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宓估计自己的尾椎骨是有些摔裂了,痛得他泪花儿都冒了出来。

  吃了这个哑巴亏之后,他更加怀疑杨沅和晏丁之间有点不可告人的事情了。

  什么用纸刀挑开公文袋的时候,不小心伤到了嘴唇。

  晏丁做了一辈子的官,又不是头一回用纸刀了,会犯这种低级错误?

  奈何,他死盯着晏丁和杨沅,却始终没有发现二人有什么问题。

  他盯了三天,照理说晏通判这时早该去国子监赴任了。

  可是收了同僚们一大堆“送故礼”的晏丁还是没走,据说是交接事宜尚未理清。

  张宓觉得其中一定有什么他不了解的事情发生。

  只不过杨沅才刚刚上任,就算交接上有问题,那问题多半也是出在晏丁身上。

  如果搞不了杨沅,那他就没有必要揪住这件事不放了。

  凭白和晏丁结仇,何苦来哉?

  晏丁在临安府任职多年,连曹泳在内,晏丁已经侍候走了三任府尹。

  虽说他身体不太好,在衙门里负责的事务和权力有限,但人缘却一向不错。

  自己跟他无仇无怨的,若是针对一位即将调走的晏通判,对他的官声名望自然不好。

  可张宓又不想放过这个有可能整治到杨沅的机会,他只能耐心地继续观察。

  然后,他就等来了朝廷的一纸批文:

  应晏通判所请,朝廷照准临安府修缮府衙的申请!

  当然,由于晏通判正在运作此事时,职务就发生了调动,为了确保此事能够顺利执行,他便盛情邀请了继任者杨沅联名申请。

  这个消息一经传开,立即轰动了临安府衙。

  朝廷允许临安府衙修缮了啊!

  自大宋开国,这是第一次啊,官员胥吏们简直是奔走相告,喜不自胜。

  大家之所以这么激动,是因为大宋朝廷有一条律法:官不修衙。

  你要是向上级请示,想要修缮文庙、学校、城隍庙、佛寺,或者给西湖修一条堤,御街旁开一条路什么的,好说!

  朝廷立马批准!

  钱不是问题!

  但是你想修缮官府衙门?

  不可能!

  哪怕这座官衙已经破烂不堪,甚至于漏风漏雨,墙壁倾斜着马上就要垮塌了,你也别想得到朝廷允许修缮的批文。

  为了防止官员借修缮官署之机从中贪墨……

  很奇怪制定这条法律的官员们是怎么想的,如果官员想要贪墨,修桥补路、修学校文庙,就不能从中渔利了么?

  反正因为这個理由,北宋大中祥符二年的时候,朝廷就明确制定了这样一条法律:

  各级官府不得修缮衙舍。

  北宋熙宁四年,也就是距离杨沅成为临安通判的八十四年前,苏东坡曾就任临安通判。

  苏通判到任后,眼见临安府官舍都快要塌了,便上书朝廷请求修缮。

  结果朝廷驳回申请,不准。

  几年后,临安府衙真的塌了一间房子,压死两个杭州籍的书吏。

  眼看都闹出人命了,苏东坡便再次上书朝廷请求修缮,并且把房子倒塌砸死了人的事写上去。

  结果依旧是:不允。

  西湖上的苏堤,就是由苏东坡主持修建的。

  但是他自己办公的地方,申请修缮的请求却是始终得不到允许。

  这不是杭州一地的事情,整个大宋一概如此。

  如果是关于民生的工程,不管是筑路修桥、兴修水利、清理河湖,中书门下很快就会照准。

  唯独你想修缮官衙,理由再充足也是千难万难,就是不准。

  这一条规矩,自宋朝以后,元明清三代都严格遵照了宋代的这条制度。

  唯其如此,朝廷能够应晏通判之所请,允许临安府修缮衙门,这就太了不起了。

  要知道,临安所有官署中,只有临安府衙和临安县衙是最破的。

  宋室南迁之后,本地才有了那么多的朝廷官署。

  这些官署从建成到现在,也就二十多年。

  二十多年的房龄,问题不大。

  可临安府衙都建成多少年了?

  从大宋开国之前,它就在啊!

  由此你就可以想象,这临安府衙已经破败到了什么程度。

  如此朝廷允许修缮,这可是惠及临安府衙所有官员胥吏甚至差役们的大好事。

  晏通判一个在临安府衙都没多少存在感的官儿,他能在即将调任之际,申请到修缮临安府衙的批文?

  谁都不信。

  所有人都意识到,这里边新任通判杨沅一定发挥了重大作用。

  杨沅是懂得借势的。

  现在官家青睐他,鹅王支持他.

  沈该和魏良臣、汤思退等宰相,因为之前对他的和战之议持批评态度,对他留任京城的任命也曾多有阻挠,就有点被架起来了。

  堂堂宰执,如果没完没了的针对一个通判小官儿,太有失体统了。

  所以面对杨沅联名的申请修缮官衙的请示,几位宰相没有太多犹豫,又不是涉及必须坚守的原则性问题,那就通过吧!

  大宋朝廷制度:若官衙真的到了不得不予修缮的程度,朝廷照准修缮时,由朝廷拨款七成,地方自筹三成。

  这一来,临安府的小金库就派上用场了。

  整个临安府各个厅、司、曹、班,自己的小金库都要拿出一部分钱来。

  当然,他们的小金库肯定是贴补在自己这一片官舍上。

  于是,随着杨沅的到任,临安府便开始了轰轰烈烈的修缮整改工程。

  鹅王赵璩那个不知名小妾的爹,曾经承包了贡院修缮,确保了临安大考顺利进行的包工头儿孟淮引,拿着鹅王批的条子又来了。

  他也不贪心,就只要通判南厅这一处工程。

  南厅是晏丁的地盘,将来是杨沅的地盘,他们俩都不反对,乔老爷会反对吗?

  乔老爷都不反对,碍着其他人什么事了吗?

  所以,工程队顺利进驻临安府。

  王长生、寒千宸,还有不情不愿地被拉进“有求司”的萧千月,就混在鹅王这位便宜老丈人的工程队里,进入了临安府。

  这么大的一项工程,修缮南厅的工程队又是杨沅的人,那么南厅小金库支用了多少钱投了修缮,还有谁能查清?

  工程建造的盈利率,本来就弹性极大。

  如果人家施工建造人员愿意让利,愿意给你找门路进购一些质优价廉的材料,修筑结果还不比其他官舍差,谁能挑出不是来?

  所以,晏通判的亏空,便抹了个干干净净,天衣无缝。

  任谁来查,也休想再从中查出半点问题了。

  这且不说,晏通判临走还让整个临安府,都承了他一个天大的人情,记住了他的好。

  晏通判对此自然是格外高兴的。

  这是什么?这是功德啊!

  临安府的府志上,是要给他记上一笔的。

  ……

  西湖上,一艘小型画舫静静地停泊在水面上。

  竹帘半垂,遮住了明媚的阳光。

  临窗有一张棋盘,斜照的阳光把那棋盘竖着分割成了阴阳两半。

  棋盘两侧各坐着一人,俱着儒衫。

  两人儒衫颜色相近,一个天水青、一个柳叶绿。

  “天水青”道:“杨沅和晏丁交接的这件事伱就不要理会了。若是拿这件事做文章,你会成为临安府公敌。

  况且此事出在晏丁身上,凭这件事,是动不了杨沅分毫的,一旦为人所知,反倒成全了他的好名声。”

  “柳叶绿”道:“兄之所言甚是,某思虑再三,也觉得对于此事应该静观其变。

  况且,杨沅想要成为公之大敌,最快也得二十年之后,如今大可不必太在意他。”

  “天水青”笑了一声,道:“原本合该如此,某也没把他放在眼里,只是想着若有机会,一根小小毛刺,顺手拔之可也。

  只是如今见他这般举动,可谓深谋远虑,小小年纪,便有如此心机,某对他便不能不刮目相看了。”

  “柳叶绿”道:“杨沅此举,不过是因为之前风头太盛,为众人所瞩目,他唯恐出了纰漏,所以格外谨慎,有何深谋远虑之处?”

  “天水青”道:“不然,不然。此人之前种种举动,太不合群了,这是为官的大忌。

  晏丁留下的小小麻烦,他就算接手,也不过是区区千余贯的亏空。

  做为临安府的一任通判,想要补上这么点钱,很难么?

  他却如此大动干戈,也不顺势‘接盘’,这是借由此事与人‘同流’啊!”

  “柳叶绿”疑惑地道:“借此事‘同流’?还请兄明示。”

  “天水青”道:“杨沅利用这件即便发作了,对他也没有伤害的事情,打消了一府三判、诸幕群曹对他的戒心,这手段还不高明?”

  “嗯……听兄这么一说,此子果然有些阴险!”

  “不只如此,他还借由此事,向临安府上下表明了他的态度。

  他杨沅眼里是不揉沙子的,你想唬弄他、坑他,那是万万不成的。”

  “柳叶绿”手执黑子,顿在了棋盘之上:“杨沅年纪轻轻,心思竟然如此深沉?”

  对面的“天水青”冷笑一声,道:“还不止呢。籍由此事,他不仅同流了临安府的上下官吏,送了晏通判一个天大的人情,表明了‘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为官态度,还恰到好处地向众人示了威。”

  “示威?何解?”

  “‘官不修衙’啊!你忘了?苏东坡都办不成的事儿,他杨沅却轻而易举就办成了,以后临安府里,还有谁敢轻视他这个新贵呢?”

  “嘶~~,此子果然阴险,断不可留!”

  “确是不可留。若有机会,咱们还是早早把他踩下去的好。

  免得疥癣之疾,终成心腹大患!”

  ……

  仁美坊,师师的住处。

  师师侧卧在榻上,大腹便便。

  杨沅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她撑得圆圆的腹部,忽然惊喜地道:“他动了他动了,这小子,在踢我呢,好有劲。”

  李师师格格地笑了起来:“这孩子忒不安份,我就说应该是个男孩儿嘛。”

  杨沅道:“还有一个多月你就要生了,这段日子需要格外小心。

  散步时叫陈二娘陪着,你就在坊里走走,可莫要远去了。”

  李师师道:“我自然省得。对了,你和晏丁交接一事,怎么搞出这么大的阵仗出来?

  妾身去河边散步时,就见对面街上拉送土石砖木的车子络绎不绝呢。”

  杨沅道:“我也没有什么目的,主要是现在想拿我把柄的人多,哪怕是个小把柄,我也不想留给人借题发挥。”

  李师师失笑道:“原来如此,其实私下里叫晏通判补上就是了,区区一千多贯的亏空,于他而言,不伤筋不动骨的,何必大兴土木如此张扬?”

  杨沅“嘿嘿”一笑,道:“你有所不知,那临安府通判南厅墙外,就是临街的一排店铺。

  我把挨着我南山墙的那间经营文房四宝的店铺买了下来,就在街对面。

  如今借着修缮官舍的机会,我把那里改造了一下,以后可以作为我的影子南厅。”

  师师一听就懂了,不禁在他额头点了一指,笑骂道:“你这小贼,惯会投机取巧!”

  二人刚说到这里,就听楼下院子里,传来了陈二娘的声音:“哎哟,玉叶姑娘,您来了啊。”

  杨沅眉锋一挑,低声道:“你那干女儿又来了,我先走了,明天再来看你。”

  杨沅自后窗轻车熟路地翻出去,越过那堵满是爬藤的墙,便是坊中一条清静小巷了。

  这边肥玉叶已经拾阶上楼了。

  如今她爹爹远在北国,肥玉叶一个人无聊,往李师师这边走动的就更勤快了。

  李师师倒也不避着她,肥玉叶三个多月以前,就已经知道李师师怀了身孕。

  只是她再三询问,李师师也不肯告诉她自己肚里这个孩子是谁的种儿。

  肥玉叶虽然好奇,却也不好再问了。

  一到楼上,肥玉叶立即跑到榻边,满脸新奇地把杨沅刚才做过的举动又重复了一遍。

  听心跳啊,摸胎动啊,肥玉叶乐此不疲。

  她用心点了点李师师的肚子,立即感觉到里边有只小脚丫蹬踹了她几下。

  肥玉叶不禁眉开眼笑:“这孩子太有趣了,一点亏也不吃呢。”

  肥玉叶从榻边盛瓜果的碟子里拈起一枚樱桃丢进口中,若有所感地叹息一声道:”刚刚知道干娘怀了身孕时,还真把人家吓了一跳。

  现在想来,人家倒是有些羡慕干娘你了。”

  李师师笑道:“这有什么好羡慕的,等你嫁了人,还不是想生就生?”

  肥玉叶摇摇头道:“没有一个看得入眼的。”

  李师师道:“目高于顶,来日可追悔莫及。”

  肥玉叶想了想,道:“再等等吧,要是一直寻不到个叫我喜欢的人,那人家就干脆不嫁了。

  我要学干娘,找一个还算顺眼的男人,向他借颗种子,有了自己的孩子,这辈子也就圆满了。”

  李师师笑道:“你敢这样做,不怕你爹气的跳脚?”

  肥玉叶又噙了一颗樱桃,得意洋洋地道:“等我孩子都有了,他跳脚又怎样,打我不成?”

  李师师嗔道:“你这孩子,莫要胡思乱想了,你才十九岁,现在就找婆家还是来得及的。”

  肥玉叶撇撇嘴道:“孩子呢,我就想要一个。男人什么的,要来有什么用啊?”

  李师师吃吃一笑,眼波流动地道:“男人嘛,用处还是有一些的。”

  肥玉叶刚要张口反驳,忽然想到了那个夏夜。

  那月下令她惊心动魄的一幕……

  想到了那个手扶荷花缸,旖旎风情无限的李师师。

  肥玉叶不禁红了俏脸,轻轻啐她一口道:“干娘你好不正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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