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回到邺城的尔朱荣,早在路上便知道了女儿被关押在刑部,他也猜到这不过是元乂和刘腾使出的一招隔山打牛,他们的目的是逼迫自己交出兵权,如此便可高枕无忧。尔朱兆仍藏身洛阳城外,等待着尔朱荣的命令,慕容绍宗担心英娥的安危,主动请命先行奔赴洛阳周旋。

  尔朱荣神情凝重,沉默不语的看着悬挂在营中的军事地图,似在思考着什么。一旁观察的费穆看着尔朱荣的眼光停留在怀朔,他不自觉的晃动着右手食指略一思索,便猜透了尔朱荣的心思,上前指着怀朔道,“将军,如今怀朔镇守将杨钧乃是当年的镇西将军杨播族弟,这杨播的母亲王夫人是文成文明冯太后的外婆,因为人忠毅谦谨,素与彭城王元勰交好。无奈在任华州刺史的时候,被御史王基的弹劾其侵占百姓土地,在家中郁郁而终,其子杨侃停灵不发,连年上诉,后来到了熙平年间,才由胡太后查明乃高肇诬陷,还了其清白,还追赠为镇西将军、雍州刺史,并恢复他的爵位,赐谥号壮。”

  尔朱世隆不解,粗着嗓子吼道,“一个行军打仗的人,这八卦了解的倒是门清,讲讲故事就能救出我的小英娥吗?”

  费穆不理会尔朱世隆的不屑,他自然知道尔朱荣想听的就是这个故事,果然他收到了尔朱荣赞许的目光,和一声命令,“费穆,这件事就交给你办了,务求万无一失。”

  尔朱世隆不知何意的追问着办什么事,为什么不让他参与,得到的回复却是尔朱荣满含深意的拍了拍他肩膀,一语不发的继续看着地图沉思,他的目光看的却再不是眼前的北境,而是若一君主巡视般欣赏着整个大魏的疆土,眼中闪露着渴求和坚定,心里为着胡太后不追随耿耿于怀,回望洛阳城时发下的誓言,他要不惜一切去实现,前提是他要胡太后好好活着看到自己策马回京的那天,那时她会是他尔朱荣的女人。

  今年洛阳的初冬是无雪的,只是那暗沉的天空和呼啸的北风,充斥着暴戾和蛮横,鞭打着秋季那最后一朵残云,万物隐去了生命的绚烂,统一的展露着归顺与降服,只为了在春天来临之际,留下生命的绿色。英娥不禁被风吹的打了个寒颤,她拉了拉身上单薄的宫服,撩了撩散落的秀发,冷冷地看着眼前那个肥肠满肚的元乂,只见他未到深冬却已经裹着虎皮大袄,坐在一张梨花桃木太师椅上,斜着身子靠近行刑室内的火炉。

  元乂拨拉着炉中的烙铁,挑动着火星噼啪跳动,他在试探着英娥的害怕程度,盘算着下一步举动。只是他没料到眼前这个才十几岁的女孩,竟然表现的是那么的平静,脸上看不出一丝波澜,他不甘心的问道,“英嫔真的是见过大场面的,来到这刑房之内都面不改色啊。那简单了,把你爹如何串通奚康生意图刺杀皇上,谋反的事情说清楚了,也省的那皮肉的苦楚。”

  英娥淡淡一笑,径自自己走到行刑的椅子上坐好,“本宫是契胡人,不善你们中原文化,只听过《尚书·太甲(中)》有云:‘予小子不明于德。自厎不类。欲败度。纵败礼。以速戾于厥躬。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逭。’却不解何意,不知道骠骑大将军能作解否?”

  元乂面部隐隐抽搐着,却不发作,嘿嘿笑着,指着英娥道,“这句话说的就是你们这样的谋反之人,要自食其果,罪有应得。”

  英娥装作听懂般点点头,“原来元大人不是不知自己罪孽逃不过啊,却让本宫承认什么,那日宫宴,只要不是眼瞎之人都看出奚康生要杀的是你,然则听闻这奚康生曾与你过往甚密,为何如今倒戈相向,此间缘由元大人不问问自己,反问本宫,岂不可笑?况且这奚康生年纪都可以做本宫的爷爷,他当年征伐柔然之时,本宫父亲尚未出生,之后其一直在泾州做刺史,父亲也不是入朝之人,二人从无交集点,如何相识?元大人,你这栽赃也至少要合情合理。”

  元乂奸笑着一步一步走近英娥,“常听人说英嫔能说会道,今日一见果然。只是在这里,还没几个人的嘴能硬到最后,英嫔不怕么?”

  英娥环顾了一下,昏暗的刑房内,破旧的墙壁上沾染着斑驳的血迹,一根刑柱上搭着的捆绑绳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只是暗黑的让人觉得心颤,那火炉里的烙铁自是不用再说,眼前的条桌上也摆着各种刑具,闻之令人生畏,见之令人森冷,就连桌角置放的铐具也五花八门,却果如《周礼·秋官·掌囚》中所言的:凡囚者,上罪梏拲而桎,中罪桎梏,下罪梏。看的英娥心生寒意,她承认自己也是害怕,特别是置于自己头顶处的尖刺项圈,那锈迹斑斑的生铁做成一个项圈,圈内是尖刺的锥角,只要犯人一动便会刺穿颈骨,不知收纳了多少怨灵。

  英娥心虽慌乱,仍故作平静问道,“本宫虽在狱中,然而并没有废位诏书,本宫再不济也是位列三嫔,视为三卿,元大人似乎没资格动我用刑,试问本宫何惧之有?”

  元乂眯着那对圆眼,皮笑肉不笑的半晌不语,这时刘腾从外面晃晃悠悠进来,“后宫事宜皆是皇后主理,咱家特来宣皇后口谕,尔朱英娥勾结乱党图谋行刺,着大理寺审理,一应审理便宜行事,务求查明真相。英嫔娘娘,为免受这些皮肉之苦,元大人问什么,你便一一招了吧。”

  元乂与刘腾相视一笑,元乂扭动着肥胖的身体边挑选着刑具,边阴阳怪气的笑道,“如此本官可有资格对英嫔娘娘动刑了?只是这些刑具,怕是娘娘连名字都不知道,本官是可以一一演示给娘娘看的。”

  说着元乂拿起一个青铜制作的状似鳌的夹子,细长的尾部抬起可以看见中部龟甲处有四个浅浅的凹槽,元乂不停的开合发出铛铛声音,听着英娥心里发毛。英娥手指不自觉的向后弯曲,那是断指夹,大力挤压可以使指骨断裂,任何人都无法承受这连心之痛。

  英娥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恐惧,大声呵斥道,“你们是想屈打成招?不论你们如何,本宫父亲从未参与谋反,与奚康生从无交集。”

  刘腾斜眯着眼睛,从元乂手中接过断指夹,交付于带来的胡玄度,“这等粗活还是让下人去做,元大人不如与我外出小酌。”

  元乂自然同意,拉着刘腾便欲走,刘腾却不急,转身对英娥说道,“娘娘怕是还要交代一下与元侍读通奸一事,如今皇上已知,雷霆大怒啊。虽然娘娘训练的丫头夹棍上断了几根,还是只字未露的,但是元侍读已然承认了与娘娘在瑶光寺私交甚好,这桩罪行是板上钉钉。娘娘若真疼惜这丫头,还是自己先认了吧,再打下去,怕是那丫头腿断了。”

  英娥未料及他们在送她来刑房之后,竟也对绮菬用刑,她含着泪怒吼着,“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你们如此费尽心机,想得到的本宫绝不会让你们得逞,未做之事,宁死不认。”

  刘腾阴森一笑,吩咐胡玄度道,“昔日李彪大人一句木手拿来,便让犯人全招,你是看过他的威武,明日供词要放到咱家桌上,其他的你自己看着办。”

  胡玄度这个奸佞小人,得到了刘腾元乂这样的指示,当晚是断指夹一遍一遍的给英娥上,痛的英娥冷汗直冒,撕心裂肺,一次次昏死过去,又一次次被冷水泼醒,却是拒不认罪。胡玄度最后无法得到证词,竟趁英娥昏迷,用她手上的画了押,拿着这份伪造的证词,胡玄度乐不可支的去找刘腾请赏去了。

  牢房内,浑身是血的绮菬硬撑着撕下身上的布条为昏迷的英娥包扎手部断骨,她迷茫地看着窗外开始飘起的雪花,干裂的嘴唇颤抖地说着,“娘,绮菬想您了。”

  那夜寒风凄冷,昏睡许久的英娥感觉手指有些清凉,不再似之前般火辣辣的疼,她勉强睁开沉重的眼睛,看见高元仪一身狱卒的打扮,低着头仔细地在给自己上药,她虚弱地问道,“你怎么进来的,你快走吧,别连累了你。”

  高元仪见她醒了,忙放下药膏,从旁边的食盒中取出一碗鸡汤,扶起英娥的头轻声道,“省点力气吧,看看你这伤的,喝点鸡汤恢复点元气再说。”

  英娥感激地让高元仪一勺一勺喂着自己,喝到一半的时候,她看着被高元仪宫女连堇扶着的绮菬,说道,“谢谢妹妹,我好多了,剩下的给绮菬喝了吧。”

  高元仪将手里的汤勺送到英娥嘴边,说道,“我是那么小气的人么,你怜惜你的宫女,我怎会不知,连堇已经喂她喝过了。你伤势重些,醒的慢,这鸡汤都快凉了,你赶紧喝了,此地我也不能耽搁太久。”

  绮菬对英娥点点头,“是的,娘娘,连堇姐姐刚刚已经喂我喝了,您快趁热喝了吧。”

  英娥眼眶湿润,含泪喝完了鸡汤,“这牢里不干净,到处都脏兮兮的,仔细污了你的衣衫。况我又是戴罪之身,你不怕风险还能雪中送炭,这份恩情英娥铭记于心,若有他日必定结草衔环。”

  “若说这牢里污了我的衣衫却是无妨,你且看看这是我的么,不过是进来前随手从一个狱卒身上脱下来的,这酸臭味早熏得我鼻子不灵了。今日我来看你,也是胆战心惊的,是我姑母知你受刑,不便亲来,我代她来看看你。”高元仪边说边又从怀中掏出个药瓶,“这是雪凝膏,可以消肿生肌,祛除疤痕,抹你这伤口是再好不过的,看着你手,真真让人心疼。”

  “多谢司马太妃怜爱,此刻谁不想撇了干系,她竟还记挂着我的伤,英娥叩谢了。”英娥没想到一个素未谋面的司马太妃竟敢在此时对她伸出援手,安排高元仪来牢里探视,不禁泪如泉涌。

  高元仪安慰道,“我们人微言轻,自是不敢去帮你分辩什么,姑母知你一心为了太后才遭此劫,太后待姑母一向礼遇有加,知她孤单又将当年高英的建德公主过继于她抚养。姑母感念于心,太后落难之时,她实是有心无力,今见你置生死于不顾地帮助太后拨乱反正,心下对你是敬佩又是怜爱。不说其他,这些日子看了你不惜入冷宫,又出家的,想是再没哪朝的后宫似我们这般波澜起伏,却不是为了争宠了。”

  “司马太妃谬赞了,我哪里那么果敢,也是怕死的呢,不过就是一副糊涂心思,也没想过那么多。说到争宠,怕是咱们里头存着这份心的没几人。”

  高元仪淡然地说道,“也就你我和王妹妹没这份争宠的心,比不得那些糊涂人,乌眼鸡似的找那没趣。我这性子也淡,就想着和姑母那样无风无浪地过了此生,就够了。”

  “到底是妹妹看的通透,却也是少了许多烦恼。”英娥说完看看了连堇,“怎么今日不是荷香陪你来的?”

  高元仪解释道,“这是自小陪我长大的丫头,荷香是进宫后分给我的,况且今日来此不是正大光明的,还是越少人知道越好。如今我进来也有些时辰了,再不敢多耽搁了,你好生照顾自己,希望很快能在蒹葭宫再和你喝茶。”

  英娥欲起身相送,却被高元仪压下,“不缺这些虚礼了,又不是你寝殿,还迎来送往的,我自走便得了,连堇,咱们回去吧。”

  英娥看着主仆二人走后,感叹道,“素日未和她说过几句话,也就是给太后和皇后请安的时候见了几次,没想到她竟能冒险前来。”

  绮菬扶着英娥让她躺下休息,“那也是太后的素日的恩德,还有娘娘您的善缘。这身子还未好呢,娘娘还是再休息一下吧,这天愈发冷了,若娘娘不嫌弃,让绮菬护着娘娘睡吧,也好给娘娘取些暖。”

  “都是姐妹了,还说什么嫌弃,快来搂着我睡,我可离不开你这个小火炉。”英娥笑着钻进了绮菬的怀中,安心的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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