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宏成居然没走错路。宁宥见时间还早,让简宏成将她送到所住小区门口。宁宥说了“谢谢”,垂眉静默了会儿,便转身进去了。简宏成心中千言万语,但想想宁宥现在心里乱,就什么都没说,让她走了。可久别重逢,他心里无法平静,默默坐进车里发呆。

  宁宥快步走回家去,想不到走出电梯,却见家门开着。她惊慌地冲进去一瞧,只见穿制服的人员正在她家搜查,而郝青林戴着手铐灰头土脸地垂首站在客厅。宁宥明了,什么都不说,自觉地手一背,站在门口。等制服人员看见她,才自我介绍:“我是郝青林的妻子宁宥,你们请便。”

  郝青林这才意识到宁宥回家了,他一脸愧意地看着宁宥,连忙解释:“我都说了,我没拿一分钱的工资外收入回家,我的事与你无关,可他们还是要来。对不起,宥宥,连累你。”

  宁宥瞪着他,只会摇头,对他无话可说。她还是直接跟制服人员讲:“如果你们愿意让我动用你们已经查抄的电脑,我愿意配合向你们演示我家历年通过家庭记账程序做的家庭账,以及提供所有相应单据。我是收纳控。”

  制服人员不禁笑道:“电脑里面的内容我们会查。你看看,除了地上这些,还有什么证据是我们该收集的?”

  “有,这些恐怕郝青林也不清楚,我进书房拿给你们。几张光盘,在这儿,是我保存的我们家人历年qq交流的记录。我是做技术的,职业病。这里是我名片,如果有看不明白的地方,欢迎来电。但最好请让我做一下备份,这是我的家庭档案,我不愿看到有任何闪失。”

  光盘封面,是清晰标注的年份。制服人员见宁宥如此配合,便也客气对待,拿出他们随身携带的电脑先粗粗查看了一下,就帮宁宥刻盘。

  宁宥此时无事可做,又看向郝青林,想问,又不便问,一径怔怔地看着他。郝青林被她看得低下头去,道:“我爸妈那儿,你先帮我瞒着。我在里面会好好交代,不会一错再错。我的事……”他看看制服人员,见对方摇头,连忙吞下,只说私事,“宥宥,你要帮我,看在灰灰的面上,一定要帮我。”

  宁宥看着丈夫,却不禁想到简宏成的话:“两年前,郝青林凭什么维持婚外情,他工资卡上的收入逃不过你的法眼,他必然要找外财。”她摇头,再摇头:“我早该在获知你出轨那天想到你哪来的钱出轨。同志,我提供一条线索,郝青林的婚外情对象,应该比我清楚钱去了哪儿。”

  “宁宥!”郝青林大喝。

  宁宥冷笑一声,提笔写下婚外情对象的联络方式,交给制服人员,然后又背手站到一边:“家里我会照顾好,你在里面放心。你爸妈那儿我会相机行事,你也可以放心。帮你,只要是我该做的部分,你可以放一百个心。唯一希望,你在里面好自为之,不要影响你儿子灰灰的一生。”

  郝青林脸色铁青:“我不指望你。你早等着这一天连本带利报复我。你就是条披着羊皮的狼。”

  宁宥不意郝青林竟然能说出这些,气得全身发抖,但一声不吭,依然背手站在一边。

  本来,这是极好的见面机会,但两人斗鸡一样,任大好机会白白流失。

  等搜查结束,人被押着往外走,郝青林才如梦初醒般意识到,能帮他在外面奔走,并出大钱请好律师的,唯有宁宥,什么时候都能得罪宁宥,唯有此时不行。他挣扎着大喊:“宥宥!你得救我!别恨我,我刚才不对,救我,救我!”

  为了让郝青林听见,宁宥在屋里冷着脸大声道:“能做的,我都能做到,别瞎想。”宁宥一向说话细声细气,这会儿喊重了,嗓子刺痛,说完便狂咳起来。

  郝青林在等电梯,闻言放心许多,立刻抓紧时机喊:“宥宥,你也保重,有些事别太追求完美,这家都靠你了,你不能累着。我在里面会想你和灰灰,你和灰灰好,我在里面也安心。”

  郝青林最后几句话消失在电梯里。宁宥扶门咳嗽,但并未出门再看郝青林最后一眼。郝青林最后的话她听得清清楚楚,一贯的体贴入微。可宁宥记性好,骂她是披着羊皮的狼,也是言犹在耳。宁宥倒了杯冷水,将咳嗽压下,但狠狠“呸”了一声,久久无法平息呼吸,直起身环视凌乱的房间。她这个完美主义者觉得简直无从下手,还是赶紧拿起车钥匙,去学校接儿子。

  田景野再次接到陈昕儿的电话,完全没有打招呼,接通就满耳朵都是陈昕儿气急败坏的声音。

  “他们在一起!他们在一起!他送她回上海,他亲自开车,他一路盲,竟然亲自开长途……”

  田景野好一阵子反应不过来,等想明白了是什么事,冷静地道:“你打算怎么办?”

  陈昕儿怒道:“我为他放弃工作,为他来加拿大坐移民监,他一点儿不记情。我为他放弃那么多,弄得不明不白,春节都不敢回家去,他一点儿不记情。我不坐了,明天就回北京!”

  田景野不耐烦地道:“依现状看,你如果好好坐满移民监,拿到身份,在加拿大扎根,我说难听点儿,等哪天班长有个什么要紧事,他就需要你这个身份了,你对他还有那么一点用。但你如果没拿到身份就回来,你对他就一点儿用都没有了。”

  陈昕儿急道:“不行啊,我再不回去,他们就勾搭上了。”

  田景野几乎是烦得歪鼻子歪眼了:“宁宥有家有口,没那么容易被勾搭上。她要是那么容易被勾搭,早八百年没你什么事了。其实我想说的是,你现在这种日子有意思吗?”

  “我已经为他付出那么多,我还能怎么办?”

  “是啊,还真不甘心。可你有什么不甘心的?你得到过班长吗?我看是从来没有。我都不知道你为什么一直以简宏成太太自居。呃,我大哥来了,我挂了。你冷静冷静,先冷静下来再想对策。一定要冷静,尤其不要影响孩子。”田景野不由分说断了通话。根本没什么人来找他,他只不过是听烦了。

  陈昕儿从头至尾并未啜泣一声,很是坚强的样子。田景野也习以为常,并未理会。

  办公室里麻将激战正酣,田景野没法再插进去,只好到店里巡视,却见宁恕在柜台前看手机。田景野走过去问:“怎么不进办公室找我?”

  “看你皱着眉头打电话,就退出来了。我姐走了?奇怪,说好晚上有事的。”

  田景野面不改色地撒谎:“你姐有点急事,中饭没吃就走了。名片!别看我是小店老板就不赏名片。”

  宁恕忙笑道:“哪敢。姐姐在的时候不敢拿出来,怕被她拍掉,说我小人得志什么的。田哥请指教。”宁恕赶紧摸出名片。

  田景野笑:“你姐做人太小心了。哟,想不到啊,家和房产诸侯王,厉害,厉害!我就知道你有出息,从小看到大,没看错。”

  宁恕依然很谦虚地笑道:“其实只相当于一个项目组的小头目。如果一年内拿不到地,就得滚回总部了。今年房地产不景气,地价喊不高,市里捂着地不放,我压力很大,唯有削尖脑袋了。田哥晚上有空吗?我们一起吃饭,叙叙旧。”

  田景野对着名片若有所思地道:“饭当然是要吃的,今天我办公室里现成几个朋友你先认识认识,改天我再约几个。你……嘿,赶紧给我回家把衣服换掉,要再这一身五百强金领样儿,连我一起被笑话。”

  宁恕大笑:“哈哈,当然,这身是为了应付特定人员。我当初从外企跳到房企,就是觉得外企偏单纯,跟这个社会有点隔阂。”

  田景野正要说话,接到简宏成来电,他不由分说先喊起冤来:“我说班长,你们两口子吵架能不能关上门,别扯上我外人?我今天一下午净忙着接你俩电话了。我知道啦,晚上你过不来,饭局取消。”

  田景野接电话时,习惯稍微转身背对别人,但正好前面有一面老土的画着迎客松的装饰镜,是今天一位朋友送的。他清楚地看到身后的宁恕脸色沉了一下。田景野心说,难道宁宥把今天的事告诉宁恕了?显然宁恕不喜欢十几年如一日试图拆散宁宥家庭的人。他不禁心中暗笑。

  不料简宏成说他问朋友借了个司机,正车轮滚滚地赶来,他就在后座睡觉。田景野接完电话,只能跟宁恕道:“晚上简宏成也来,你如果忙,不能来,我很能理解哈。”

  宁恕忙道:“我不忙,一并见见班长,也是多年未见了。”

  “那行。你出去顺便帮我个忙,去前面那西饼店随便买几个小零食,到实验小学三年级(4)班送给我儿子。我难得有个像样的朋友,一定得让我儿子见见,让他对我有点儿信心。”

  宁恕笑道:“小事一桩。有田哥这样的父亲,孩子该有多骄傲。”

  “恰恰相反。小孩子还不懂什么挨义气,他只知道他爸做过劳改犯,见都不想见我。”

  “我会见机行事。”宁恕点头,“即使孩子懂,可周围的小朋友不知道,小朋友残忍起来……”他连连摇头。

  田景野则是连连点头,宁恕的话说到他心坎里去了:“你姐当初也这么劝我,她让我为了孩子,千万先择清自己,再帮朋友扛。但我身不由己。现在婚离了,孩子不理我,你看我这人生失败的。少年得志,做错的事太多。好在总算有几个真朋友。”

  宁恕使劲点头,反而没了花言巧语,紧紧握住田景野的手,以示安慰。

  宁恕与田景野握别。田景野看着宁恕的背影,心头怪怪的,总觉得宁恕对简宏成的恶感并非因宁宥而起。还有陈昕儿与简宏成的关系,也越发扑朔迷离。他不过是坐牢三年,难道还有什么是自己不了解的?

  已是春日的下午,太阳早已沉到雾霾里,但空气中依然荡漾着香糯的暖意。春意在角角落落绽放,经过的路人脸上都禁不住挂上了笑意。可宁宥内心与外面的春色格格不入,她现在重点考虑的是如何跟儿子解释郝青林的事儿。她慢慢走近学校大门,无心欣赏围墙上盛放的蔷薇,有些魂不守舍。

  学校里面下课铃响起,宁宥才全身一震,从魂不守舍中惊醒,赶紧给儿子手机发条短信,双眼盯紧大门。

  宁宥儿子郝聿怀不情不愿地走出大门。他是初一学生了,这么大的人还需要柔弱的母亲来接,显然并不是光彩的事。一直与他同乘公交回家的同学便就此表示惊讶,并窃笑。

  宁宥是个细致人,早考虑到这些,迎上去便道:“妈妈电脑崩溃,需要你帮忙抓数据,赶紧的。”

  郝聿怀不信:“怎么会……”

  “马有失蹄。”宁宥微笑打断儿子的疑问,周全地与儿子的同学道了抱歉,说了再见,才与儿子急急而走。

  母子俩几乎是小跑来到五百米外的车里。才刚坐下,郝聿怀就伸手抓下妈妈戴着的墨镜,果然见妈妈双眼红肿。这下郝聿怀狐疑了:“真丢数据?你不是比我还高手吗?”

  宁宥摇头,双眼看着儿子,尽量平静地道:“你爸出事了。”

  “又?”郝聿怀一下子坐得笔直,满脸愤怒。他以为爸爸再次出轨。

  “不,这回是……”宁宥双手做出一个被手铐铐住的姿势,“早上被检察院找去了,下午搜查了我们的家。”

  郝聿怀惊呆了,都忘了愤怒:“为什么?”

  “我不知道具体是什么问题,估计是受贿之类的事。”宁宥将双手重重放到儿子双肩上,坚定而清晰地道,“我很生气,也为你爸难过,但并不为此而羞愧,因为我完全不知情,而且我也没接触过一分钱的赃款。你懂我的意思吗?我和你都是无辜的,我们不需要因为此事而羞愧。”

  郝聿怀惊呆了,张着嘴好一阵子反应不过来。而宁宥也不急着开车走,等儿子对此事反应过后再说。她陪着儿子,又何尝不是儿子同样陪着她渡过难关?

  过了会儿,郝聿怀惊恐地问:“爸爸会坐牢吗?会坐几年?”

  “听熟悉法律的人说,一般由检察院直接来把人叫走,八成是证据确凿了,而且得坐牢。但我不知道你爸究竟做了什么,会判几年。我会尽快请律师介入。你其他事不用做,只需要积极调整心态,适应未来有一段时间没有爸爸陪伴的日子,以及,最要命的,别人的风言风语。”

  “妈妈,你真的一点儿都不知道吗?”郝聿怀的手渐渐攥成拳头。

  “我发誓,我真的不知道。而且毫无疑问,我和你都没接触到爸爸的赃款。我已经把历年记的账交给检察院来搜查的叔叔,配合他们的调查,也证明我们的清白。所以,我前面说了,我们都不必为此事而羞愧。”

  郝聿怀怒道:“不,我羞愧。他竟然犯罪!以前他出轨,你让我原谅他,我最终屈服在你的眼泪下。今天开始,我再也不原谅他。他竟然犯罪!他是罪犯!我再也不尊敬他。”

  宁宥听着儿子的愤怒,自己心里的愤怒反而缓解了些。但作为母亲,她不能纵容自己的情绪:“我也很生气。但不管你爸爸做了什么,我们两个的日子还得照旧过。我们不要让这件事影响我们的生活,你觉得你做得到吗?”

  “做不到。上回他跟风流女人苟且,害我每天被同学嘲笑,我想尽办法才压下去。这回他竟然犯罪。他犯罪的时候,有没有想想我们?我是罪犯的儿子,不用别人风言风语,我首先鄙视自己。我还有脸上学吗?谁能相信我没用他一分赃款?我就是个罪犯的儿子。”

  宁宥一点儿都不惊讶。她装作没看见儿子眼睛里闪烁的泪花,镇定地道:“我理解你的想法,也想象得出你即将遭遇的冷嘲热讽。我正是因此才不顾一切,从老家紧赶慢赶地回来,争取及时与你讨论我们未来该怎么应对。你已经是男子汉,我跟你分享经验,你也得给妈妈提供建议。以后我一个人支撑一个家,会比较辛苦,需要你的帮助。”

  郝聿怀背过身去,装作不经意地揩掉眼泪,回过头来,便坚决地点头,像个小男子汉似的,认真地道:“妈妈,我支持你离婚,我再也不把你和爸爸关一间屋里逼你们和好了。我也会忍辱负重去上学,不会让你担心。我们等下去快餐店打包晚饭,妈妈心里一定不好受,别做饭了。”

  宁宥的眼泪唰唰地下来了:“可是我要你做到的不是忍辱负重,忍辱负重不是好办法,关键是调整心态。我希望你认清一个事实,爸爸是爸爸,你是你,爸爸犯错与你无关,完全无关,你没必要为此忍辱负重。好吧,我们回家吃了晚饭继续讨论。我会告诉你,妈妈的爸爸犯严重错误之后,妈妈是怎么过来的,供你借鉴。”

  “外公不是病逝的吗?”

  “不是。以前你还小,我不让你知道那些事。我们回家慢慢谈。”

  郝聿怀愣了会儿,伸手抹去妈妈满脸的泪水,也抹去自己的,坚强地道:“不怕,妈妈,以后有我。”

  儿子如此之乖,宁宥却趴在方向盘上不想起来了。

  宁宥原以为与儿子的一场近乎成年人对成年人的对话足以给儿子打一针预防针,可打开家门,一眼看见家里反常的凌乱,走进书房,习惯性地在电脑边放下书包,却发现电脑主机位置空空荡荡,这种实实在在的现场冲击,还是将郝聿怀打蒙了。他发了会儿呆,便狼奔豕突地到处找妈妈。

  宁宥从厨房外的设备阳台取抹布扫把进来,眼见儿子高呼着“妈妈”从厨房门外没头没脑地蹿过去,又听见主卧的开门声。她忙喊了句:“我在这儿。”只见郝聿怀立马滚滚而来。眼见着快要撞上时,郝聿怀精准地刹车,但还是一头轻轻地顶撞了宁宥的肩膀一下。宁宥知道,若是几年前,儿子肯定是一头扎进她怀里,现在自以为是大人了,这才处处别扭。她当然唯有主动伸手拥抱儿子,小心地问:“怎么了?”

  郝聿怀扭了两下,并不肯顺服,而是扭身趴到妈妈后背上:“爸爸晚上真的不回来了吗?”

  “是的,而且估计好几晚都无法回家。”

  “爸爸真的是戴着手铐,被警察叔叔押来押去的吗?”

  “是的。但法律上疑罪从无,也就是说,没判之前,只是嫌疑人,不是罪犯。可为了调查需要,警察叔叔需要限制一下嫌疑人的人身自由。”

  郝聿怀一下子抓到了希望,扒着妈妈的肩膀,踮着脚急切地问:“那可能爸爸没犯罪,是不是?妈妈,爸爸还是好人?”

  宁宥真想顺着儿子说一声“是的”,让小小的孩子不受打击,可她最终还是决定不说谎:“据你爸同事电话里说的那些和你爸在家里跟妈妈说的那些,你爸肯定是犯罪了。但不管你爸是否犯罪,他依然爱你,他依然是你爸。”

  郝聿怀一下子又变成泄气的气球。他双手插口袋里,以免忍不住像小孩子一样堕落地抱妈妈,但又忍不住脸贴在妈妈背后。妈妈往前走,他也贴在后面走。宁宥想逗儿子笑,只得自己先强颜欢笑:“这是不是传说中的一狼一狈?谁狼?谁狈啊?狈好像已经灭绝了啊,谁灭绝了呢?”

  郝聿怀顺口就来:“狼前腿长,在前面;狈后腿长,在后面……啊,妈妈又‘胜子不武’,是‘子’,不是‘之’。”

  宁宥趁热打铁:“哈哈,总之爸爸不在,这下没人护着你喽。你就是狈,妈妈的‘宝狈’,原来宝贝一词是这么来的啊。”

  郝聿怀的脑袋在妈妈背上打转:“才不,从没有科考资料证明有狈的存在,古人瞎说。”

  “可你就是爸爸妈妈的‘宝狈’啊。灰灰,不管发生什么,爸爸妈妈都最爱你。”

  郝聿怀却不吭声,过了一会儿,才问:“可爸爸如果爱我,他怎么会去苟且?爸爸如果爱我,他怎么会去犯罪?”

  “人都有犯浑的时候,大人也一样。要学会原谅。”

  “妈妈并没有原谅爸爸,妈妈对爸爸也没以前好了。”

  宁宥一张脸都红了,转过身子,对着儿子真诚地道:“是,原谅很难,我也没做好,怎么办?”

  郝聿怀为难地道:“我没想好,先让我生气几天。妈妈,你也暂时别跟爸爸离婚好吗?”

  宁宥这才松口气,握拳道:“我真的非常非常生气,可我幸好有灰灰分担,妈妈真是超超超超爱灰灰。说好了,回头我心里生气生得装不下了,灰灰,你得严肃认真地跟我谈话。同样,你如果心里非常生气,也得找妈妈严肃认真地谈话,拉钩。”

  郝聿怀很是不屑:“切,多大了,还玩拉钩。反正,有我在。”

  “那好,你先帮我给爷爷、奶奶、舅舅打电话汇报这件事,我整理饭桌。就这么决定?妈妈真欣慰,灰灰能帮妈妈了。”

  郝聿怀表示此乃小事一桩。宁宥再度松口气,她只希望儿子的心理别受太大打击。

  宁恕根据田景野指示,来到饭店包厢。该包厢是套房格局,已有两人在。宁恕一点儿不见外,扛着田景野的大旗撞上去自我介绍,与两位交流名片。正说着话,又进来一个跟在场三位都不认识的。宁恕一眼就觉得此男人有点邪气,不仅是眼圈发黑透出的酒色过度,更有眼神的飘忽闪烁,但此男人全身衣着是一丝不苟的奢侈与休闲。他本想敷衍过去,却看到该人递来的名片:简宏图。宁恕一下子抓回简宏图的手,热烈地道:“幸会,幸会,如果没猜错,你跟简宏成简总是兄弟。我是简总同班同学的弟弟。”

  简宏图顿时笑得实诚了:“我哥名气真大。不过,别人都说,啊,是我们中学率人跟小流氓打群架的简宏成?哈哈。我哥让我过来认识认识高人,果然满屋子都是。宁总,以后买房子要请你指教了。”

  “不敢,不敢。宏图工贸……如果没猜错,是解放路北出口、地段超一流的那家?”

  “哈哈,你们做房地产的,一说起那块地,个个流口水。我告诉你,那是祖传的地,简家祖上积德。”

  宁恕跟着一起笑:“哦,已经有人瞄上你们商场了?”

  “有啊,呵呵。宁总,你是内行人,你看这地值多少?我是跟人合作一起开发呢,还是自己独立开发,或者干脆卖个高价?”

  宁恕笑道:“吊着,等别人来竞价。简家财大气粗,耗得起。”

  简宏图得意地笑:“宁总内行人,我喜欢。什么时候到我公司来喝茶……呃,哥,你怎么回事?”

  与简宏图浑身一丝不苟大相径庭,简宏成睡眼惺忪,衣服皱皱巴巴。简宏成看见弟弟就问:“洗手间?”其实洗手间就在包厢入门处。

  简宏图便顺从地将哥哥送去洗手间,中途对宁恕做了个鬼脸。宁恕也一笑以对。

  简宏成拿冷水淋了一下脑袋,将自己折腾清醒了,出来时,正好田景野进门。田景野一进门,气氛就陡然上升到高潮。他左手勾搭这个,右手抱拥那个,嘴巴还不忘损满头湿漉漉的简宏成一句:“这什么人啊?你到底是来吃饭还是洗澡的?让大家不吃饭看你出浴,虽然一屋子都是大男人,可方便吗?”

  简宏成左手揍了田景野一拳,右手指向宁恕:“宁恕!我没认错。赶紧给你姐打电话,她遇到了麻烦,需要亲人支持。”

  不仅宁恕惊愕,田景野也惊愕不已。田景野见宁恕掏出电话匆匆走出去,急问:“你怎么知道?什么事?”

  简宏成一笑:“你以为我一大路盲冒险开车送她回上海是吃饱了闲的献殷勤?回头一并跟你谈。来认识我弟弟简宏图,以后我把他托付给你,请你提携他。”

  田景野道:“哦,我们早认识,我没坐牢前见过几面。来入席吧,人到得差不多了,不等了。”田景野并未与简宏图握手,只是伸手一揽,将简宏图推向饭桌,又忍不住回头对简宏成道,“我说她怎么可能上你的车,果然有原因。你还真别在此事上面大做文章,破坏别人家庭。”

  “她老公不成器,让检察院抓走,我为什么不做文章?”

  “你就添乱吧。”田景野不再招呼简家兄弟,转去与其他朋友招呼。他像润滑剂,场面看上去冷落了,他就三言两语挑个有趣的话头,而自己却不多话,坐一边笑嘻嘻地听。

  简宏成却不同,他见手中茶杯空了,便大爷似的往弟弟面前一放。在他手里,惫懒的简宏图都能变得勤快非常,立刻替他招呼服务员将水满上。

  田景野冷眼瞅着,并不吱声。只是等简宏图将水杯捧回哥哥面前时,他才恍然想通一件事,立刻跳起来出门找到宁恕。他不由分说打断宁恕:“宁宥的?”见宁恕点头,便伸手道,“电话给我,我有几句要紧话。”

  宁恕看清田景野严肃的神色,毫不犹豫就将手机交给田景野。田景野对着电话便道:“宁宥,我田景野。有关走法律程序的事,你可以跟我说,我是过来人,自学成才的高手。我替你做程序把关,没人能在这方面比我强,你即使找到再好的律师也得问问我怎么走程序。”

  宁宥听了异常感动:“跟你不说谢了。我现在心里很乱,等会儿需要好好整理一下思路,发一份电邮给你。”

  田景野笑道:“我估计你这份电邮一定是零点以后发给我,呵呵,随便你,你一向小心。”

  宁宥微笑,那种熟知和信任,让她在儿子面前挺直了一下午的腰板垮塌了下去:“还有啊,有两个不情之请,虽然是不情之请,但还是希望你尽力帮忙,一个是千万隔绝宁恕与简宏成的交往,原因我不便说;另一个是简宏成如果问起我家的事,请别告诉他。”

  田景野一听就扑哧一声笑出来:“我知道,我知道,防火防盗防班长,哈哈。我也有个要求,你想想,最坏结果不过是老郝坐上几年牢,其实坐几年没什么大不了。你们大城市,搬个家周围就没人认识你们,照旧做人。再说你收入高,你家少一份收入对你没影响。所以,你别太乱了阵脚,注意好吃好睡,大事情别捂在心里,多找我们老同学做后援团。做得到吗?”

  “你都说到这份儿上了,我怎么会做不到。谢谢你,田景野。”

  田景野回到饭桌,见宁恕与简宏图坐在一起交头接耳,简宏成冷眼旁观,他便不动声色地一拍宁恕肩膀,道:“这位置是我的,你坐对面,帮我照顾好李总和包总两位兄弟。”见宁恕果真依言起身,他就拉宁恕到李总、包总身边,介绍道:“小宁是我看着长大的,跟我亲弟弟一样,现在回老家发展了,你们可得替我提携他一把,带上他玩。”

  简宏成继续冷眼旁观,不理弟弟咨询宁、田究竟什么关系。等田景野回座,简宏成淡淡地道:“你亲弟弟?”

  田景野满不在乎地笑道:“咋?只许你有亲弟弟,不许我认一个?手快有,手慢无,你再嫉妒也没用了。”

  简宏成轻道:“我看弟弟不如姐姐。”

  田景野起哄:“是哟,谁比得上宁宥?”

  简宏成呵呵一笑,扭头对弟弟轻轻嘱咐:“你跟宁恕吃喝玩乐可以,生意方面,一点儿别让他接触到,最好吃喝玩乐也避开他。”

  田景野不要脸地探过头去偷听,闻言诧异:“为什么?”

  简宏成对田景野并无隐瞒:“我刚才一直看他眼睛,直觉。”

  即使简宏成并未跟上一句“我的直觉基本上不出错”,大家却都主动替他脑补了。田景野不禁看看宁恕,讪笑一声:“这方面还得听你的。”

  简宏成不置可否,却在那儿赞叹上了:“田景野,你看他们姐弟,五官都长得特别立体,头发自然卷,好像轻微混血。”

  田景野递上一方口布,情真意切地道:“班长,你对着男人流口水了。”

  简宏成没留意,接了口布才意识到田景野在说什么。他如常地将口布放下,还放回到田景野面前,全然不当回事。

  田景野觉得很没意思,便扔下一句话:“你这人,无趣。有意思的女人会喜欢你才怪。”

  这一下,简宏成是真触动了。

  宁恕喝了点儿酒,与田景野等人告别后,让人代驾来到解放路。车子停在夜晚空荡荡的停车场,他站在宏图公司对面街道的人行道上,再一次细细审视这幢属于简家的物业。这一区域因城市扩展,近年已迅速热闹起来。虽然简家原本的工厂早在十五年前已经搬迁,工厂旧址上建起五层楼房用作商场,可这房子眼看着即将被蔓延过来的高楼大厦湮没,显得非常不起眼。简宏图的门面只占了五层楼的一部分,但占了最好的位置,挂了最大的招牌,显得很是出众。

  宁恕看了会儿,回到车里,拿出ipad打开地图。对照着地图,他粗粗画出简家物业所占地块的大致轮廓,然后跳下车。他用双脚实地丈量这块土地,并标在手绘轮廓图上。他其实有最精确的规划图,可他今天就想用双脚丈量。

  但他并未就此结束,而是又招了出租车,来到荒僻的货运火车站边的仓库区,在清冷月色下花了两个多小时,硬是揪出简宏图言语之间泄露出来的仓库所在。他在西斜的月亮下终于微笑了。这笑,阴森森的,而他,如啸月的狼人。

  简宏图早一步到家,旋风似的将正玩游戏的女友赶走,将看上去游手好闲的玩意儿都扔进壁橱藏好。可没等他收拾完,门外车门撞响,简宏成拉田景野赶来了。

  简宏成只粗粗打量一下房间,眉头照例皱了皱,问:“清场了?”

  简宏图连忙道:“谁说的,没人,鬼影子都没有。我给你们煮咖啡还是煮茶?”

  简宏成捡起一只漏网之鱼——游戏机遥控,虽然只是看了看便扔下,但瞪了弟弟一眼。简宏图连忙点头哈腰认错。简宏成终究还是不放心,亲自上楼去搜。本来坦然入座的田景野见此诧异起来,预感今晚谈的是要紧事。

  简宏成搜一圈回来,下面简宏图的脸都绿了,知道自己来不及收起来的各种乱七八糟玩意儿都落在哥哥眼里,回头有的苦头吃。果然,简宏成下来时脸色很臭,但他没发作,而是虎着脸要简宏图坐下。等简宏图坐下,他又命令简宏图坐得笔挺。简宏图什么都不敢说,乖乖照做。田景野惊讶地看着,等简宏成亲自动手倒水给他,才轻轻笑道:“比老子对儿子还凶。”

  简宏成一笑,坐下,扭过脸,两眼犀利地又盯了弟弟一会儿,扭回头对田景野讪讪地道:“我不知道怎么开口才好。”

  田景野立马将杯子往桌上一放:“哎哟,又是你和陈昕儿的问题,我走,我怕你。”

  简宏成连忙拉住田景野:“不是,不是,你先别急。我先给你讲个故事。我爸以前承包一家工厂,就在现在的解放路北出口那儿……”

  “都知道你是富二代,我们能有辆破26寸自行车骑已经很好,你一来报到就是一辆崭新摩托车,后来自己想想年龄不达标,换了,换的还是崭新凤凰牌自行车。你还是班长,成绩又好,幸好人不是特别帅,否则男生都想揍死你。”

  简宏成笑道:“好像现在人们都说我长得很正点。”

  “钱多就好看,我出去,人们也喊我帅哥。”

  简宏成还是笑,态度好得简宏图都不敢相信。但简宏图只要稍微坐歪点儿,简宏成的目光就唰地扫过来,完全没情面可讲。简宏成顿了会儿,有些尴尬地道:“那时候已经不行了。早年我爸受伤,担心他治疗期间工厂没人管,就让他一手带大的徒弟替他守着。但徒弟毕竟不是自家人,我爸不放心,就把徒弟变成女婿。手术后,我爸身体一直不好,虽然又回去管工厂,可心有余而力不足,苦的、累的都是我姐夫担着,我姐帮忙。”

  如此隐私,田景野听得坐立不安起来。他隐隐觉得简宏成今天要跟他谈大事:“班长,有事尽管吩咐,这些旧事不用跟我讲了,我不便听。”

  “请你出山,必须师出有名。”简宏成示意弟弟给田景野续杯,“我继续,你爱听不听。姐夫很能干,我爸没看错人。你说我很风光地去报到那阵子,实际是我姐夫开始出手,他一边送摩托车给我,送其他好东西给我家其他人,加力笼络人心,下迷魂药,一边将工厂搬去乡下。我爸体力不支,再也不可能三天两头看着工厂,工厂就慢慢落入我姐夫手中。解放路原厂房那块地当时还属于郊区,不值几个钱,厂子搬迁后,姐夫在原地建起五层楼出租,中途被我爸查到,所有资料上的所有者名字,都写着我姐和姐夫,我爸就给气死了。后来我姐也被姐夫踢开,虽然没离婚,但也跟离了差不多。再以后我创业之初,又被姐夫涮了几道。我这辈子的仇人只有两个,一个已经死了,不提;一个是姐夫张立新。田景野,我打算出手收拾他,替我妈和弟弟讨还应得的一份家业,恳请你帮我。”

  田景野想了会儿,问:“宏图刚刚吃饭时好像说解放路那五层楼是他的……”

  简宏成一点儿面子不给:“他瞎吹。即使那家店,也是我出资、出面从张立新那儿租下,给他开公司找个事做。”

  简宏图的脸红成关公。

  田景野听着想笑,又不便笑,垂下眼皮强忍笑意,道:“你打算怎么做?是不是终于等到张立新露出软肋了?”

  简宏成道:“呵呵,我一直在设法制造张立新的软肋,还在他身边安插下两个亲信。想不到人算不如天算,他这两年搞产业升级,搞到一半,国家收紧银根。以前他手中的银行贷款到期归还后,没几天就转贷下来。今年很惨,转贷一直下不来。我安插的人告诉我,张立新开始考虑问私人借款。我想,机会来了。我继续操作,请你帮我盯着。”

  简宏成打开他一直随身带着的包,拿出一沓资料:“包括前年和去年的年报,他这两年的财务报表都在这儿,你看看。”

  田景野将手盖在资料封面上,不让简宏成打开:“你打算做到什么地步?”

  简宏成不容置疑地道:“他必须净身出户。”

  田景野打开资料,翻到公司营业执照复印件,看到法人代表果然已经是张立新,他摇头:“这事,我说句公道话,如果不是张立新,凭你们一家老小自己管理工厂,工厂可能早已倒闭,你也不会有那几年富二代日子。而且,如果不是张立新,还会有张力旧、李立新什么的,可能更坏,谁大权在握都会走到这一步,谁让你们当时老的老,弱的弱,小的小?整个一块儿肥肉。班长,恕我冒昧,我旁观者的意见是,打到让张立新对你们全家赔礼道歉,吐出解放路那块地皮及公司部分股份。你参考。”

  简宏成道:“他当初往死里打压我,我刻骨铭心。田景野,这件事我必做。我正着手把集团总部从深圳迁到上海,方便近距离打压。我已启动,决不罢休。”

  田景野叹息:“好吧,资料我拿去看。我这几天会找人调查摸底,一周后给你回话。但我只替你做这些,不能再多了。”

  “真不帮?我又不会逼你犯法。”

  “不帮。我这人现在臭原则很多,只想过安稳小日子。你,我也劝你适可而止。”

  “那行。还有我弟公司生意上的事,我每一票都让他去请教你,你拿抽成。”

  田景野本来以为讨论的是这件事,想不到这件事反而轻描淡写一句话带过,他都不禁问了一句:“就这样?”

  简宏成笑道:“反正,交给你,我全放心,索性不问。”

  田景野笑道:“现在圈子里凡提到我,都忘了我业务水平一流,全只记得一条——这人嘴巴严实,呵呵。宏图啊,吃饭前你哥提醒你少透露生意上的事给宁恕,我看你除了客户是谁,其余都说得差不多了。要是你以后跟谁都这么嘴巴漏风,班长,我可不敢帮他。”

  简宏成简单粗暴地问弟弟:“你是退出公司管理,还是从此做哑巴?”

  田景野哈哈一笑,不等简宏图回答,就起身溜了。

  简宏成送田景野回来,还没等他瞪起眼睛发话,简宏图就捂住了嘴巴。简宏成也笑了。他让简宏图坐下,道:“我这回既然杀回来,所有大事都必须做个了结。崔家的人,这回也必须调查个水落石出。我们从未搬家,我们一直在明,现在还树大招风,我担心崔家人暗箭伤人。你给我抓紧明察暗访调查起来,每星期向我汇报一次。”

  “这么多年了,还有必要提起崔家吗?”

  “你恨崔家吗?”

  “好像……不是很恨。”

  “你想,崔家会恨我们简家吗?”

  “恨。”简宏图一个激灵,自觉坐直了。

  “如果他们就在你的员工队伍里,就潜伏在你的朋友群里,可你不知道他是崔家人,你怕不怕?立刻着手调查吧。”

  “可怎么找啊?老房子全拆光了……呃,我去找,去找,一定找到。”简宏图又捂住嘴巴,在哥哥面前装出楚楚可怜状。

  简宏成不语。他与弟弟不一样,那时候他已经有记忆,记忆里是浑身是血的爸爸,是医院急诊室门前的血路,以及简家从此被张立新鸠占鹊巢。他恨。

  宁宥虽然在儿子面前表现镇定,可等躺下,她心烦得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心想索性不睡了,又怕吵到儿子,可越睡越不舒服。

  正“烙饼”呢,只听门外儿子压着声音轻轻问:“妈妈,你睡着了吗?”若非夜深人静,若非她正好那时没在翻身,她可能错过了儿子的声音。可她有点儿恍惚是不是幻听,也轻轻回了句:“灰灰吗?你没睡?”

  郝聿怀这才清晰地在门外回答:“妈妈,我睡不着。我能进来吗?”

  “请进。”宁宥连忙起来,快速收拾一下头发和衣服,只见儿子挟一只枕头瘪着嘴开门进来。

  “妈妈怕不怕?我来陪你。”

  宁宥不点破,连忙叫好。于是,郝聿怀将枕头往床上一扔,积极地蹿出去:“我去抱被子来,我睡地上。”

  宁宥阻止了儿子,从橱柜里找出一套客用的被褥铺在地上。一顿忙碌后,母子二人就着暗暗的台灯光静静地各自躺下。

  “妈妈,爸爸现在也睡觉呢吗?”

  “爸爸可能也睡不着呢。”

  “爸爸睡觉也戴着手铐吗?”

  “我也想知道呢。我还担心你爸着凉感冒。”

  “妈妈,你别离婚好吗?我……错了。”郝聿怀说到这儿时,带着浓重的鼻音,显然是哭了。

  “我没说要跟爸爸离婚啊,这会儿爸爸最需要妈妈和灰灰,怎么能给他打击呢?”

  “嗯,嗯……”

  “反正睡不着,灰灰想听妈妈小时候的故事吗?”

  “嗯……”

  “那我就讲了啊。从哪儿说起呢?就从妈妈小学二年级那年说起吧。那时候外公是一家工厂的晒图员,外婆是医院的药剂师,你舅舅还在读幼儿园。外公身体很不好,三天两头不能去上班,每个月领到的工资克克扣扣下来就没多少了,吃药又得花钱,日子过得很难,家里的重担都落在外婆身上。你外公心里就很不好受,总是发脾气,跟外婆吵架。”

  “外婆这么辛苦,他还跟外婆吵架?”

  “是啊,我小时候也这么想,后来才知道,你外公心里也苦。幸好你舅舅那时候还小,很调皮,家里到处是他的笑声,大家才有点儿高兴。可越是穷苦人家,越是害怕过年。过年,年关,那一年的年关,你外公竟是没有迈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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