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严寒的冬季。自交十月,京师的天气几乎一直阴着,狂啸的西北风卷着雪团、雪片,没完没了地飘落下来,把这座阴沉沉的古都裹成了混沌世界。畅春园澹宁居等处行宫,挤满了六部尚书、郎官,各省总督、巡抚都住在专为他们搭起的帐篷内。他们都是进京给康熙请安的,还带着一些公事要奏。但从内廷传出来的信息,康熙的病情越来越重,时厥时醒,已经昏昏然不能理事。里里外外随时能见康熙的,只有一个张廷玉。他已经熬得眼圈发黑,失去平日谈吐从容的气度,说话又急又快,走路有点踉踉跄跄。十一月十三日,张廷玉在康熙的小书房里接见了几个外省大员,只站着交待了几句急务,说道:“这么大雪,诸位老兄暂且不必回去,皇上稍安,不定还有什么旨意呢!”说罢又到韵松轩来。

  胤祉、胤祐、胤禩、胤禟、胤、胤裪、胤禑七个皇阿哥都坐在里头,见张廷玉进来,忙都站起身来,胤祉便问:“张相,有旨意么?”

  “半个时辰后,请各位爷进去请安!皇上今儿似乎略好些,想见见你们。”说罢便一径去了。

  胤禩紧张得脸上有些发白。外头一切预备停当,丰台驻军统领成文运那里的三万人厉兵秣马,只待一个信息即可前来包围畅春园。隆科多那边是揆叙和阿灵阿两个联络的,虽没有应承策应,但却保证北京九城不出一兵。有这两条,可以说一声令下,畅春园即在掌握之中,单凭武丹和赵逢春那几千绿营兵,决计抗衡不了!现在园外有左右局势力量的只有一个胤禛,一旦丰台兵到,立即擒拿胤禛……一切都准备好了,只等父皇……无论遗诏传谁,都是一纸空文!

  康熙已经自知“好不了”。过了十月,他已全然不能起身,举手投足便觉心悸头眩。此刻,他静静平躺着,像一盏熬干了油的灯,只一双眼还泛着一丝活气。平时虽然也说生死常事,不害怕,但倒真的要抛去这万里江山、繁华世界、富贵风流时,他仍有一种莫名的悲哀……他口中喃喃说道:“到头了,到头了……玄烨,你也有今日么?……”

  “万岁……”

  张廷玉早就进来了,只不敢言声,听他说胡话,忙俯身说道:“奴才张廷玉在此……外头的事都处置了,人也都见了,您安心歇着……”

  康熙侧转了脸,温和地看着张廷玉,说道:“粮食再多也不嫌多……暹罗国这几年米贱,还要买些;凡进内地的,免税……哦……永不加赋的诏谕再重复一下,有更动者,即不是朕的子孙……如今官员还不起亏空,就在火耗上打主意;年羹尧和噶什图的折子要严加驳斥,就说朕的话,火耗只可议减,岂可增加?老十四那边军需,实在腾挪不开,还是着落户部……”说至此,心猛地一疼,康熙剧烈地颤抖了一下,脸变得又灰又青,半日回过神来,却又泛上潮红。张廷玉、邢年、李德全忙上前替他轻轻捶着。便见外头小太监进来禀道:“主子,三阿哥带着诸位爷进来给您老请安了……”

  “叫他们进来……”

  须臾,胤祉带着六个阿哥鱼贯而入,就榻前一排跪下,叩头道:“给皇阿玛请安!”

  “唔。”康熙用目光扫视着几个儿子,问张廷玉道:“怎么,老四没接到旨?”说话问,胤禛一头一脸的雪走进来,也不敢拍打,伏身跪在胤祉身边。康熙的脸涨得愈加通红,喉头咯咯有声。半日,咳出一口痰来,待人拭去,略平缓些,款款说通:“还有几个没来……朕昨日已经见过了。朕独见你们,是心里有话:你们……要识大体……你们闹家务,汉人就会一哄而起,谁也不会有个好下场!非我类族,其心必异……我们满人……总共也没几个……所以要处处小心,辅佐新主……闹起来,不是国家之福,更不是我爱新觉罗氏的福……”

  说到这里,康熙觉得气促难忍,略停了停,招手叫胤禛过来,抚着他的背说道:“你……你……你都记住了没有?”

  “皇阿玛!”胤禛的血一下子全涌到脸上,从康熙期待、恳求的目光中,他已完全领略到“圣意”是什么。强抑着扑扑跳动的心脏说道:“臣儿焉敢忘记?阿玛……你宽心荣养……你的病,是不相干的……”说着,泪水夺眶而出。

  康熙伸出骨瘦如柴的右手,拉住胤禛的手,使了使劲,但是无力:“廷玉,拿出朕的金牌令箭。胤禛……你带上它,把胤祥赦出来,把胤礽、胤禔也赦出来……朕要见见……都见见……”

  “是!”胤禛抚着那支半尺长的金质令箭,凉凉的,上边描龙雕凤,写着“如朕亲临”四字,辉煌耀目,显示着它至高无上的威权。此刻,他倒镇定下来,双手擎着令箭却身一步,说道:“儿臣……去了!”说罢转身出去,却不就走,站在檐下慢慢换衣换靴,静听里头动静。

  康熙经这一番折腾,已是气微神弱,喘息移时,方道:“你们不是想知道谁来承嗣大统么?时至今日,朕不瞒你们了……”刹那间,偌大寝殿静寂得针落地下都能听见,胤禛竖起耳朵,只听康熙说了声:“就是方才出去的四阿哥……胤禛!”胤禛再不迟疑,一声不言语大踏步走了出去。

  “张廷玉,”康熙翻身,仰面闭目躺着,轻声吩咐道,“宣读遗诏!”

  张廷玉答应一声,向柜中取出厚厚一叠旨本,回身向康熙一躬,转脸来,清了清嗓子,朗声读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自古一代令主……”

  七个阿哥全都傻了,连叩头领旨的话都说得参差不齐,八阿哥的头嗡嗡直叫,全然听不清张廷玉念了些什么。不知过了多久,才清醒过来。此时,至关紧要的是出去给丰台下达指令。满指望张廷玉快些读完,无奈这遗诏竟似一部《左传》,时而旁征博引,时而详述体例,竟没有个头!胤禩心知大事不好,中了老爷子的计,急得似万蚁钻心,回头看胤禟、胤,也都是抓耳挠腮汗流满面……心一横,悄悄起身,踱出草殿。听屋里张廷玉兀自读得琅琅不绝,抑扬顿挫。胤禩脸上闪过一丝冷笑,蹬了鹿皮油靴便下了丹墀。早见李德全过来,赔笑问道:“八爷……哪去?”

  “我要……小解。”胤禩心头突突乱跳,说着便往外走。却被守在门口的武丹拦住,笑道:“八爷,入厕么?就在殿东后夹道——那边请!”看着这个头发胡须都沾了雪的老侍卫,胤禩恨不能一脚踢死他,口中却笑嘻嘻地说道:“老将军,这么冷的天儿,难为你挺着!”武丹也呵呵笑道:“我昨儿还给万岁说,老奴才尚属有用之物,不是全废之才……”胤禩和武丹搭讪着,眼见门洞里四个侍卫钉子似地站着,刘铁成、张五哥则在外头雪地里来回踱步。心知无望,正要走,却见何柱儿跌跌撞撞过来,被挡在门外正说什么。胤禩踱到门洞里,沉着脸道:“这是什么地方?你在这里纠缠什么?”

  何柱儿瞪了张五哥一眼,近前一步禀道:“天都过了午时,福晋在府里发威,逼着奴才进来瞧瞧,主子的饭是送进来,还是回去用了?”胤禩心知是阿灵阿、王鸿绪他们做法,心里一喜,怒喝一声道:“滚!到这里来现世!回去说,我不一定就死在这里了,叫她预备后事吧!”说罢气咻咻“入厕”去了。

  胤禩回到殿中,遗诏已经读完,忙跟着几个人叩头,山呼:“万岁……”

  “你们可……听清了?”康熙在枕上问道,他的嗓子似乎堵了痰,风箱似地呼哧呼哧喘着粗气,脸憋得红中透紫。胤眼见他是不中用了,乍着胆子叩头道:“听清是听清了,只怎么没有说传位给谁的话?”康熙头上的青筋别别直跳,吭了半日说不出话来,半晌才咕哝了一句:“可恶……畜生……”

  胤禟在旁笑道:“阿玛别生气,老十问的是,既是遗诏,理应说一说嗣位的大事嘛……”康熙咬着牙,一脸的狞笑,仿佛在聚集着最后的力量,半日才恶狠狠道:“传!传……四……四阿哥立即进来!”

  “听见了吧?”胤禟莞尔一笑,冲着满脸怒容的张廷玉道:“皇上叫传十四阿哥!皇上真圣明,十四阿哥文才武略都是出尖儿的,咱们大清兴旺的日子有着呢!”

  “你……你好……”康熙牙关一咬,竟忽地坐了起来,手指着胤禟乱抖,只是说不出话,半日抓起枕边的念珠砸了过去,顿时眼前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殿内立时大乱,几个阿哥站起身来忙成一团,有的哭,有的叫,做张做智地张罗要参汤、传御医。其实御医们听到哭声,早已一拥而入,围着康熙急救。半晌,扶脉的医正松开了康熙的手,呆滞的目光盯着张廷玉,带着哭腔说道:“万岁爷……驾崩了!”顿时,殿内殿外嚎的嚎,哭的哭,越发不成章法。

  张廷玉心里先是“轰”地一响,跟着哭了一阵,想起康熙前日交待的“静观泰山之崩”,旋即禛定下来,款款说道:“各位阿哥且节哀。廷玉奉大行皇帝遗命善后。眼下不是哭的时候,得赶紧传在外阿哥进来料理。”说罢也不理会众人,大踏步走出殿外,板着脸吩咐道:“张五哥,骑快马传四爷立即进来!”

  胤禛此刻正在胤祥府。他手持金牌令箭回城,一刻不停,先回雍亲王府,忙向邬思道等人说了在畅春园奉旨的情形,便急着要走。邬思道听得眼睛陡地一亮,双拐一丢几乎摔倒在地。慌得众人忙来扶时,邬思道却道:“眼下最要紧的,一是护好四爷,二是放出十三爷,叫十三爷带上令箭,先去丰台,稳住那里的绿营,叫弘时、弘历两个阿哥到西山锐健营;就说奉旨劳军,绊住他们的腿——只要稍有疏忽,一夫倡乱,万夫齐应,就是有遗命,也抗不过八爷势大!”

  众人这才从欣喜中惊醒过来,经过一番紧急磋商,雍亲王府倾家出动。由性音带粘竿处护卫跟随胤禛,长随们跟两个世子前往西山,忙了好一阵,才算停当。

  胤禛前呼后拥到十三贝勒府,一点没费事就遣散了看护胤祥的内务府人员,自带着性音昂然入内。

  “是四哥!”胤祥正和乔姐、阿兰三个人围炉烫酒,敞着堂门赏雪,蓦地见胤禛冒雪进来,惊得一怔,忙起身道:“您怎么……”

  胤禛站在漫天大雪中,上下打量着胤祥,良久才道:“我奉有旨意!”说着,从怀中取出那支带着体温的黄金令箭。

  “万岁!”胤祥趋步而下,待胤禛南面立定,方跪了下去,叩头道:“请四哥宣旨!”“万岁思念你。”胤禛说道,“特命我持此令箭赦你出去!”

  胤祥猛地抬头,直愣愣地看着胤禛,半晌才道:“真的?皇阿玛他……”他的嘴唇急剧地哆嗦着,憋了一阵,才嘶哑地嚎叫:“万岁爷!你又想起我了!你还记得我……嗬嗬……呜……”

  “老十三,别这样。”胤禛被他哭得打颤,沉吟了一会才道,“如今情势……现在不是难过的时候。走!到倚云阁,我有些事和你说……”说罢,一把扯了胤祥便走。

  堂屋里只留下了阿兰和乔姐两个人。这两个女子跟着胤祥被扣在这小天地里已有十年,这里,没有主妇,也不分婢妾,没有主人也没有奴才。里头的人寸步不能外出,外头的消息一点也透不进来。十年熬煎,胤祥白发上头,她们倒仍是少妇模样。阿兰和乔姐两个人痴痴地对望着,刚才的一幕来得太突然,胤祥虎啸一样的吼叫吓得她们有点发懵。见他兄弟二人携手而去,都觉得有点茫然,若有所失。

  “来,我们为十三爷的蒙赦,来干三杯!”良久,乔姐才回过神来,望着脸色愈来愈阴沉的阿兰道:“你发什么呆呀?今日我们要一醉方休!”阿兰举起杯来,脸色苍白,不知为什么,她的手抖得厉害,半日方笑道:“我素来不喜饮酒,今日舍命陪君子!”说罢,二人将杯“咣”地一碰,仰着脖子各自饮下。

  ……一杯酒下肚,阿兰已是面红耳赤,乔姐也是酡颜如醉,起身笑道:“今日太高兴了,十三爷要出去,得好好贺一下。我还藏着一瓶茅台呢!”说罢便起身去了。阿兰急忙起身向案下摸索了一阵,取出一个纸包向壶中抖了抖,将纸塞进袖中。见乔姐捧着瓶子过来,便又斟了两杯,笑道:“再干第二杯,我讲过舍命陪君子嘛!”

  “好嘛!”乔姐说道,“左右是吃酒,也不要分三河醪、茅台,兑上一起吃!”说罢便将茅台酒咕嘟嘟倾进阿兰的酒杯里,两个人头一仰,又对饮了一杯。

  不多时,阿兰觉得心口微痛,知道药性已发。眼见乔姐脸也变了色,遂惨笑道:“乔姐,我是个贱奴出身,十三爷有恩于我,我却对不起他。除了跟他在这里享了这多年福,竟没个报答。往后十三爷出去做事,不知还能想着我不能?”乔姐笑道:“你这蹄子怎么了?谁是名门闺秀!我不也是被卖来卖去的?男人们——的心狠着呢——呃——谁料得住呢?”

  阿兰讥笑道:“你不是受别的男人指使在十三爷这里卧底的么?乔姐,你将要为风流鬼了——你害不成十三爷了!”乔姐捂着胸口,盯着阿兰骂道:“你这个狐媚子!以为……我不知道?嘻嘻……你不是九爷派来的吗?——茅台里有点砒霜……你知道么?我不是君子,你也得舍命相陪……”说着乔姐软软地瘫倒在地。阿兰也晃了两下,歪倒在一旁……

  胤禛和胤祥两个人在倚云阁商议完出来,便见戴铎进来,说道:“四爷,有旨叫你赶紧去畅春园。”胤禛握着胤祥的手,道:“好兄弟,拜托了!”又回身命戴铎,“你跟着十三爷!”说罢拔脚便走。胤祥站着沉吟半晌,咬着牙道:“戴铎,把你的剑借来一用!”

  他提着宝剑赶回堂前,远远看着,便觉情形不对,抢上阶前看时,阿兰手中兀自紧捏着酒杯,蜷缩在席旁一动不动,乔姐兀自挣扎,见他进来,睁着无神的眼睛道:“阴差阳错……我们两个好薄命……”说着颓然仆地。

  “十三爷……”戴铎抢上几步,拉起两个女人的手摸摸脉,诧异道:“怎么会……都死了?”

  胤祥手中的剑“当”地落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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