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底的天气不算热,早上晨露重还有些凉。

  站在小摊前的男人一身鹅黄锦袍,头上戴着束发嵌红宝石金冠,腰间系着豆绿宫绦。那双桃花眼里凝着粼粼波光,笑容温和而不失礼仪。

  他缓缓展开折扇,上面写着一排小字‘何以解忧唯有金银’,嗓音如沐春风:“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我是金昭玉。”

  “......”

  秦孟商没忍住抽了抽嘴角,这是哪里来的暴发户?穿得金光闪闪的,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有钱么?

  金昭玉笑容依旧,目光落在面前那张轻巧方便的桌子上,眼神不禁闪了闪。还未开口,身后吵吵闹闹追过来两个人。

  “东家,您怎的自个儿出来了?绥安镇这地方扒手乞儿多,您穿着这样出门身边又没个护卫的,万一出点啥事,我这八个胆子都不够您吓的!”

  金掌柜风风火火赶过来。

  见到熟人,秦孟商明白了,原来眼前这闪闪发光的人就是长兴酒楼的东家。

  金掌柜一上来绕着金昭玉转了一圈,见他安然无恙才松了口气。

  腿脚慢一步的梁掌柜追在后面,刚刚站稳,就被金掌柜指着鼻子一顿骂:“梁大头你咋办事的?东家难得来一趟你这儿,你咋不随时随地伺候着?要是东家出点事儿,看你怎么跟老太君交代!”

  梁掌柜最烦阿谀奉承,那是他不愿伺候东家吗?东家自个儿不让人跟着,他有什么办法?

  “老王八你烦不烦?东家都还没开口哪儿轮得着你说话!”

  金掌柜转头看向金昭玉,声情并茂道:“东家,您今日算见着了吧?老梁平日里就是这么欺负我的!他不仅私自改了您定好的菜式,还对我出言不逊,他这是想分家啊——”

  “老王八,你能不能要点脸?!”

  梁掌柜气得想吐血,他哪里欺负人了?真是红口白牙一张嘴,黑的能说成白的!

  “行了,”金昭玉收起折扇,唰的一声往两人中间一挡,“当街吵架你俩不嫌丢人,我还要脸呢。”

  “是是是,东家说的是,”金掌柜随即换上一张谄媚的笑脸,“我可不能丢您的脸!”

  梁掌柜对此感到不屑,老王八除了会拍马屁,哪一点比得过他?

  金昭玉无奈地耸耸肩,没再管他俩之间爱恨情仇,转身对秦孟商说:“凉......秦老板,如你所见,我是长兴酒楼的东家。听闻你做的魔芋很受镇上人欢迎,连我小弟尝过后都赞不绝口,便想与你商量能否为长兴酒楼长期供货?”

  他说的长兴酒楼并非单指绥安镇这一家,而是邕州境内所有长兴酒楼。

  兹事体大,秦孟商不由认真起来,问:“不知邕州有多少家长兴酒楼?”

  他微微一笑:“不多,二十一家而已。”

  秦孟商:“......”

  若是按跟梁掌柜签定的契书来算,二十一家长兴酒楼,一个月便是六百三十斤魔芋。且是在每家长兴酒楼客流量不大的情况下。如果酒楼大,譬如在府城,那每月三十斤魔芋是万万不够的。粗略一估算下来,至少要千八百斤魔芋才能满足。

  她先前将魔芋进行分芽切块繁殖,出苗后足足种了三亩地。收获一百斤魔芋不成问题,但光靠自家三个人没法儿在短时间内做出几百斤魔芋豆腐,如果真要做的话就只能请人了。

  金昭玉看她面露犹豫,出声道:“秦老板可是有难言之隐?”

  “不瞒您说,我家中种了几亩地的魔芋,”秦孟商坦白相告,“但魔芋从播种到成熟需要时间,最早也要等到十月才能收获。”

  闻言,金昭玉有点惊讶。最初听梁掌柜谈起‘凉面西施’时,只觉得是个心灵手巧的女子,不想她除了会做菜,还会种地。

  秦孟商没注意太多,继续道:“二十一家长兴酒楼需要的魔芋斤数不少,目前家中只有我和相公,表弟三人,就算是请人的话——”

  “啊?你已经嫁人了?”

  话一出口,金昭玉立马意识到自己说错话,用折扇挡住自己的嘴,脑门上就写着‘方才说话的人不是我’。

  “......”

  梁掌柜和金掌柜齐齐撇过头,或看天或看地,仿佛没有听见那话。

  他们东家这些年一心忙着生意上的事,如今都二十五六了,屋里也没个体己贴心的人儿。老太君为这事儿日日愁夜夜念,就盼着那东家早点娶妻生子。奈何东家眼界儿高,瞧不上那些庸脂俗粉,到了最后干脆连这事儿都不想提。每回问起来,就往外头跑,说是给少东家攒媳妇本。

  金家家大业大的,哪用得着东家亲自赚银子?不过应付老太君的借口罢了。

  金昭玉轻轻咳了一声,端正了神色道:“二十一家长兴酒楼每日所需食材便要七八百斤,不知秦老板能否拿出那么多货?”

  他吃过酒楼厨子烧制的魔芋烧鸭和爆炒魔芋片,味道不错。等日后天气渐渐凉下来,还能下锅子。

  长兴酒楼已经许久未推出新菜式了,他琢磨了许久,觉得这用魔芋烧制成的菜很合适。

  不过也如秦孟商所顾虑的,长兴酒楼有二十一家,尤其是府城的那家,每日的客流量是绥安镇的三倍不止。生意要做便做长久,倘若只是两三月的供货,那这门生意他宁肯不做。

  秦孟商明白他的意思,她也不是只图眼前利的人。

  若是图眼前利,她大可一开始便将做魔芋的方子卖出去。将方子掌握在自己手中,便是为了日后长久稳定的合作。

  “拿自然拿得出,”秦孟商对自己的专业能力还是很有自信的,“但交货的日子得往后延些。”

  对方有合作意向,金昭玉也是个爽快人,当即敲定了日期,“今年冬月初九正巧是长兴酒楼开业十年,那日我会邀请各方宾朋来长兴酒楼参宴,赶在那日之前便可。”

  而今还不到九月,离冬月还有两个月时间,时间是足够的。

  交货日期没问题,便要商议细节。

  站在街上谈生意不合规矩,于是金昭玉将姐弟二人请进了长兴酒楼。

  进了酒楼,他也不急着谈生意,先叫人上了茶,随后又说起自家有个厨子擅长做鱼,留秦孟商下来用过饭再走。

  秦孟商知晓生意场上避免不了应酬,想着日后的生计,心下便也不着急。

  “浔江这地方虽说偏了点,却胜在鱼虾种类丰富。其中便有一种鱼叫作鲥鱼,每年三月会沿海游入浔江。其色银白,肉质鲜美,以清蒸最佳。鱼肉中虽多细刺,但长兴的厨子善于操刀,再细的鱼刺都能处理妥当,定不会叫你被扎了喉咙。”

  金昭玉自小耳濡目染又在生意场上摸爬滚打多年,与人打交道这事儿没人比他更熟练。

  秦孟商静静听着,偶尔应和两句。

  的确如他所说,长兴酒楼的厨子刀工确实好。一条清蒸鲥鱼,看似完好无损,实则大大小小的刺都被剔了个干净,一口吃下去只有香弹滑嫩的鱼肉。

  按照以往的规矩是该上酒的,可顾及秦孟商是女子,路溪明年纪小,跟他喝酒也喝不出什么来,索性叫婢女换了茶。

  金昭玉呷了口茶,说起了合作的具体事宜。

  先前与梁掌柜的契书上写的是每斤三十五文,可现在供货数量多了,需要投入的人力财力也在无形中增长了。再按这个价格,长久做下去秦孟商会亏。

  涉及自身利益,她没拐弯抹角,直说:“做魔芋的方子和加工成本且不说,光是只能卖与你一家这点,价格自然低不得。”

  金昭玉唇角噙着笑,敲了敲手中折扇:“那提到四十五文如何?”

  金掌柜听到这个价格,眼皮子一跳。心想东家真是被美色眯了眼,以前哪开过这么高的价?就是那每年限产的鲥鱼也硬生生被压到了二十五文一斤。

  金昭玉并非看重外貌之人,也不像金掌柜想的那样是因美色才开出这么高的价。

  鲥鱼虽然只有每年春夏才会有,但挨近浔江的人家几乎都吃过鲥鱼。

  可魔芋不一样,大多人对魔芋的第一印象便是有毒不可入食。正是因为这点,在魔芋制成的菜能吃后,不论是喜爱还是好奇的人全被吸引了过来。

  一道新鲜吃食头一回出现众人眼前,而且别家都没有,只有他一家有,那价格怎么定,不是全凭他说了算么?

  金昭玉心里有计较,才会开出四十五文一斤的价格。

  秦孟商能接受这个价格,但没有立即答应,而是捧着茶杯浅尝了一口茶。

  这是什么意思,几个生意老手都明白。

  金掌柜心中暗叹这小娘子得寸进尺,四十五文还不够,难不成想要五十文一斤?

  梁掌柜倒是觉得秦孟商有魄力,敢跟他们东家再三提价的可没几个。

  路溪明坐在一旁看着她从容不迫的模样,心生敬佩。秦孟商倒不是有意刁难,既要长久合作,自然得为日后考虑。万一出了什么差错,可不是几两银子的事儿。

  她细细品了口茶,道:“若是这门生意能成至少是一年以上的单子。我今年种下的第一批魔芋产量有限,但到了明年便不止这个数。届时专供你一家于我而言,利润有所限制。”

  现在签订契约便相当于魔芋的销路被长兴酒楼垄断了,来年魔芋产量提高,光靠长兴酒楼能不能全部吃得下还说不定。

  听闻她此言,金昭玉不由笑了笑:“这一点你不必担心,只要魔芋好卖,我自有法子。”

  两人商谈了一番,最终以五十文每斤的价格定了三年的契约。

  提价这事儿金昭玉心里有个底线,对这个合作还算满意。反倒是金掌柜有点不能理解,五十文一斤价格实在太高了!但东家都叫老梁去拟契书了,他也不好再说什么。

  契书拟定好后,两人各自签字画押。

  金昭玉看见秦孟商那一手字,笑容有一瞬间的僵硬,旋即又恢复了正常,“你我既定了合作就得按照契约行事,到了交货的日子少一两都不行。若到了日子没能供上货或缺斤少两,可得照上面写的赔偿。”

  他说这话时眉眼含笑,语气却是柔中带硬,不容人反驳。

  “这是自然。”商人讲究诚信,秦孟商当然不会违约。

  与长兴酒楼的东家签了契书,梁掌柜的那份便被金昭玉扔进了火炉子里。

  梁掌柜心疼归心疼,但东家没为这次事儿追究他已是开恩了,他可不敢再说话。金掌柜瞧着这幕倒是挺开心,没再计较五十文的事儿,一个劲儿地夸金昭玉英明。

  金昭玉懒得理会他,与秦孟商约好了十月底交货,到时会派人去三江村拉货。

  秦孟商点点头,告辞后便带着路溪明和契书一道出城。

  邕州晴雨不定,方才还见着阳光,这会儿天就阴下来。

  一阵凉风吹来,秦孟商没忍住搓了搓手臂,身上穿的还是夏衫,入秋以后显得有点单薄。可想到谈成了一笔大生意,又觉着心里火热,加快脚步往城外走去。

  今日在城中耽误了些时日,出城的时候集市已经散得差不多了。

  孙大旺好几次想进去找人,又怕错过了,耐着性子等了好一会儿可算见着人出来了。

  “嫂子,今日怎么这么晚才出来?”

  “有点事耽误了,”秦孟商没说签了个大单的事,“让你久等了。”

  孙大旺“嗐”了一声,坐上牛车,“嫂子跟我客气啥?反正河堤也快完工了,我这也闲着没事儿。”

  说起这个,秦孟商不免多问了句:“河堤完工后,还有车进城吗?”

  牛车专门负责河堤采买,载人只是顺带。三江村离镇上又远,要是没车,每天来镇上做生意可麻烦。

  “这个嫂子放心,宋大人说了,河堤完工后牛车还给村里用。”

  提起河堤完工,孙大旺又想起周子哉,舔了下干涩的唇,道:“嫂子,周子哉跟没跟你说采石场的事儿?”

  秦孟商一愣,“怎么了?”

  瞧她这反应就知道周子哉定是一个字没说,不过想想也是,子哉那脾性也不像是会跟媳妇倾诉的人。

  孙大旺没隐瞒,全都告诉她了:“这不河堤明天就完工了吗?宋大人昨儿下午说,被流放过来的要么就是去采石场继续干活,要么就是应了官府的令去浔江剿匪。这两件事儿都不是啥好事,也不晓得周子哉到底咋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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