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其寂静的夜。

  男人起身后一只手掌仍撑着榻沿正欲独自下榻。

  走来他跟前的美人则抿着红润小嘴,屏住唇齿间隐隐发烫的呼吸。

  强制探出的手掌堪堪触碰到男人腹下的面料。

  细细的指尖将面料按出轮廓凹痕,几乎要隔着面料触碰到。

  在织雾决定豁出去瞬间,一只苍白手掌恰到好处地搭在她伸来的手指上。

  周身病气未褪的男人忽而低头说道:

  “劳烦你了。”

  在听见他开口的一刹那,织雾霎时如释重负,连忙反手握住他冰凉的指尖,口中关怀,“夫君当心脚下。”

  ……

  夜里织雾只照旧借口怕压到夫君的伤口,在地上铺了被褥休息。

  一方面固然是虚假的借口,另一方面,男人身体羸弱无比,在织雾眼中几乎就是个好看却易碎的琉璃。

  若翻身时一个挤压,指不定前日因雨水恶化的伤口就又会更难愈合。

  隔天早上织雾醒来,发现男人双手交叠在小腹,和入睡时的仪态几乎毫无二致。

  等他醒来,织雾要给他喂药之前,男人却忽然说是眼睛能感受到光亮。

  待解开眼上缠缚已久的白纱之后,织雾用干净柔软的细布反复擦拭对方眼皮上沾染的药渣。

  沾染污浊药渍的细布揉洗几遍后,一盆清水都略显浑浊,她才提醒男人睁开双眸。

  织雾屏住呼吸,心底难免担忧他也许仅能感受到些许光影,只耐着性子想等他睁开双眼后再询问能否视物清晰。

  接着,便有一双浓黑暗沉的眸猝不及防地映入眼帘。

  织雾心跳处蓦地一突——

  在男人眼皮撑开瞬间,她不仅没有因他眼眸上没有伤痕而感到庆幸。

  反而目光在与那双黑得深不见底的瞳仁毫无防备相触之时,一股难以说清的懅悚,像是身体里的一种生理本能,骤然从心底阴寒而生。

  原只能看见的高挺鼻梁与薄唇,在这双黑浓过分的眼眸睁开后,如月夜散落的璨星般,光蕴流转间将温润的五官皆镀染上一层极致昳丽。

  他缓缓掀起浓密长睫,整张俊美无俦的脸庞全貌展露出时,这才令人恍然……

  为什么第一日看见他湿身模样便轻易愣住了神。

  尤其是织雾先前每每凑近总会心神不定,只当自己肤浅。

  现在看来,先前之所以会无故地耽于美色……

  竟、竟也不全是她的责任。

  在旁观者眼中拥有着漂亮皮囊的男人缓缓启唇,再度同织雾道了声“谢”。

  织雾的一只柔白指尖仍保持着按在他眉尾处的姿态。

  过近的距离让她几乎下意识压抑了唇畔清浅呼吸,可随之而来地,却是在胸口处一声接着一声的心跳。

  心跳声好似大的出奇。

  让处于对方目光下的织雾,心尖处既颤又虚。

  发觉桌上茶壶空了,织雾这才借机收回手,敛起指尖又神色如常起身去了厨房。

  男人摸着药碗,唇角的笑容这时才慢慢消失,脸上那对乌漆眼珠却仍凝着女子背影。

  哪怕身处于泥屋,男人也一样肩背俊挺。

  即便只能残着身躯坐在榻上仍不折损清润。

  他置身于此,更像是一支清新秀丽的碧色翠竹簪入泥瓶、亦或是白净圣洁的花瓣沦落尘埃。

  用了几日的时间,太子晏殷才可以确定她失忆了。

  她的确不是装的。

  用沾染剧毒的纱布蒙在他眼眸上,确保他可以每日受到毒汁的腐蚀,直至彻底变瞎。

  又以阴毒的方式禁锢他的四肢,日日灌以令身躯剧烈疼痛的慢性毒汤。

  偏偏就在折断他指骨的第二日,回来人就彻底变了。

  晏殷浸入怪诞情绪的黑眸仍旧凝着窗外,将药碗缓缓贴到唇畔。

  *

  男人的视线初时微弱,过了半日之后才逐渐有所改善,视物愈发清晰。

  见他慢慢适应了在阳光下看东西后,织雾便半点线索也不敢耽搁,忙问起了三月初遇到歹人的事情。

  三月初,一些村民去附近山神庙上香,村民们和刺客碰上,八条人命横尸当场,此外还包括险些被掐死的织雾以及她身边病弱不堪当场昏厥的丈夫。

  织雾告诉男人,刺杀太子的刺客就在当中。

  接着,她才试探询问:“夫君的眼睛可是刺客所伤?”

  晏殷面上只一派古井无波。

  “不是。”

  他食指尖抵在窗台上,一双黑眸注视着窗外慢慢爬行的蝼蚁,口中却温吞地给出了否认的答案。

  织雾心下略是诧异,不是刺客,那还能是谁?

  只是她也不是一点儿都没留神。

  发觉自己提及刺客丈夫都毫无惊讶,似乎也并不好奇伤他眼睛之人。

  分明心里知道些什么但不想说……

  织雾心中揣度,多半是她先前错事太多,他对她兴许仍有防备?

  在窗下适应片刻后,怕男人身子会吃不消,织雾便又搀扶他回到榻上休息。

  见丈夫身体过于清瘦,心下思忖了一番,织雾便用合适的价钱托附近的农户杀煮只老母鸡来给男人补补身子。

  织雾这几日翻过家底,发觉原身除了家道中落,似乎并不缺钱。

  大手大脚豢养豪奴的日子是过不起,但丰衣足食却并不困难。

  乃至天中。

  织雾将现成熬好的鸡汤盛出一小碗来。

  待端送到丈夫面前后才想起没加盐,又去取来少许咸盐撒入,用瓷勺舀起少许汤汁试了试口感。

  有了盐的调味后,口中的鸡汤味香不腻。

  织雾一边慢慢品尝着鸡汤余味,待眉眼间流露出几分满意神色后,这才轻声叮嘱。

  “温度不烫,夫君现在吃正合适……”

  心思专注在味蕾上的美人仰起娇靥,发觉男人冷清的视线似掠过她沾染了水光的嫣粉唇瓣,唇畔未完的话语也忽然渐渐顿住。

  保持着递出碗的动作,她的目光一点一点下挪,就瞧见瓷勺边缘位置还保持着潮湿光泽,晶莹闪闪。

  是被她舌尖裹住品尝过的地方……

  下一刻,晏殷的手背便被一只手蓦地急促覆上。

  女子的手指柔嫩,却远不及他手掌宽大。

  绵绵的白团也只能攥住他半片手掌。

  她的指尖微烫,料想就算现实中的自己真的成亲,多半……也不会和丈夫用一只瓷勺喝汤才是。

  “夫……夫君……”

  织雾轻轻吸了口气,将目光从那半湿的瓷勺边缘挪开。

  “我去给夫君重新去拿一只勺子可好……”

  在她眼皮底下略显病态苍白的丈夫顿了顿,却淡声道了一句“无妨”。

  当着织雾的面,男人从善如流地将瓷勺蘸入汤中。

  缺乏营养的虚弱身体对这些肉质鲜美的补汤需求极大。

  更何况……

  晏殷垂眸,长睫遮掩去浓黑瞳仁里多余的暗翳情绪。

  先前被她丢来狗碗时,即便身份不染浊尘的太子殿下也仍可以神色如常。

  好似从未觉得狗比人脏到哪里。

  就像用她的瓷勺。

  男人也同样不觉得人便会比狗干净。

  晏殷很清楚织雾从前有多怕毒药。

  不光是怕死,也怕毒药会有分毫影响到她日后的健康、还有容貌。

  因而,她亲自入口过的东西,反而足够的令人放心。

  织雾一肚子羞赧情绪,哪里知晓沾了自己口水的瓷勺已然和沾染狗食的狗碗划上等号。

  见状只当他是给自己这个妻子留有颜面,自不好再劝。

  毕竟说多了,再让丈夫觉得自己是嫌弃了他,那便又是一桩毫无必要的误会了。

  午膳过后,织雾将早已分装好的鸡汤装入食盒,准备送去杨大嫂家中作为感谢。

  杨凤英见她如此乖觉,亦是惊奇,与她推脱一番便也欣慰收下。

  要离开时织雾恰好遇见了回到家来的刘甫。

  刘甫腰间配刀,一身衙差的装扮更是风尘仆仆。

  不待织雾将丈夫眼睛恢复的好消息告诉他,他便冷冷说道:“下午你怕是还要随我去县衙一趟。”

  这话听起来即便织雾没有碰巧遇上,他待会儿也会专程过去寻她。

  织雾略是诧异,“可是刺客的事情有了新的进展?”

  “不是。”

  刘甫在听到她的话后,目光扫过桌上送来的鸡汤,随即才继续对着眼前毫不知情的女子逐字逐句通知。

  “是去认领你丈夫,柳檀的尸体。”

  织雾脑袋懵了一瞬,似没能反应过来。

  刘甫言简意赅:“在确认尸体之前,刺客精通易容之术,也许……”

  “他会伪装成当天在场的任意一个男人。”

  他们夫妻俩刚来本地的时候是登记过的,一个叫陈雾,一个叫柳檀。

  偏偏现如今,县衙后堂此刻有一具血肉模糊的惨死尸体,对方尸身上刚好有她丈夫柳檀的身份信息。

  织雾这时视线颤颤地落在了刘甫手里一直攥着的一张染血的纸张上,眼神逐渐迟缓。

  一阵毛骨悚然的冷意自纸面上的“柳檀”二字间蔓延开。

  此刻午时阳气正盛。

  身子明明沐浴在阳光下,可织雾脊背处却骤地阴凉了些。

  织雾穿进书里这几日,几乎一切进展都极其顺畅无阻。

  可如果县衙里那具尸体才是她一直以来的“丈夫”……

  那家里这几日与她日夜相对的男人又会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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