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清晨微风舒适微凉,山野间空气清新宜人,不知道是谁家的公鸡勤勉的早起打鸣,迎着曦光,阵阵炊烟飘向天空,好一派人间烟火气。

  躺在草席床上睁眼侧头看着窗外的廖杉不无忧伤的在内心感叹:如果她看不到近在眼前的黄土茅草屋就更好了。

  不大的房间,墙壁是暗沉的黄土的颜色,墙角堆着一堆乱七八糟的杂物,在廖杉看来像是垃圾一样,却是这个家不舍得扔的宝贝。她躺在一张旧木板床上,只垫了一些干草和草席,能清晰感受到硌人的床板。她横躺在床上,只占了一半的位置,另外半边一床薄被凌乱的散着,那是早早起来不知到哪里玩去了的小弟的铺盖。

  没办法,这家里只有三间屋,除去隔开的小偏房作为厨房,眼下这间小房间是这身体的小姑娘和她年幼的弟弟一起住,和堂屋连着的另一个稍大些的房间是两个哥哥一起住,就连堂屋都摆了张床,平时爹娘睡觉用,偶尔家里来了多的客人没地方坐也可以直接坐床上,乡下人没那么多讲究。

  还是因为太穷了。

  “小三——起了没?”

  廖杉重重叹了口气,再在心中感叹一句:如果这么难言的称呼不是叫她就好了。

  虽然这么想着,她还是利落的从床上爬起,应了一声,“起了——”

  拉开掉漆的木门,廖杉望向站在院中忙着把挑来的河水倒到缸里的瘦削青年人,认真强调,“大哥,叫我三儿,或者喊我大名也行,就是别叫小三。”

  瘦竹竿似的青年人放下水桶,廖拥军平淡的脸上露出一个浅浅的笑,“行,三儿,快来洗把脸,家里人都起了。”

  廖杉上前拿起放在一旁的舀子从大缸里舀了一捧水,水中倒映出的小脸模模糊糊和现代的她有几分相似,她用清水草草洗了把脸,适时一个半新不旧的毛巾被递到她面前。

  睫毛湿漉漉的黏在脸上,廖杉抬眼,勉强看清眼前的人,没有去接毛巾,充满怀疑的问,“二哥,这不是你擦脚的毛巾吧?”

  和廖拥军长得有些像、却黑了许多的瘦壮少年闻言顿时毫不客气的翻了个白眼,廖爱党将手里的毛巾扔到廖杉头上,“小三,你这是好心当做驴肝肺。”说完便自顾自进了堂屋。

  廖杉胡乱擦着脸,还不忘对着他的背影喊,“二哥,是三儿!”

  刚把毛巾挂回门后的细绳上,一个黝黑的中年男人扛着一捆柴进了院里,他脊梁微弯,看起来身量更加矮瘦,脸上深刻的皱纹刻在嘴巴两侧,微微下垂的嘴角让他看起来不苟言笑的吓人,他只抬眼看了一下,“小三,怎么还不去帮你娘干活?”

  “这就去。”廖杉心累,“爹,三儿。”她已经说过很多遍了。

  她走进这座茅草屋的偏房,比其他房间还要破旧,墙上是长期被烟熏火燎的痕迹,即使墙上开了扇窗户,室内看起来还是一片昏暗,茅草垒在墙角,黄土垒的灶台笨重陈旧,室内逼仄的几乎只能容纳一人。

  见廖杉进来,坐在灶台前的女人连忙起身,把身下的小木凳让给廖杉,“小三,你看着点锅。”

  陈美芬还有别的事要做,趁着吃饭前她还要赶紧把衣服补一补。

  廖杉无力挣扎,“娘,别叫我小三。”

  陈美芬头也不回,“你爹是廖老三,你可不是小三吗。”

  廖杉从一旁抓起一把茅草塞进灶下,再掀起灶上大铁锅的锅盖,锅里水多粮少,粮食也大多是红薯,用汤勺搅一搅才能见零星的米粒,她想了想,又从一旁舀了一瓢水加进去,水多一些,不然不够吃的。

  重新盖好锅盖,廖杉坐在小木凳上,望着灶下熊熊燃烧的火光微微出神。

  实在是落差太大,即使她努力调整三天了。

  明明三天前她还在一开门全屋自动灯光、空调自动打开的新房子里,一觉醒来就身处五三年的农村土屋里,没有空调、没有灯光,甚至连窗帘都没有,是的,那天她是被大亮的天光扰醒的。

  真就是一朝回到解放前,21世纪廖杉已经是事业有成,知名公司新能源电动汽车的研发工程师,不到三十岁就在魔都买下了一套面积不算大的公寓,一个人住绰绰有余,妥妥的都市丽人。

  现在好了,廖杉伸手到面前,瘦小的手掌上还有粗糙的茧子,现在她是一个才刚15岁的农村少女。

  廖杉绞尽脑汁回想那一觉之前发生的事情,这已经是她三天来不知道第几次复盘了。

  睡觉前她喝了点酒,一瓶度数并不算高的杰卡斯红酒,还是她和好友程菲两个人喝完的,不可能是半瓶红酒送她上天堂。

  再往前推,红酒是程菲为庆祝她喜迁新居送的暖房礼物,两人认识十二年了,同在大都市里艰难打拼,关系好到比起朋友更像是家人。

  所以在酒精的作用下,那天晚上廖杉讲了一些“家族传说”。

  “说起来,我还真挺佩服你的,”程菲已经有些微醺了,“虽然现在都是21世纪了,但还有很多山村是很落后贫穷的。你是我认识的人里,少有从山村里走出来的、还活得这么漂亮的,廖杉,你在你们村里是不是算是飞出来的金凤凰啊?”

  廖杉轻摇了一下手中酒杯里的酒,轻笑一声,“我算什么金凤凰,只能算是金鸡。”

  程菲一下子被勾起好奇心,缠着她问,“金鸡?为什么是金鸡?那金凤凰还另有其人?”

  “和那位相比我确实算不上什么了,从小我可以听着她的事长大的,”廖杉被缠得没办法,“那位,我应该叫姑奶奶的。”

  “你别笑啊,真是我姑奶奶,虽然是远亲,我们廖家村所有姓廖的多多少少都沾点亲。”

  廖杉继续说,“她可真的算是家族传奇般的人物了,我从小听我爷爷说、听我爸爸说,在那个百废待兴的艰难时代,姑奶奶可是被国家派去外国留学、学成归来就去研究造飞机了,那个创造了最长服役时间的歼击机就是我姑奶奶参与研究制造的。”

  程菲张大了嘴巴,半晌说不出话来,“造飞机的……还是战斗机……和这位对比,你这个造电动汽车的是只能算’金鸡’了。”

  “是啊。”廖杉一口闷了杯中的红酒,心中满是崇拜和自豪,“姑奶奶可是我从小到大的偶像!而且也是因为她,周围几个村子里,就属我们廖家村最不重男轻女,不管是男孩女孩,各家都是鼓励去上学。不光是我,我们村子里还出了好几个女医生、女老师。”

  程菲兴冲冲地掏出手机,打开搜索引擎,“你这位姑奶奶叫什么啊?”

  廖杉眨眨眼,“……不知道。”

  “啊?”程菲傻眼般的眨眨眼。

  廖杉耸肩,“我爷爷、我爸爸提起她的时候都只是说‘你姑奶奶怎么怎么样’的。”

  程菲嘴角抽动,“这位姑奶奶该不会只是你爷爷、你爸爸为了激励你编出的虚构人物吧。”

  “这话我小时候也说过,被我爷爷狠骂了一通。”廖杉向后窝进柔软的沙发里,“我爷爷说他小时候还见过这位姑奶奶,他亲眼看着姑奶奶考上大学的。”

  “那年头上大学可不容易啊!”程菲感叹。

  “而且就算知道名字你也八成在网上搜不到,除了带头的那位总工的名字,其他上百研究人员的名字都省略在一个’等’字里,就算是我们村传奇人物般的姑奶奶,也只是那个宏伟项目里的一颗小小的螺丝钉罢了。”

  昏黄的灯光,窗外是繁花灿烂的都市夜景,廖杉惬意的眯了眯眼,又倒了杯酒继续品着,她在这个城市终于也有落脚的小窝了。

  程菲消化了一会儿,突然开口,“杉啊……”

  廖杉回头看向她,“嗯?”

  程菲脸上突然露出一个八卦的笑容,“嘿嘿,你姑奶奶后来结婚了吗?”

  “不知道。”廖杉又是不知道,“盲生,你发现华点了。我家里人提起姑奶奶只说她的成就,从来没提过结没结婚之类的事。”

  程菲若有所思,“也是,像姑奶奶这种,达到那么高成就的女性,人们也不会在关注她感情方面的事了。”

  廖杉面无表情,“是我姑奶奶。”

  “别那么小气嘛,”程菲嬉皮笑脸凑过来,“我的好姐妹,姑奶奶不会介意多一个崇拜她的小辈的……”

  深夜,送走程菲后,廖杉洗过澡,舒服的躺在柔软的大床上,陷入梦乡前她突然也有些好奇。

  姑奶奶结婚了吗?她那样的巾帼会和什么样的人结婚呢?

  一觉醒来,柔软的床垫变成了粗糙的草席。

  坐在灶前的廖杉忍不住大力一把拍向自己的脑门,你说你没事好奇什么姑奶奶的风流轶事啊?!

  现在好了,她被莫名其妙送到五二年来寻找答案了。

  廖杉重新收拾了一下心情,她虽然小时候也在农村生活,但现代的农村已经没有那么穷了,她抬眼看了一眼黢黑的土墙,不忍直视,第n次感概,太破了。

  她有原身的记忆,这个十五岁的女孩名叫廖三,父亲叫廖三勇,今年四十二岁;母亲是隔壁陈家村嫁来的,叫陈美芬,比廖老爹小两岁,四十岁;大哥叫廖拥军,今年二十岁,作为家里长子早早辍学帮父母务农挣工分;二哥叫廖爱党,十七岁,暑假过后开学就上高中了;她还有个弟弟,叫廖胜利。

  廖杉透过厨房小窗户看向外面,就是正被廖二哥提溜进来的小男孩,十二岁,刚小学毕业,还会接着读书。

  对比兄弟几人的名字,这个夹在中间的女孩的名字显得十分随意,廖三,只是姓加上排行就算是她的名字了。

  廖杉刚开始还以为这具身体的小女孩和她同名,乡音说起“三”听起来和“杉”差不多,后面她才搞清楚,是“三”不是“杉”,廖三。

  廖杉叹了口气,算了,廖三就廖三吧,以后她想办法再把自己名字改回来。

  要说她为什么接受现实那么快,因为三天前一醒来,廖杉就有这具身体的全部记忆和情感,回想一下就清清楚楚,以至于她时而还会恍惚,现代的那个廖杉到底是真实存在的,还是她的黄粱一梦?

  不过廖杉很快摇了摇头,清醒过来,谁能做梦清楚的记得所有制造汽车的细节。

  但随着在这个山村一天又一天的度过,廖杉也有一种清晰的认知,虽然很难解释她怎么会回到1952年,但恐怕她是回不去现代了。

  灶上的大锅沸腾起来,廖杉连忙掀起锅盖,将锅里的红薯稀粥盛到一个个碗里,“娘,粥好了!”

  陈美芬闻言立刻加速把最后两针缝完,收尾打结,利落的用牙咬断线,收好针线起身来端碗。

  男人们围在堂屋的一张旧木桌旁吃饭,廖杉和陈美芬窝在小厨房里吃。

  廖杉面无表情端着碗喝粥,在未来五十多年后都变成笑话的“女人不能上桌吃饭”,在当下还是很常见的事情,这年头重男轻女观念还很深重。

  她三两下把稀的几乎不见米的红薯粥喝完,胃里饥饿感缓解了些。但对她而言,这个年代的贫苦、思想的落后都还不是她眼前最紧要的难关,反而当下最令她头疼的是另一件事。

  陈美芬吃完,喊廖杉一起去堂屋收拾男人们吃完的碗,叮嘱廖杉,“小三,把碗洗了之后带你弟弟去割草,看好他,别让他往深山里跑。”

  “娘,是三儿,或者叫我大名。”廖杉宁愿被叫“廖三”,最起码听起来和她原来的名字差不多。

  “咋啦,现在不能说你小了?”陈美芬突然笑起来,这一笑让她被岁月和穷苦侵蚀的脸上显露出些许原本的温婉,“我们家小三却是也不小了,到了该嫁人的年纪了。”

  廖杉听得头皮发麻。

  桌上其他人神情各异,廖老爹一如既往沉默着,大哥低垂着眼,突然起身,“爹、娘,时间不早了。”

  放暑假也跟着上工的二哥也冷着脸站起来,他一贯都是这种吓人表情。

  能去上工的人都走了,家里只剩下廖杉和小弟廖胜利两人。

  廖胜利凑过来,小声的问,“三姐,你真要嫁人了呀?”

  廖杉趁着端着碗往厨房走,转身翻了个白眼,嫁什么人,她快三十岁的时候都没找个人嫁了,怎么可能十五岁就结婚。

  但廖杉还是愁啊,眼下她作为“廖三”的人生第一大坎估计就是这个了,火烧眉毛、迫在眉睫。

  三天前,她还懵圈的眨眼看着家徒四壁的土屋,就被陈美芬谈心一番,说的就是嫁人一事。

  家里没钱,大哥廖拥军今年就二十岁了,在农村算得上是大龄青年了,拿不出寻常人家一袋粮食的彩礼,村东头的廖富贵家的婆娘和陈美芬私下悄悄商量了一番,让廖富贵家的四女儿嫁给廖拥军,不用彩礼,但有个条件,廖拥军的妹妹廖三要嫁给廖富贵家的二儿子。

  也就是换亲。

  观这三天的情况,家里两个家长看起来都同意这件事。

  廖三今年十五岁了,刚读完初中,廖老爹和陈美芬提都没提过让她继续读书的事情,这个年纪的女孩不上学,那不就只剩下早点嫁出去了。

  换亲加辍学,在这叠黑暗人生buff呢。

  廖杉是真头痛。

  就说她没事八卦什么姑奶奶的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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