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静与热情之间-红 第5章 东京

小说:冷静与热情之间-红 作者:江国香织 更新时间:2024-08-18 07:22:58 源网站:顶点小说
  "好久不见。"

  崇站在早晨的阳光中。那在日本大学里和周遭明显不协调的太亲切的笑容,和剃得有如日本厨师的脑袋依然没变。

  "真是不敢相信。"

  我呆呆地重复同样的话语,崇苦笑地双手一摊,耸耸肩。

  "你真的回来啦!"

  已经多少年了?崇是我读日本大学时的同学,高中时和家人回日本,后来我们在日本的大学重逢。亏得有这个朋友,外表虽是日本人,但有着日本人远远没有的爽朗率直,才让我时时有得救的感觉。

  "崇!"

  我好不容易叫出他的名字,高兴得自己都很意外,微笑地拥抱这令人怀念的朋友。

  "你住的地方满奢侈的嘛!"崇一走进公寓就这么说。

  只要是崇说的,不论什么样的话都听不出批判的意味。

  "你的朋友?"安杰拉好奇地探头询问。

  我说:"是。"

  不等我介绍,崇就主动报上姓名。说不上流畅的英语,但是让人没得抱怨的亲切笑容。

  "这位是安杰拉。"我说。

  他们互相说声"嗨",轻轻握手。在太过明亮的窗边。

  "安杰拉是马梧的姐姐,马梧......"

  崇挡掉我的话,"我知道,菲德丽嘉告诉我了......"

  那就对了,不可能有日本人知道我的住址,除了爸妈。

  "看来你们真是很久没见了。"安杰拉兴味盎然地说。

  "喝咖啡吗?"

  "我来泡,你别麻烦。"

  我需要躲进厨房。即使一分钟也好,我需要独处,把当头压下的东京挡回去。

  没事的。我告诉自己。崇是米兰人。我们上同一个小学,交换学校的高中也一样,常常一起玩。学校餐厅的烤薄三明治、夜游的圣巴比拉广场。我搜寻崇和我在米兰的记忆。崇是我在这个古老城市的朋友。

  我煮好咖啡,配上饼干,像高中旁边那家咖啡厅的做法。

  崇好像没有搬回来住,只是利用暑假来玩。说是"在西班牙绕了一个礼拜"才来的。

  "还记得瓦卡罗吗?"

  我点点头,是崇高中时交情很好的男孩。

  "我就住在他的公寓里。"

  大学毕业后,崇留校念研究所,专攻中世文学,"不知怎的对佛教很感兴趣",又转进东京郊外的佛教大学。

  "大学生活第九年时!"他笑嘻嘻地说。

  "佛教!"安杰拉的眼睛发光,"我以前就对佛教很感兴趣,你在米兰要待多久?"

  "一个礼拜。"崇说,咬着饼干。

  喝完咖啡,我们出去散步,也约了安杰拉,但她说无意打搅我们的重逢而没跟出来。外面很热,黯淡的石墙上日晒处和日荫处呈鲜明的对比。

  "想去哪里?"我问。

  崇耸耸肩。"随便,任何地方我都怀念,可是每个地方都没有我预期的感慨。"

  很久没听到的日语。

  "刚来那晚在广场上喝得醉醺醺的,一直睡到昨天下午,傍晚时和瓦卡罗去爬大教堂。"

  "大教堂?"

  崇高大魁梧,体格在意大利人或美国人群中毫不逊色。穿着自黏式扣子的淡黄色衬衫,褪色的黑色牛仔裤。

  "嗯,天气晴朗,喝着啤酒俯瞰整个城市。里面也认真地看了,整个人被震慑住,异乎寻常地。"

  的确,一切都异乎寻常地大、异乎寻常地老、异乎寻常地庄严。

  "好像观光客似的。"

  "我是观光客啊!"崇笑着说:"你看起来很好嘛!"

  搭上地下铁,崇很自然的护着我站立。

  "是很好啊!当然。"

  映在阴暗车窗上的崇泛出苦笑,"还是老样子。"

  在中央车站下车,我们去小公园。有着饮水场、花坛和长凳,却没有名字的小公园。黑狗在饮水场喝水。

  "环境那么差,"崇望着高楼环绕、车辆往来频繁的街景说:"小学居然盖在这里。"

  现在好像迁到环境好一点的地方了,但我们小时候,小学就在这附近。

  "这地方我特别常来。"我坐在长凳上,仰着脸,鼻尖晒着阳光,戴上太阳眼镜。"那边有家大饭店,因此常来这里接送马梧的客户。"

  "原来如此。"崇也坐下来。

  "我常想起,不知校长还好吗?"

  我才说着,崇噗嗤一笑,好像知道什么内幕。

  "大概吧!"

  那时,中央车站四周一到晚上就男妓林立。我们当然不知道这事。上学时,每天早上校长就打扫校门四周。地上有保险套。

  "住在那里多久了?"崇问。左手小指套着银色戒指。

  "一年半。"

  刚才那只大狗随着胖男人走出公园。

  "是吗?"

  即使是车辆频繁、大楼簇挤的地方,天空仍非常蓝。

  "记得丹妮耶拉吗?"

  "当然。"

  我告诉他丹妮耶拉订婚了。时间确实流逝了。

  我们约好明天再慢慢聊,在车站分手。没有谈起东京,那当然不太自然。

  "谁?"

  回家后热得先冲个澡,穿着polo衫和短裤喝着苏打水润喉、用毛巾擦着湿头发的马梧问。

  "朋友,贸易公司驻外人员的儿子,在这里长大的,大学毕业以来没再见过,今天突然来看我。"

  "人感觉很好,"一旁捏着橄榄、翻阅杂志的安杰拉插嘴说:"说是在研究佛教。"

  "哦?在这里待多久?"

  一个礼拜,安杰拉回答。

  "约他来吃顿饭吧?"

  马梧说。淋浴后的马梧好香,让我难受。马梧的粗脖子、肌肉结实的肩膀,还有小腿肚。

  "不过,在日本读同一个大学也是偶然。"我笑说,"因为接受海外归国子女的学校太少。"

  马梧表情意外地说:"太封闭了!"

  "肚子饿了,快点吃饭吧!"安杰拉说。

  上午是在圣玛利亚感恩修道院中庭度过的。低垂的阴沉天空。没有风的日子。铺砂小径和草坪整理得非常干净,四只青蛙守着的喷水池边没人。从小就喜欢这里的安心。

  青蛙庭院正是木莲盛开的季节。

  春天时,妈妈的信上一定这么写。

  在东京大学度过四年,回到这个原不打算回来的城市那天,虽是三月,下着大雪,翌晨望着这个被大雪封闭的院子时,我才稍微能够哭一下下。

  坐在回廊的石墙上看书。土石混合的味道深深吸入肺部。

  正午时,和崇约在"维诺茜"见面。我到时,崇已经来了,在窗边的桌子撑着下巴看着外面。

  "来那么早?"我招呼他,他脸转过来带着笑说:"buon giorno."

  "维诺茜"今天也热闹嘈杂,我们先点了葡萄酒,分食通心面和色拉,两人主菜都点鱼。以男人来说,崇吃得不多,但吃得认真干净。戴着银色戒指的手指。

  "没工作吗?"

  "有啊!part time的。"

  鱼是鳅鱼,附带煎美洲南瓜。

  "圣皮欧涅公园附近有家古董珠宝店,记得吗?"

  崇点头,拿起大水杯喝了一口。

  "在巴士站旁边吧?暗淡的粉红色建筑一楼边间。"

  "对,对,我在那里上班。"

  我撕块面包放进嘴里。

  总觉得这样和崇吃饭很奇怪。高中时,我们两人没进过这样的餐厅,即使在东京也一样。

  "怎么认识美国男友的?"

  崇问,我尽量简略地、当然也毫无隐瞒地选择话语说明。刚回来时,暂时住在丹妮耶拉家里,后来找到工作,租了公寓,正在那时,遇到客人马梧。

  "被追上了。"崇说。

  我半开玩笑地回答:"是啊!"吃吃地笑完后,突然一阵奇妙的沉默。

  "马梧是认真的人。"我望着窗外说。绿色的飞雅特停在狭窄的路边。

  "是认真稳重、有智慧的人。"

  崇什么也没说。

  "甜点?这里的蔻皮是丹妮耶拉的麻药哦!"我说,挥手招来侍者。

  并肩走在行道树下。口中是浓浓的咖啡香。

  "等一下去哪?"

  "和马梧约好傍晚碰面,之前到图书馆吧。"

  一棵棵绿意盎然的行道树衬着阴沉的天空直直矗立,古老的灰墙绵延。

  "和顺正从那以后就没联络?"崇望着前面问。

  "从那以后?"我低着头反问。看着自己的咖啡色鞋子和崇好像从没擦过的黑鞋尖。从那以后是什么意思,崇到底怎么知道"那事"的?

  "没有,毕业以后一直没有。"

  我们分手了,毕业典礼前一次严重的争执结果。

  "他现在在哪里?"

  "不知道。"我说,轻声笑着,"都老早以前的事了,学生时代的爱情啦。"

  路变成缓缓的高坡,两旁大宅林立,围墙上微脏的猫。身子有点脏,但是眼睛很漂亮。

  "发生了什么事?"崇轻轻地问,"你们那么要好,发生什么事了?"

  我停下脚步,看着崇的脸,扬起眉毛,"这算什么对谈啊?"

  崇笑着没回应。

  "已经忘了,已经八百年前的事了。"

  我无奈地说完,又举步向前,那句"曾经那么要好。"让我情绪激动,整个人已没出息地为那兀自反复好几遍的"那么要好""那么要好"而动摇。

  崇已不再追问。

  看书完全没有进展。坐在图书馆南侧的大桌一隅,我茫然眺望房间内部。顶到天花的书架、靠在书架上的褐色梯子、无数本书的书脊。

  崇有着东京的味道。是哪里有,我也说不上来,手、脚和气息,崇的每一个动作都让我想起东京。那是我们三个都是"外国回来的怪学生"的时候,或是被日本这个国家不合理的安心感吞噬、逐渐丧失自我认知的时候。

  我合上书本,走到室外,穿过停车场,朝向地下铁车站。

  阿形顺正是我生命中绝对不会消失的某个人。和他之间发生的事情也不是遥远过去的学生时代的恋情。

  我停下脚步。西药房橱窗里装饰着小鸟洗澡玩具和眼镜冲洗机。

  ------你真能窝在这种地方动也不动。

  那时一到图书馆看书,顺正一定把我带出去。

  ------不晒晒太阳会发霉的。

  一起走在骑马场的后面。校园辽阔的大学。

  ------k书虫!

  顺正说着,我笑出来。

  ------在米兰时,人家也这么说我。

  我住在大学旁的公寓里。那公寓是独栋的木造建筑,楼梯在建筑外,楼梯和墙壁都是白色的,一楼和二楼各租给一个学生,顺正自在地把那里当做自己的房间,高兴来时就来。当然我也一样,在梅丘的顺正公寓里不知消磨了多少时间,那快乐得目不暇给、所有感情凝缩的浓密时间。

  我们都十九岁,还是个孩子。野蛮地恋爱。野蛮地把自己的全部抛掷在对方身上,不在乎失去过去和未来。

  顺正虽然不是第一个和我做爱的男孩,却是第一个让我真正献出身心------献出一切------的男孩。第一个,也是唯一的一个。

  我们到哪里都是形影不离。连分处异地时,心也是在一起的。

  我们什么都谈。小时候、父母、家里请的佣人。虽然彼此生长在纽约和米兰两相遥远的地方,我们确信彼此一直在搜寻对方,互诉孤独!因此顺正说的话------华籍佣人、她教他唱的摇篮曲、纽约的日本人学校、童子军、小时候过世的妈妈、画家爷爷、十二岁时一个人横越美国到洛杉矶------我都当作是自己的事听进耳中,直接刻在记忆里。

  我喜欢听顺正说话。在河畔小路上、纪念堂的石阶前、地下室的咖啡厅、我们的房间里。顺正的声音温柔,对任何人都倾注惊人的热情说话。常常想要理解对方,更想让对方理解。于是话说的过头时会突然沉默,像是语言无法表达般突然紧紧抱住我。

  我像被迫分开的双胞胎爱着另一半似的爱着顺正。毫无道理。

  受到顺正喜欢绘画的影响,我们常去美术馆。世田谷、松涛、上野、根津。一听说有好的展览,就连长野、山梨也去。观赏绘画时,顺正那专注的侧脸。

  顺正常以我为模特儿写生。顺正的右手正确无比地把我花在纸上。我错觉我正以定住在画纸上的同样节奏和速度------铅笔发出色拉色拉的声音------定住在顺正心中。

  ------仿佛在母亲的怀抱里。

  在我怀里,顺正常这么说。我有着奇异的感觉。

  马梧还没到。

  傍晚的"裴克"很拥挤。低音量播送的莫扎特,我接过熟识店员端来的酒,在店内慢慢逛着。整整齐齐排列的许多瓶酒。冷气很强的店里明亮整洁。

  马梧绝对不会迟到。绕了还不到一圈时,背后传来低沉多情的声音。

  "好想见你。"

  我最喜欢的声音。我转过身亲着马梧的脸颊,伸出手上的杯子。装着白葡萄酒的杯子沾着薄薄的水滴。

  "不喝吗?"马梧不解地问,随即灌进喉咙,分两口。

  散发香皂味道的马梧脱掉外套,浅蓝色衬衫银色袖口。

  "好想见你!"我看着马梧的脸说。

  坐电梯时,总是我在他前面,马梧从后面搂住我的腰。把鼻子埋在我的头发里嘀嘀咕咕着。

  我们在肉类柜台买了火腿,切成薄片和小块。购物车里装着罐装啤酒、矿泉水、马梧喜欢的芒果和安杰拉爱吃的椒盐饼干。

  "再来呢?"

  马梧放回推车后问。我们手指交缠地去看蔬菜柜台。

  买完东西,把东西装在汽车后面,亲吻后坐上车子。马梧车子里的安心空气。街灯已亮,夜色尚浅。扭开汽车音响,圣桑的乐曲流出,是《参孙和迪莱拉》。

  我喜欢坐在开车的马梧旁边。喜欢他看后视镜的时机、倒车时手臂绕在助手座椅背后的动作、车子启动时单手系上安全带的样子。

  "今天过得怎么样?"我问。

  马梧快速反应地说:"工作啊!"

  "累不累?"

  "no!"

  真是一点也不觉得累的愉快声调。马无绝对不会诉苦。

  "你这一天呢?"

  "没什么!"

  真的是没什么。

  把买回来的小菜排好,开瓶红酒晚餐。白天看了录像带《邮差》的安杰拉,非常感动地说着剧情大纲。

  泡过澡在阳台乘凉,马梧端着阿玛蕾特过来。浸着大块的冰。

  "弄完了?"我接过杯子问。马梧一直在敲计算机。

  "差不多了。好舒服的风!"他眯着眼望着夜的空气。

  "喜欢这城市吗?"

  我问了马梧从来不会问过的话。马梧就站在我背后,把我整个人包在他怀里、双手扶着栏杆,说声:"米兰吗?"细细窥看我的脸,然后回答说:"当然。因为这里有我的小宝贝。"

  我穿着杏黄色的家居服,上次过生日时马梧送的。

  "万一我不在了呢?"我拿起马梧的左手贴在自己的脸颊上,轻轻一吻。

  "这样啊!"马梧仰首望天,绷着脸,做了结论:"那就成了冰冷、灰色、阴沉的城市。"

  我们短短一吻后,回到房间,倒在床上再度火热而长久地吻遍全身。像往常一样慢慢地------马梧的舌头是魔法舌头------相拥,喘着气从床单抬起脸时,阿玛蕾特的冰块已完全融化了。

  做了个可怕的梦。

  声音藏在满屋子里的梦。虽然看不见,但我知道它确实藏在房间里。房间的每个角落。我被关在那个房间里,外面暗沉沉的。

  我知道。打开窗户可以看到公园,冬季枯干的公园。长长阶梯两侧是梅树林,上了年纪的人在散步。

  即使等候,顺正也没回来。连续几天不睡地等候。不吃不喝地等候。声音扼杀了笑。

  睁开眼,冒着些许热汗。或许是和体温高的马梧缠腿而睡的缘故。擦掉寝汗,身子微微颤抖。因为那个房间很冷。

  我仰卧着,好一阵子静止不动。然后轻轻下床,捞起内衣和家居服穿上,套上棉线衫,替马梧把毛巾被盖好,走进厨房。

  打开厨房电灯时,有轻微的马达嘶吼声。黑白相间的地板图案。微波炉的数字钟指向三点。我坐在椅子上仰望天花板。

  "马梧!"

  我小声地说,非常心虚的声音,我有着不知所措想哭的感觉。

  "马梧!"

  "马梧!"

  "马梧!"

  轻声呼唤好几遍,单手捂着半边脸。即使他这样在我身旁,即使他这样和我一起生活着。

  睁开眼看到裸露的脚趾尖。看起来很冷的白色趾尖。小得马梧说是洋娃娃脚的小脚。

  心想天亮后要涂指甲油。我挽起头发,起身打开餐具架,拿出直径十五公分左右的大玻璃钵,有白色的盖子,里面装着葡萄酒的软木塞,填满了三分之一的钵,要摇起来喀拉喀拉响。我打开瓶盖,把软木塞一个个排在桌上。

  to my aoi, with love.

  to my aoi, on your birthday.

  dear aoi,11.2.1995

  每一个软木塞上都写着马梧那圆圆的字体。每当我们两人特别聚餐时,他都从口袋掏出原子笔写下来。

  to aoi, marv.

  with millions of kisses.

  to aoi,christmas 1996.

  我一个个读着,不时拿到鼻尖闻闻味道。软木塞已经没有酒香,只有柔柔的干燥味道。

  to my aoi,6.20.1996.

  to aoi,festa della donna.

  to aoi,from marv with love.

  也有用意大利文写的。

  给小宝贝。

  我的宝贝。

  和马梧共有的幸福小事,一个个葡萄酒木塞。我一边读着,一边把东京慢慢推回去。在我内心深处的幽暗里。

  to aoi,marv.

  aoi,happy new year.

  to my aoi,much love.

  闭上眼睛,轻声叹气,把软木塞放回钵中,盖好放回架上。

  阿形顺正已经过去了。

  那垂肩的长发、高挺的鼻梁和凝视我的清澄眸子。

  我喝了水,关掉厨房电灯。回到马梧睡着的卧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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