先保住自己的饭碗,再另外替吉祥谋划前途。

  花姨娘说道:“好了,别打骂孩子,他不当书童,也是三少爷的奶兄,以后合适的差事先给他安排上。。”

  到了下午,花姨娘亲哥哥的老婆、花大嫂来了。

  花大嫂说道:“……我打听过了,吉祥确实是喝醉了,自从定了他来当书童,那小张狂劲,叫嚷嚷的四泉巷无人不知,自以为飞黄腾达,经常呼朋唤友请客大吃大喝,一时得意忘形,偷了他爹的酒喝醉了。没想到鹅姐这么可靠的人,生了个这么不靠谱的儿。”

  花姨娘那点疑心顿时消散了,叹道:“不是我不肯提拔她儿子,实在是烂泥扶不上墙,居然在当差前一晚喝醉了。”

  花大嫂忙道:“我的小儿子今年也有九岁,虽不像他两个哥哥那样会服侍三少爷,但牵马还是可以的。不如,让你小侄儿补了这个缺?”

  都是自家人,花姨娘点了头。

  鹅姐本打算回去把这对父子好好整治一顿,临走时听说花大嫂的小儿子顶了缺,心头的怒火顿时消了一半。

  花姨娘的心,还是向着娘家人的,倘若吉祥当了书童,花家人会不会盯着吉祥的错处?九岁的孩子,怎么可能不出错呢……

  想到这里,鹅姐有些心惊,也有些心凉。回到西泉巷,没心情打骂父子,只是要刚刚醒酒的吉祥跪搓衣板。

  鹅姐夫心疼儿子,斗胆说道:“他……他也不是故意的。他刚才发誓,此生都不沾酒,我们要相信孩子……”

  不一会,鹅姐夫敲响了如意家的门,“如意娘,借你家搓衣板用一下。”

  鹅姐夫拿着借来的搓衣板,跪在了儿子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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