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桥花院,锁窗朱户,飞云冉冉衡皋暮。循着一尾绰约摇摆的月光,余英跟在少女身后,两人走进小厨房。

  端木隰华刚要点上蜡烛,应是在自己的房间门口,从这里隐约能听到南安王的声音。

  “珠珠儿,你睡了么。”

  她当即转身,本想对少年做个噤声的姿势。然他一直紧紧跟在她身后,没料到她会突然停下。

  这猛地一掉头,两人都没有防备,直接撞了个满怀。现下他们面对面,彼此之间呼吸都感受的清晰。

  “郡、”

  蓝衣少年连忙后退一步,刚想说点什么。

  她连忙上去,拿手捂上他的嘴。

  没有掌灯,只从窗棂映照来的一霰月光。如同点点琼粉,漫不经心的落在少女三千青丝上,添了几许柔和端方。

  他高出她很多,昏暗不明的屋内,即便低头也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只能感受到唇上指尖传来的柔软触感,以及一丝丝女子的幽香。

  少女伸出另一只手按上他的肩膀,示意同她一起蹲下来,他照做了。

  良久南安王没再说话,随之一阵由近及远的脚步声消弭过后,她才松开了手掌。

  两人起身,他去点了蜡烛,听到身后的少女碎碎念道。

  “要不是陛下传召爹爹入宫,他指不定要再唠叨我些什么。刚刚必是才从宫里回来,想逮住我再磋磨一番。”

  她放好菜板,冲他微微一笑,亮了亮手里的刀。

  “说来,你刚才该不会想是出卖我吧。”

  他不自觉的吞了吞口水。

  “属下不敢。”

  “哼,我知道你是替爹爹做事的。先前要不是我反应快,你肯定就发出声音招来他了。”

  少年摇头,话里满是诚恳,还带了些赌咒的意思。

  “属下之前的主子,的确是王爷,但王爷从没有给属下暗里下达什么监视郡主的命令。”

  “而且既然王爷已经把属下给了郡主,从今往后,我只听您一人的命令。”

  “好吧,暂且相信你。”

  少女点点头,星眸昭昭,她指了指一边的小墩头。

  “那么,余英,你就坐在这里。然后把柴火填进灶炉里,可以做到的吧。”

  他点头,这应当很容易。

  端木隰华一面炒菜,一面看着神情严肃,坐得板板正正的少年。他一根一根往里面添着柴禾,好像在践行什么任务似的。

  “火太大了,快快快,抽出那个来。”

  过了一会儿,她又继续指挥道。

  “不行不行,火小了,加柴加柴。”

  余英:“……”

  半刻钟后,他改变了无数次加柴的比列,终于很好的琢磨总结出了规律,不再需要她的指挥了。

  一道菜出锅后,少女问道。

  “你喜欢吃什么。”

  余英在吃东西上,从不挑剔。

  一来,是因为他天生味觉缺失,吃什么对他来说其实都是一样的。二来,起码在今天之前,是没有人主动问过他喜欢吃什么的。

  此刻他犯了难,一番思量后,最终决定还是不要对她说自己味觉的事。

  “回郡主,属下不知道自己喜欢吃什么。”

  “唔,这样么。”

  少女皱起了好看的眉头,凝眸思考一阵后,她抬头道。

  “那我就先做一些我喜欢吃的,你可以吃吃看,试试喜不喜欢。”

  他有些受宠若惊,或者说他从来没想到,她的一番忙碌,是为了让自己喜欢。

  余英心里生出些隐秘的欢喜,红旺的炉火给少年清冷的面容渡上了一层浮光霞色。

  半个时辰后,案台上三菜一汤摆出来了。

  菜是油盐炒枸杞芽儿,莼菜豆腐,扇面蒿杆。清口开胃,晚间吃了不会腻。汤是火腿鲜笋汤,另有蒸好的红笤粳米。

  每一样菜的香味都不同,虽然他没有味觉,但从色相以及嗅觉来判断,是佳品无疑。这一瞬,余英觉得有些遗憾,怎么就没有味觉呢。

  少女向他递了一双筷子。

  “尝尝。”

  他每样都夹起一筷子,认真咀嚼后下咽。其实余英是有些害怕的,他怕少女会问,这些菜吃起来的味道如何。

  那么,他该如何描述才能不露馅呢。更甚,他是想哄她开心的。

  所以,他吃的动作放得缓慢,实则是为了在脑子里多留出一些时间去思考应对的说辞。

  不过,少女或许是真的饿了,根本无心计较这些。她压根就没想着问他,自己正吃得不亦乐乎。

  半晌,她放下碗筷,看着吃相称得上斯文的少年笑眯眯道。

  “你慢慢吃,我要先回房休息了。吃完碗筷放着就行,等明天自会有人来收拾。”

  “欸对了,别忘了把东边的屋子收拾出来,不然今晚上你又要上树了。”

  “是,郡主。”

  端木隰华轻轻掩上了小厨房的门,面上无邪的笑意敛去。少女猫眼核桃般,在夜里闪着一点恶意的光芒。

  三,二,一。她在心里默数了几个数字后,再转身开门,里面的蓝衣少年已经睡倒在桌子上。

  “你想要骗过别人,就一定要骗过自己。”

  玉息令月教过她的,如何行骗。

  “骗术分为三等,表现出十二万分的老实可怜以博取对方同情,是为下等。表现出十二万分的可靠强大,使对方安心信任,是为中等。”

  “那么上等呢。”

  她问他。

  “上等啊,则时实时虚。令人无法辨析的同时又忍不住抱有幻想,与其说是你在骗他,不如说是你骗了你自己。”

  “对某种东西的渴望,对未知状态的狐疑,和对成败几率的侥幸。都促使他说服自己去依仗你。”

  “是明知不可靠,却仍无法拒绝那种诱惑。”

  所以,对待魏思阙也好,对待刚认识的式微也好,又或是南安王,再或者侍从余英。

  她都是努力的骗过自己后,再去骗他们,还好她成功了。

  在南安王去皇宫之后,她并不是在房间里睡觉。而是到处翻找,果然在梳妆台上发现了清野留下的一封信和一只骨哨。

  清野写的很潦草,像是赶不及时间,只有简短的三句话。

  一则:陆维桢就是,就字被墨迹涂抹掉,改成了陆维桢不是坏人,可信。二则:谢蕴容的花梨木镜匣。三则:骨哨,滴血。

  第一则讯息,她猜测清野想告诉她的是。陆维桢就是这次事情的幕后主使,但他一定有什么苦衷和隐情。

  从宴会上众人相帮,到看似式微偶然的出现,可见一斑。

  二则,谢蕴容离世后,她把她的东西全都搬到了自己屋里。只是一直封存在箱底,因怕触景伤情,不愿意拿出来。

  她先是花了一下午时间去翻看镜匣里的东西,其中包括谢蕴容和真正所爱之人的书信往来,以及一些看似无意的小玩意。

  书呈阿容妆次:见字如晤,不知卿卿近日可好?若蛮夷入关,则狼子野心,山河不保,百姓受苦。是以,余当倾全力以卫国,纵身殒,火不侵玉。

  谢蕴容怎么回的?

  寄予云郎奉上:见字如晤。与君相知共十载,知郎心似铁,百淘千炼不可转。故有一言将陈与尔,初与君别时,不谓行当久。君为女萝草,妾作菟丝花。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

  谢蕴容和这人的书信往来,还有很多。她翻过这些文字,对信里的云郎生出万般好奇。

  他温柔时可与子成说,刚硬时可宁为玉碎不瓦全,偶尔倔脾气上来几句浑话也能拽出自己的风骨。

  谢蕴容真正的心上人云郎,会是谁,他又是怎样一个人呢。

  逐一翻看完后,她在最底下翻出了一枚刻着陆字的扳指。

  端木隰华立时有了一个猜测,虽则大胆且荒谬。但联系现在发生的一切,又合情合理。

  是——陆行云。谢蕴容——陆行云——陆维桢——陆星河,陆维桢靠近她会是因为陆行云的嘱托,亦或是其他?

  三则,这只骨哨又会是做什么的呢。她不能在后院吹响,起码余英在的时候,她不能吹。

  而此刻,在余英卸下心房,她成功在饭菜里加了药粉让他睡倒后,才可一试。

  她先是单单吹响了骨哨,发出的声音并不是寻常嘹亮的哨鸣,而是一声类似云雀的鸟鸣。

  她静静在院子里等了一刻钟,没什么反应。接着按照清野纸上写的先后顺序,滴血。

  端木隰华刺破了手指,滴落在骨哨上。血珠甫一落入就被吸收,立刻消失不见。这次她再吹响骨哨,哨身隐隐嗡鸣,像是在共振一样。

  但,又等了一刻钟后,依然无果。她忍不住有些泄气,这骨哨决计不是清野留给自己解闷的玩意儿,肯定是方法没找对。

  她正要回屋里再看看信上的内容,却感到手里拿着的哨子开始剧烈振动。下一刻,竟在掌心跳跃起来。

  没一会儿功夫,骨哨彻底变了模样,成了一只骨蝶。骨蝶绕着她飞了一圈后,开始向前引路。

  她跟着骨蝶出了后院的门,走了一段路后,骨蝶还在向前飞,没有半点要停的趋势。

  端木隰华耐着性子跟着,一个时辰后,夜已子时。骨蝶停下来,是城南的一处药庐——燕雨芳草。

  仿佛有所感应,屋里本是黑着的。骨蝶飞回她的掌心,在变回骨哨的一瞬间,屋内灯火亮了起来。

  门是从里面打开的,却并没有人出来。她心下有些忐忑紧张,深吸一口气后走了进去。

  迎面就是一股浓浓的药草味,屋内陈设简单。一面分有许多小抽屉的药柜,一张问诊的案台。

  案台上放着一本掀开的医书,并一只药臼。抬头,是一盏双鱼绕莲的玻璃灯。

  葡萄紫色的鱼身,几道金纹描边,绛红莲花下一丛天水碧的莲叶。这般精巧雅致,端木隰华忍不住拨弄了几下。

  瞬时,本是光滑的墙壁上,由内向外的打开来一张暗门。她愣了一下,颇有些难以置信,这么巧?还是另有玄机。

  少女定了定神,壮着胆子继续向里走。

  眼前的景象瞬间天上人间,大不一样。竟是一个十分开阔的庭院,亭亭错落,风雅别致。

  其中各色奇花异草自不必说,正中央更有一片湖泊。碧水之上还生着芦苇,随风摇曳,深秋时节恰能听到蛙鸣和促织的叫声。

  远处可以清楚地看到正堂亮着的灯火,很亮,摇摇晃晃的,像是点着的一长串河灯。不知怎么,她感受到了一阵召唤。

  少女沿着脚下鹅卵石铺就的小路向前走,走着走着,院落里突然出现了许多孔明灯,一盏一盏向着她飞过来。

  像是在欢迎,又像是在引路。

  待行过密草深处,离着那处光团越来越近。端木隰华心脏跳动的更加剧烈,不是在害怕,而是在期待。

  正堂前面的小院,几乎围满了人,几十人,甚至是上百人。他们举着火把在等着,见到她后俱是俯身下拜。

  “属下等,恭迎少主。”

  端木隰华震惊了,理智告诉她,她现在应该转身跑,马上离开。

  但眼前举着火把的众人,他们没有说话,却都在无声的表达一个意思——我们等你很久了。

  他们看向她的目光,很复杂却又都是善意的。喜爱的,期待的,甚至于关怀,怜惜……独独找不到一丝的恶意。

  她动了动唇,想说点什么。然心思转了千百遍,却始终没说出来。

  跪在最前面的一位长者起身,来到她面前。

  “能以骨哨召唤其他骨哨回应的,是陆家钦定的下一任家主。”

  “少主,你若不信,可以再拿出骨哨,滴血一试。”

  端木隰华下意识地张开手掌,她咬破另一只手的一根手指,把血珠滴在上面。

  少女在这一刻吹响骨哨,而地上的众人也纷纷拿出脖子上挂着的骨哨,它们都在隐隐振动。

  一刻钟后,她手心的骨哨变成了骨蝶模样。

  长者率先吹响手中的骨哨,身后跪着的族人们也跟着一起吹响骨哨,少女掌心的骨蝶向着他们的方向飞去。

  “少主,枯骨化蝶,为你引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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