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景野一白丁与新班级新设立的两巨头合作,三个人配合默契。但不到半天,简宏成已经给陈昕儿起了个绰号:陈规矩。

  面对陈昕儿瞪起的眼睛,简宏成一脸较真地解释:“我发现你不仅是规矩多,最怪的还是自己制定规矩约束自己,把自己约束得死死的。可这样不是限制你的发展吗?你把自己束缚在规矩里,怎么敞开胸怀认识世界?我认为你的规矩可以大而化之。简单讲,只要求自己做个好人,有良心,有义气,就行了,其他的应该灵活权变。”

  陈昕儿的眼神由不满转向困惑。等简宏成说完,她欲辩无能,翘起嘴嘀咕:“可是你不能乱给别人起绰号。”

  简宏成却问:“现在是我跟你说那么一大通,你觉得有道理吗?”

  田景野不禁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忽然想到他这个暑假正在研究的血型与性格,忍不住感慨:“血型真是一只看不见的大手。班长,你肯定是o型;书记,你是a型。我说得准吗?”

  简宏成道:“别打岔,我们一个问题一个问题地解决。”

  陈昕儿发现她无法回避简宏成咄咄逼人的追问,被迫硬着头皮回答:“我不管你说得对不对,总之,一,你不能给我起绰号;二,我这样挺好。”

  简宏成却不追问了,但依然认真地道:“行,我保留意见。但你应该多想想我的意见,不会害你。”然后扭头对田景野说,“我不知道我是什么血型,但我爸是o型。说到看不见的手,我这个暑假正在研究一只看不见的手,经济学名著,明天我把书拿来,你肯定也喜欢。但这书很难懂,有些章节之间的关系我想不通,回头我们一起研究。对了……”他附耳对田景野轻声道,“想个办法把我们搞到一个宿舍。”

  田景野听了,就贼兮兮地笑了:“早已搞定。”

  两人挤眉弄眼会心而笑,简宏成很热诚地道:“我相信你肯定也喜欢那本书。暑假我看得兴奋至极,可找不到人交流。你一定行,我们可以高端交流。”

  陈昕儿完全插不到两人的对话中,但想想女生与男生思维必然有距离,便也心安理得了。她看到曹老师匆匆赶来,便提醒两位男生。简宏成就算再大大咧咧,也站起迎候。

  曹老师笑道:“家长们都反映你们的工作做得不错。怎么样,一共报到多少人了?第一天应该都比较积极。”

  简宏成道:“报到了二十三个,其中十八个已经入住寝室,另五个报到后在校园转一圈就走了。我查了一下花名册上没报到的,大多是家离一中较远,需要倒两三趟车的,可能下午来的就是这些人,不用担心。”

  曹老师很是满意,对田景野与陈昕儿笑道:“我跟简宏成谈了不到十分钟,就决定在任命他做班长这件事上独裁一下。你们看,没错。好了,你们去吃中饭,这儿我守着。你们安心吃饭,不用赶。”

  陈昕儿问:“可是曹老师吃了没?”

  曹老师道:“我等会儿回家吃去,家属十一点半开始煮饭,等我回去正好可以吃,你们别担心。”

  三个人这才去食堂。唯有陈昕儿与两个男生保持一定距离,稍稍落在后面。简宏成走出一段路后,回头道:“干吗这样呢?又规矩多了不是?男生女生走一起又怎么了?”

  陈昕儿脸一红,不理他。

  简宏成道:“中午我请客,庆祝我们认识。”

  陈昕儿终于抓到漏洞:“你一早上哪有时间买菜票,可真大而化之。”

  简宏成一想还真是,笑着摸出一张一百块钱的“蓝精灵”,道:“你们谁卖点儿给我?反正今天必须我请客,说定了,我是班长。”

  田景野笑嘻嘻地摸出自己的菜票,数出粉红的十张塑料片儿,道:“给,先借你二十块菜票,反正我们食堂全部菜都买遍,饭吃得撑死,都用不到二十块。”

  简宏成将一百块钱塞给田景野:“我下午一点半后要跟我爸去见习,不能帮你们了……”

  “没问题,回头我去寝室抓两个同学来帮忙就是。钱我拿着,回头替你买好菜票。”

  简宏成索性又摸出一张一百,都交给田景野。

  陈昕儿这个老一中权威起来:“学校有规定,买菜票一次不得超过五十块钱。”

  “什么臭规矩!卖菜票窗口几点开?我迟到一步买给你看。规矩是人定的,也是给人破的。”

  田景野没心机,直接就惊讶地问:“怎么破?”

  “你们详细告诉我怎么买菜票,所有步骤。”

  …………

  一顿饭时间,简宏成与田景野坐在一起研究怎么突破规矩,陈昕儿坐在对面,忍不住长一声,短一声地说“这不好吧”“影响别人怎么办呢”“会被发现的”“换我会慌”……

  简宏成与田景野击掌结束讨论,冲陈昕儿一笑。田景野对着爱操心的陈昕儿做一个鬼脸,心里更是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于是,简宏成再摸出三百块交给田景野:“你索性多买点儿,可能有些同学报到已经很晚,来不及买菜票的,就从你这儿拿,我先垫着。”

  这样子的班长是陈昕儿从小到大从未见过的,这风格是陈昕儿想都想不到的,简宏成让陈昕儿耳目一新,她的目光已经控制不住地追逐。

  简宏成完事后却四处打量,找那美丽的姐弟俩。没找到,他心里还挺不爽。

  女孩子事儿多,陈昕儿吃完,赶紧回宿舍一趟洗脸梳头。经过203室时,她见到宁家姐弟坐在窗边吃饭,四周静静的,只有姐姐一个人唠唠叨叨,弟弟则是虎头虎脑地答应。

  “把饭都吃光了吧,天热,放到晚上会馊。你还吃得下吗?要不要再加点儿开水?”

  “吃得下。”

  “那就不会浪费了。咸蛋黄都你吃,我不爱吃蛋黄。”

  “噢。”

  “刚刚我去食堂看了眼,汤是免费的,菜的量很不少。以后菜票、饭票还是我保管,我们一起吃饭,加上免费的汤,可以少打一个菜呢。”

  “噢,要不我下课就到食堂做作业,等你来?”

  “不用。中午下课你就直接去食堂,下午下课后,你去跟小朋友打打球什么的,我会去球场找你吃饭,反正有晚自习可以做作业。记得下课吃一颗水果糖,别低血糖晕倒了。”

  “噢。”

  …………

  小姐姐在里面嘈嘈切切,外面的陈昕儿听呆了。她原本认定是宁宥撕掉了她贴在203室的字条,对宁宥有些成见,可现在偷听了这一幕,她心里沉甸甸的,原先的那些成见早烟消云散。她回去报到处,告诉那两位男生,以后大家要照顾宁宥,以后组织春游什么的活动,尽量少让宁宥掏钱。

  当时,简宏成惊讶地说了一句:“她怎么可怜得跟林妹妹一样?”

  现在回想起来,田景野只觉得好笑。从此后,简宏成就一直把宁宥当林妹妹看待。若非简宏成自己强大得跟雄狮似的,这关系就会显得非常好笑了。

  看看时间已到早上七点多,家门也快到了,田景野估计宁宥已经忙碌完毕,可以打搅了,便准备给宁宥打个提醒电话。他边走边摸出手机,抬头看看前面无路障,便低头安心找号码。忽然,他意识到刚才似乎看到个熟人,再抬头,果然是——张立新在路边小杂货店买烟,他可以看到个侧面。田景野心里顿时飞过许多疑问。这么早,张立新来这儿干什么?张立新并不住这儿,是有小三住这儿,还是来“看看”他田景野?田景野的眼睛微微眯了一下,索性迎上去打招呼。田景野仔细观察张立新的反应,看见他稍微一愣,立刻拿了找头迎过来。

  “田总怎么在这儿?这么巧。”

  “我就住这儿啊。我记得张老板不住这儿的吧,这么早过来……”田景野一脸天真无邪地刨根究底。

  “噢……”张立新豪迈地环视一眼,指着不远处的医院大楼道,“昨晚陪一个朋友,其实是睡了一觉啦。这医院造的,停车场只能停十几辆车,我只好停到你们小区。这儿哪家店吃早餐干净点儿?”

  田景野扫视了眼张立新那除了屁股那儿有些皱纹,其他部位都笔挺的西装,笑道:“张老板对朋友真是没的说。我也没吃,走,我请张老板吃早餐,我请客,哈哈。”

  张立新也笑嘻嘻地跟上,但谨慎地道:“这儿是老小区了,不过在市中心,进出方便。田总很低调啊。”

  “什么低调,我坐牢时老婆跟我离婚,我想都是我对不起她,害她如花似玉一个美女有了污点,再说孩子交给她养,就把财产都给她了。只有这套房子留着,是我毕业后买的第一套房,有感情。现在想想住这儿也挺好,我经常晚上喝酒,喝多了走走过来就是,省得酒驾。”田景野一边打哈哈,一边思索张立新是否在调查他,究竟了解多少有关他的底细,“不过,现在这儿早年的邻居搬走不少,倒是住进不少在附近夜场工作的职业妇女。张老板衣服笔挺,不像在医院滚一晚上的,呵呵,不过我不会出去乱说哈。”

  张立新笑嘻嘻的,却忽然来了一句:“哈哈哈……田总以前读一中?”

  田景野满脸堆笑:“张老板资信调查做得很彻底啊,佩服。”

  张立新伸出手与田景野深深握了一下:“我有点事先走,以后多联系。”

  张立新走后,田景野发一条短信给简宏成:“张立新摸到我家考察,大概是已经摸清我跟你的同学关系,有些怀疑我的资金来源是你,估计他不敢跟我合作。你打算继续吗?”

  想不到简宏成立刻神采奕奕地回电,显然是早已起床多时:“早。这么说来他还没走到绝路,还没饥不择食。不急,我有耐心。但你有没想过在后面推一把?”

  “无须我动手,我知道下月三日,他有一笔一千万元的贷款到期,银行不会让他转贷。”

  “银行抽贷?发工资日子快到了,这不是要张立新的老命吗?你猜他会不会考虑拿老厂的地皮与开发商合作退二进三搞开发?不对,这么做来钱慢,他现在急需用钱。他会不会卖了那地皮?”

  “他的资金一定是非常紧张,要不然他不会这么迅速地摸我的底。我再观察一下他如何处理下月三日被抽贷后的工资发放。你别心急。”

  “我有耐心,但可以看出,他自始至终对我很是防备。你这一试探已经探出他的底线。”

  “班长还是有几分情面,没说我第一次出手就失手。对了,陈昕儿回国了,你知道吗?她打算找宁宥谈判。虽然我相信宁宥的能力,但人家现在让家里事逼得焦头烂额,你想个办法拦住陈昕儿吧。”

  “你失手什么,你我是同学关系,又不是你失误造成。我没空处理陈昕儿的事,我得找人去加拿大接管我儿子。”

  “你不管我管,我见不得两个好同学厮杀。你究竟管不管?”

  简宏成被逼无奈,只得道:“你知道我今天起大早啃资料,上班需要会见两班重要客户,紧得上厕所时间都没有。唉,自己作孽自己担啦,我会处理。”

  田景野知道简宏成只要说管,就肯定能管,只是不知道会管成什么样。但他心思也无法放到陈昕儿那些鸡毛蒜皮上,一路回味与张立新的你来我往,猜测张立新现在是什么心态。田景野从来喜欢走棋看三步,比别人想在前面。

  宁宥早上送儿子上学,路上手机响。郝聿怀接起一看:“未知来电?不接?”

  “多事之秋,未知来电也得接。你帮妈妈发个短信给对方,让有事来短信,我现在没法接电话。”

  很快,短信回来:“我是陈昕儿,正在上海,希望找个时间会面。”郝聿怀将短信读给妈妈听,又问怎么回。

  宁宥果断地对儿子道:“没空,然后把这个号码拉黑。”

  郝聿怀哈哈笑着照做。宁宥怕儿子问起,不得不寻找话题分散儿子注意力:“你们同学知道咱家的事儿了吗?”

  “昨晚我在饭桌上已经跟你说了,君安爸爸跟爸爸是同一系统,也就是意味着君安知道了;君安知道了,等于同学们都知道了。妈妈昨晚反应迟钝。可怜的妈妈,所以我昨晚没进一步为难你。”

  “啊?”宁宥哭笑不得,儿子居然给她下套路,“那……”

  “没什么,我告诉他们,既然可以有人为他们的爸爸骄傲,就需要有人来反之,否则世界不平衡,就像作用力与反作用力。”

  “bingo,好答案。想不想出国读书?”

  “以后,想,但现在我要陪着妈妈,替你分担。”

  “灰灰,你太乖了,可是妈妈为什么心里反而不安呢?”

  “妈妈,别担心我,我是大男人了。你只要管住爸爸的事就行了,我自己行。”

  可宁宥依然觉得心里不对劲。她将儿子放下后去上班了,完全没有再想一下陈昕儿。她现在哪有时间操心别人啊。

  陈昕儿用宾馆的电话再拨打宁宥的手机,响半天就是没人接。她心知被技术处理了。她看着扔在床上的手机,一直犹豫着要不要开机。可一想到宁宥不接她电话,便意味着肯定心中有鬼,对自己有愧于心,便越发焦躁不安。她再也忍不住,打开手机,寻找宁宥的号码。可没等她将号码找到,简宏成的电话进来了。是简宏成秘书拨通的电话。

  “陈女士,请稍候,简总跟您通话。”

  陈昕儿心里一凛,下意识地中断通话。可来电不屈不挠又来,依然是冷冰冰的“陈女士,请稍候,简总跟您通话”。陈昕儿像捧烫手山芋似的将手机捧在耳边,等着那头简宏成的声音响起。她立刻辩解:“我把小地瓜委托给小黄了,小黄稳重,你可以放心。”

  简宏成道:“我已经派更稳重的去加拿大,你可以放心,慢慢花时间找宁宥谈判,最好弄得她彻底焦头烂额,终于失去方寸,正好给我创造机会。她家地址和公司地址我让秘书发到你手机上。你不要再关机玩失踪。”

  简宏成说完就挂机了。陈昕儿呆若木鸡,不知简宏成这话是什么意思,是真话,还是反话,还是亦真亦假?即使短信已经将宁宥的地址推送到她面前,她都不敢打开,仿佛面对的是潘多拉的盒子。

  简宏图千辛万苦,终于要到一位曾经与崔家老婆共事过的退休药剂师的地址。简宏图连忙将好消息汇报给哥哥,顺便表功。可简宏成在电话里教育他:“我特意拨付一笔专项资金,是让你聘用专业人士做这件事,而不是你自己出手。”

  简宏图立马推翻前面说的话:“那当然,那当然,我就是花钱请人才找到那位退休药剂师,不是我亲自去打听来的。可我请的人长相太横,找上门去,可能吓到那位药剂师。我得自己去问出那崔家老婆叫什么。只要问出来,后面的事就好办了。”

  简宏成心里表示怀疑,可这种事不便麻烦可信任的田景野,只得勉强答应。

  简宏图以为骗骗老太太不过是轻而易举的事,他穿上他妈最喜欢看他穿的一套深灰西装,一本正经地找上门去。可人家老太太警惕地看着这个气质轻浮的年轻人,显然不信他编的理由,要他拿出身份证证明身份。简宏图一愣,下意识地将拎包拉链拉开一半,忽然意识到不对,他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于是连忙找借口,说是敲错门,匆匆离去。

  退休药剂师却警惕上了。可再警惕也没用,她也不知道宁蕙儿的下落,想警示都找不到门儿。但她逢熟人就传递消息出去,说有不三不四的人在找宁蕙儿,谁见到宁蕙儿,提醒她小心。

  宁宥正上班,前台有电话进来,说是有女士找她。宁宥心说,陈昕儿打不通电话,难道找到她公司来了?她不知道情急之下的陈昕儿会在前台说什么胡话,她现在已经够倒霉,不愿再给同事添加话题,也没多问,就让前台放人进门。

  可来者是她黑进郝青林电脑与手机看过照片的郝青林的外遇对象——顾维维。宁宥措手不及,看着顾维维进门,看着顾维维以比她还娇怯的姿态在她面前坐下,却不知怎么招呼。两个女人第一次面对面。相比宁宥,顾维维虽然年轻,可憔悴得多。外人只要一眼就能下结论,这个顾维维除了有年龄优势,其余都不如宁宥。

  宁宥很快镇定下来,索性不说话,继续盯着顾维维。

  顾维维不管,她鼓起勇气,直截了当地哀求:“请你救救郝科,看在多年夫妻情分上救救他,我可以退出。”

  宁宥不置可否地“噢”一声,不愿降格与第三者对话,打骂也不愿。

  “我知道你恨郝科的不忠,可这会儿只有你能救他了。他说你能力比他强,事事都抢在他前面。我想连他都逃不过你的手掌心,那么你一定只要有行动就能救他。求求你,他是你孩子的父亲。”

  宁宥目瞪口呆,但依然不愿与顾维维对话。她起身道:“我去给你倒杯水。茶还是咖啡?”

  “不用了,谢谢你,不敢有劳。不好意思,请坐下,让我说完。”

  宁宥看看顾维维,木然地走出自己的办公室,进茶水间关上门,打电话给检察院专案的同志:“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在找可能知晓郝青林案情的顾维维?就是郝青林的外遇对象。她现在找上我,在我办公室。”

  “正好要找她,请你稳住她。”

  宁宥回到办公室,将一杯茶递给顾维维,然后便自顾自做事,不理顾维维。

  顾维维等不及,再道:“对不起,冒昧打搅您。可是只有您能救郝科了啊。求求您,您不能见死不救啊。”

  宁宥听得很清楚,“你”变成了“您”,意味着顾维维的心理在崩溃。她冷漠地看顾维维一眼,纯粹是为稳住顾维维,才勉强说一句:“我想想,没思想准备。”

  顾维维艰难地道:“郝科说,您让他敬畏,让他高山仰止,让他不敢爱。他不是移情别恋,而是结束对您的感情。但是他不能不负责任地抛弃家庭,他希望能两全。”

  宁宥想装镇定都不能了,她只是惊讶地看着顾维维,不知这小脑瓜是怎么想的。

  很快,检察院的同志来了。看到顾维维满脸恐惧地跳起来,宁宥冷冷的,什么都不说。

  顾维维惊呼:“你报警?你出卖我?你果然心狠手辣,果然是披着羊皮的狼。”

  宁宥依然不说话。但最后一句话深深刺痛了她。可见郝青林那天并非情急之下说出的“披着羊皮的狼”,而是早已认定。

  连检察院的同志都忍不住同情地对宁宥道:“你别往心里去,比你惨的人我们也见过。一位女同志倾家荡产帮贪污受贿的丈夫打官司,坚定地相信丈夫的清白。等得知丈夫贪污的钱是养外遇对象,她当即昏过去。你看!”

  “我没让郝科养,我自己挣工资养活自己。你们别听宁宥的,郝科说过,这个女人铁石心肠、心机极深……”

  检察院的同志没搭理顾维维的控诉,将她往外带去。可顾维维非要把自己的想法表达出来,一路上继续大义凛然地高喊:“郝科说早已无法爱你,你已经不是女人。你有没有扪心自问,是你的强硬把郝科逼出家门,逼上绝路……”

  宁宥不即不离地跟在后面。出于礼节,人是她打电话叫来的,她总得将人送到电梯口。在顾维维的拼死控诉声中,她依然不言不语,但步步如走荆棘。她完全可以想象同事们的眼色正兴奋飞舞。

  但更让宁宥崩溃的是,好不容易走到电梯口,电梯里,却走出斗志昂扬的陈昕儿。陈昕儿正好听到顾维维最后的挣扎:“丈夫是你的,我三年前把他拱手让给你,是希望你好好对待他,珍惜他。我今天给你最后的机会,救不救他,你倒是说啊!”

  宁宥依然不理顾维维,只对检察院的同志说“辛苦,再见”,但微笑比哭还难看。却听陈昕儿在她身后大喝:“做第三者的,就别理直气壮了!以后出门戴个墨镜,要记住你没脸见人。”

  等电梯门关闭,陈昕儿却面对着转过身的宁宥,咬牙切齿地道:“不用谢,我痛恨所有插足的第三者。”

  “不会谢,你诬我是第三者,烦了我这么多年,你欠我无数烂账。”宁宥边说,边回自己办公室。

  陈昕儿不否认。她不请自来,宁宥自然也不会请自己跟上。她边走边四处打量,等走进宁宥宽敞的办公室,自觉地将门关上:“位高权重啊。”

  宁宥不语,倒了杯咖啡递给陈昕儿。陈昕儿用两根手指将咖啡推开:“我不喝美式,也不用纸杯喝。”

  “有话快说吧,几十年的老相识了,谁不知道谁啊,甭装。”

  “出了什么事,竟然让第三者打上公司?不是你的风格啊。”

  “郝青林因经济问题被抓,她大概是想殉情吧,碰到那种不要命的人,谁拦得住。昕儿,看到没?我焦头烂额,没力气抵御你的火力,请你手下留情,有事找正主儿,另找出气筒。”

  “简宏成说,你越焦头烂额,他越有可乘之机。我问田景野要你的地址,田景野不给。简宏成却主动将你所有信息送上门来,让我来火上浇油。你看,简宏成就是这种男人,早认识他早好。”

  宁宥几乎噎住:“说完没?你若真火上浇油,我只有翻脸了。”

  “你啊,唉,你以为我跟简宏成一样心狠手辣?我是来帮你。我问你,你家老公又是吃官司又是外遇的,你儿子怎么办?你自己都焦头烂额,你儿子还小,他承受得起?你以为刚才那女的敢舍命来找你,就不会冲去你儿子学校找你儿子?宁宥,我也是妈妈,我懂。你可千万别让孩子幼小心灵落下创伤,那会影响孩子一辈子的性格。这些,你都想过没有?”

  陈昕儿字字戳中,宁宥不禁又想到送儿子上学路上感受到的异常。儿子太乖,乖得已经不像个正常儿童,她怎能不揪心?如果现在郝青林出现在她眼前,她恨不能将这个罪魁祸首剁成肉泥,现在她只是鞭长莫及。可是,儿子!即使明知陈昕儿未必是好意,可此时宁宥还是忍不住问:“你觉得带儿子逃离现场好,还是鼓励他面对现实好?”

  “你先问问自己,你还撑得住吗?你都撑不住,你以为你孩子呢?”

  宁宥叹息:“即使撑过去,又岂是好事?”

  “对,小孩子太早认识社会不是好事,是揠苗助长。我提供你机会,你带上儿子去美国读书,我支付你生活费,支付你儿子全部学习费用,直到大学毕业。条件很简单,只有一个,从此绝迹同学圈。”

  宁宥看着陈昕儿急切的脸,虽然脑袋阵阵地疼,心里烦乱得想撞墙,可陈昕儿不是顾维维,她终究对陈昕儿手下留情。陈昕儿既然已经上门纠缠,她只能正面解决问题:“昕儿,你没钱,简宏成每月转账给你的是他精算过后的生活费,支付你们儿子的生活开销之余,只够你打肿脸充胖子采购伪充简太所需的行头。你住的房子、用的车,都没放在你名下。这些,我们在上海的几个同学都门儿清。那么消息来源是谁呢?当然只有你们两个中的其中一个。如此侮辱,由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做出来,你如果是旁观者,你会认为这两人是什么关系?”

  “简宏成如果不是心里想着你,他不会如此对我。他用对我的侮辱来向你表忠心,所以,只要你彻底从他生活中消失,让他彻底死心,他就会放弃向你示好的一切手段。我现在虽然没几个钱,但够把你安顿到美国。然后,简宏成会看见一直陪伴在他身边的我,我会有钱支付挪走你的代价。”

  “你言情小说看太多了。你也是中年人了,你见过谁有这么长情的?或许,我不过是简宏成打发你的便宜借口。你如果真想成为简太,建议你别让我这个假靶子蒙蔽了双眼。”

  陈昕儿一愣,但左思右想,吐出一个“不”后,又说不下去,死死盯着宁宥不放。宁宥也有耐心,等着陈昕儿开腔。陈昕儿终于忍不住道:“不,就是你。我跟简宏成多年,我知道他私生活不乱,他生活中只有我,心里只有你。只要你彻底消失,所有问题就能迎刃而解。”

  宁宥“啧”一声,摇头道:“昕儿,你还在拎不清。好吧,我残忍地教你一个知识——被爱是什么滋味。那时候,我是郝青林的整个世界,我在郝青林眼里是最弱小的。走在马路上,他一定是走在我的外侧;一起过人行道,车子从右边来,他一定走在我右边。等过了中线,他立刻换到我左边,体贴到毛细血管里。一个真心爱我的人,不会趁我焦头烂额之际趁火打劫,放你来骚扰我。你好好想想,你也可以去咨询不相干人的意见。”

  陈昕儿依然死死盯着宁宥,忽然摸出手机,给一位朋友打电话,将宁宥的话大致复述过去。很快,那边肯定了宁宥的说法。陈昕儿的眼睛一下子茫然。铆足干劲盯了那么多年的目标,原来是简宏成施加的障眼法?她直着眼睛站起身,手忙脚乱地抓起包包就往外走。宁宥起身送她,却根本追不上陈昕儿凌乱但飞速的脚步。原以为陈昕儿可能会停顿在电梯前,可陈昕儿根本等不住,蹿进楼梯间噔噔噔地往下跑。宁宥只得作罢。

  经过这一番凌乱,宁宥回到办公室,将手机扔到桌上,仰头呼啦一下瘫在椅子上,眼角渐渐沁出泪光。这日子,有完没完啊!

  宁恕锲而不舍地准时到下班后的仓库区取来一天监控摄录的内存,走出老远才钻进自己的车子,脱下帽衫,换上显然是比较贵的衣服。即使他有几十年决心的驱策,此时也觉得一天一次去仓库区实在是绑架了他的时间。他便趁天还没黑,他的应酬也还没开始,赶去西三数码店看看有无适用的大一点的内存。

  进门便见田景野正陪一个身板结实、满脸精明而江湖的中年男子说话。

  田景野见是宁恕,便招手让他过去:“宁恕来,认识一下,这是阿才哥,我在里面认识的好朋友。阿才哥做土石方运输,以后你们项目建设起来,别忘找阿才哥。阿才哥,这位宁大总经理是个标准的青年才俊啊,是我看着长大的,比我有出息得多。”

  宁恕连忙与阿才哥握手寒暄,交换名片。田景野见两人招呼得差不多了,就对宁恕道:“你忙你的去,等下一起吃饭。我跟阿才哥还有些话要谈。”

  宁恕领会意思,再说他也真的有事,便找内存柜台好好咨询。他既然是老板的朋友,店员自然是对他毫无保留地介绍。

  那边,阿才哥将刚才的话题继续下去:“但我听说新力集团张总也在找你。要这样的话,我们兄弟肯定不竞争。说起来,我那几招把式都还是你手把手教我的。我们不如来谈怎么合作,跟新力集团做生意。”

  田景野不禁笑道:“我早上刚被张立新否决掉,新力那一票已经与我无关了。你放手与张立新做吧,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一个电话。不过,我建议你拖着他,下月三日他一批贷款到期,肯定被抽贷。那时候他肯定更急,他急了才方便你入场。”

  “啊呀,好!果然得找你问一下。你说老实话,新力下个月被抽贷,是不是你搞的手脚?要不然你怎么可能知道得这么清楚?”

  “还真没做手脚,是那家银行最近审核严格了。”田景野见宁恕已经买好东西,往这边张望,想自己的要紧事情已经说完,就招手让宁恕过来。

  阿才哥看着宁恕过来,问道:“这孩子能信吗?”

  “他一直在规矩公司做事,别拉他下水。”

  宁恕却忽然接到妈妈的来电。宁蕙儿的声音并不焦急,但说出来的话让宁恕心中一惊。他连忙与田景野等告别,飞奔回家。

  宁蕙儿在家织着毛衣,见儿子冲进家门,她虽然故作镇定,这会子却连见面唠叨一下都忘了,直接道:“知道闯祸了吧?有老同事传话给我,今早有个流里流气的青年到我过去的药房同事那儿打探我的下落。我花一下午时间才找到那个药房同事问清楚,那个流里流气的青年要弄清楚的是崔家那个老婆的名字。你猜是谁在找我?是不是你前几天跟我说什么报复不报复的,打草惊蛇了?”

  宁恕连忙道:“没没没,我什么都没做。但我倒是认识简家的小儿子。你问问你那老同事,找她的是不是一个长得瘦条形的,脸色有点苍白,眼光有些媚,眼圈有些黑,看上去酒色过度的样子?”

  宁蕙儿道:“我已经详细问了,就是这个样子。你怎么认识简家小儿子的?是不是你惹他警惕了?”

  宁恕认真回忆那次与简家兄弟吃饭的场景,思来想去,摇头道:“没有,我跟他只吃过一次饭,还是姐姐同学田景野安排的,一大桌人吃饭,又没好好跟他说几句话,不可能引起他的疑心。再说那么个草包一样的人……不可能。”

  宁蕙儿见儿子如此,便知儿子说的是实话,点头道:“那就奇怪了,好几年没动静,怎么忽然又动作起来?又有什么打算?我现在已经不怕了,但你才回来做事,简家财大气粗的,已经做了那么多年地头蛇,我担心他们影响你前程。”

  “妈,很简单,我和姐姐长大了,有实力了,简家的儿子也长大有实力了。我这边想着报复,他们一定也是同样心思。男人嘛,有血性。所以你看,我先下手为强是必须的。”

  宁蕙儿皱眉想了会儿,道:“罢了,我还是那话,不想惹事。可今天我那老同事不说我底细,难保哪天钱捧到他们面前,他们还能挺住。你姐家出事,她正好下午打电话让我过去帮她看着灰灰,我明天就去上海给她看家。你也租个房子外面住去。我们避开他们。”

  “妈,你已经避了一辈子,想让我也避一辈子吗?这事不解决,我以后的家庭呢?也避着他们,到处流浪?我可是要堂堂正正做人的。所以,两家的事要做个了断,我不能再逆来顺受,尤其是他们又开始挑衅。可见他们不是善类,我们靠躲,是躲不过去的。”

  一说起流浪,宁蕙儿大大地变色。不仅是流浪,还有隐姓埋名,两个孩子的名字都改了,几乎是两年换一个地方,两个孩子则是在进一中前两年换一所学校,天天生活在惊吓中。怎么可以让第三代依然过那种日子?

  见此,宁恕道:“妈,还反对我动手吗?”

  宁蕙儿虽然胸闷,可依然断然道:“不行。我宁可你调回北京去,我跟你去北京吃灰,给你煮饭看门。”

  “避着他们有用吗?他们到现在还不依不饶,难道你要避他们一辈子?该还的早还了,我有什么欠他们的?我干吗避他们?不避,我受够了。”

  “翅膀硬了,开始不听你老娘的话了?”

  “不,而是我有判断了,不会再盲从。妈,我们没什么对不起人的,我们理应堂堂正正做人,在自己老家堂堂正正做人。我岂止不避,还会迎难而上,谁敢阻挡?!”

  宁蕙儿怔怔地看着怒喝的儿子,仿佛终于发现儿子长大了,成人了。如此须发怒张的儿子,完全不同于她病恹恹的老公。老公发怒时,只会自残和伤害妻儿,落得妻儿至今受其之累。

  “你别冲动,你想想,你爸当年也是一怒……”

  “我和爸完全不是一回事!”宁恕回答得举重若轻,充满自信,没一句废话。

  宁蕙儿忍不住举起手,扳住儿子的双肩,重重撼一把。果然,儿子几乎没什么晃动。宁蕙儿不由得又撼一次,却比上回的力量轻了。再一次,再一次……终于,她低下头,垂下手,无奈地叹息:“你……你记得给你老娘留条命。”

  “妈,我知道。”

  宁蕙儿长长地叹息,走去厨房,背影仿佛一下子老了许多:“来吃饭吧。”

  “还有,姐姐那儿等她忙完再告诉她吧。”

  “嗯,我知道。”

  这一刻,仿佛一家之主易位了。宁蕙儿感觉到自己的苍老,也感觉到儿子的崛起。

  宁宥带儿子上公婆家吃饭。对于宁宥还肯上门,尤其是让灰灰一道上门,郝家老夫妻简直是感激涕零。他们准备了一桌好菜等两人来。

  宁宥最后到,她进门时,就闻到浓郁的饭菜香。公公亲自迎出来,笑道:“灰灰已经把油爆虾吃掉三分之一了。我说是你妈最爱吃的,他说他也最爱吃,打耳光也不能放手。”

  宁宥眼睛一亮,看看书房门:“真的啊?我早上还有点担心他封闭自己呢,他能耍点儿赖,倒让我放心一大半。”

  “可不?这才是最紧要的。”

  宁宥使个眼色,公公立刻闭嘴。果然见郝聿怀从书房出来:“妈,我替你吃掉一堆油爆虾。你晚上可以不用做剥虾那种麻烦事了。”

  “剩下的三分之二,是不是还得辛苦你替外公、外婆吃掉?”见儿子开始调皮,宁宥眉开眼笑,一整天的疲累都值得了。

  “是啊,是啊,我累惨了,我是家里的童工。”见妈妈笑得开心,郝聿怀更是开心。

  “这么高兴,是不是又什么考试考第一了?”

  “考试考第一这种事,对我这种常胜将军哪还有什么刺激感。我——进——篮——球——队——啦!校队,b队。”

  “哇,通过考核啦?抱一个?”

  “切,切。”郝聿怀不屑做这种小男孩才做的事,泥鳅一样地溜走。

  宁宥这才挂着近日来最由衷的笑容,进厨房系上围裙,帮婆婆做菜。她对顾维维上门一字不提,免得让二老操心。等公公也跟来,她说:“我这两天一直在考虑安排灰灰出国读书的事。这会儿看到他还能高兴,我倒是又动摇了,想讨爸妈一个主意。”

  郝母叹声气,道:“老头子,你说吧,我们也商量过。”

  郝父道:“青林做的事太不堪,我们也考虑让灰灰远离七嘴八舌。我们愿意负担费用,也愿意去陪读。这样你可以放心,我们也可以为你们尽点儿心。”

  宁宥想不到二老比她想得更远,不禁感动得眼圈红了:“我……”

  可陈昕儿的电话忽然打了进来,挤走宁宥的感动。宁宥不得不吸吸鼻子,假装正常:“昕儿……”

  “宁宥,帮我,快帮我想办法!我儿子,小地瓜,我本来委托给小黄的,可刚刚打通小黄电话,她说简宏成叫人把小地瓜接走了。怎么办?简宏成是什么意思?”

  “你最好问简宏成。”

  “我当然打了,可打过去都是他秘书接,他秘书死人一样,只会说他转告。你说,他是不是气我擅自回国找你?他惩罚我?我该怎么办?”

  “可不可以报警?让小黄报警?”

  “没用,他手续齐全。你说,他这是想干什么?宁宥,从来只有你拿得住他,你帮我猜,他想干什么?”

  宁宥郁闷了:“我不知道啊,这算什么招?但反正不是好招。”

  “他是不是想剥夺我的抚养权?”

  “他凭什么?”

  “会,他一定会。他早说过,别想用小地瓜来要挟他,他不吃要挟,他只会剥夺我的要挟权。”

  宁宥只听得手机里传来的背景声音乱糟糟的,像是旷野里的风:“你是不是正往机场赶?对,去深圳,面对着他,理性对话。”

  “不,他连电话都不肯听,他不会见我。好了,你可以推开窗户抬头向上看了,我站在你家楼顶。简宏成不把小地瓜还我,我就往下跳。”

  “什么?你冷静。我在婆婆家吃饭,我看不到你。你冷静,冷静,我立刻赶回家,路上起码二十分钟。”

  “嗬,还有人在乎我的生死?”

  “有。虽然你近年来无理纠缠烦得要死,我听见你的名字就头痛,可你一说跳楼,我只想到你的好,特别是你高中做团支部书记时对我的关照。你不能死,我立刻去找你。你等着,别动。”

  宁宥将儿子托付给公婆,连围裙都来不及脱,就匆匆走了。她家的楼顶?那是二十九楼,她入住至今都没上去过一次。她光是想,就已经恐高症发作。她这个常年不剧烈运动的人此刻在小区道路上狂奔,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喉咙发甜,都还没跑到车边,就已经喘得直不起腰了。

  宁宥扶着墙根呼哧呼哧地狂喘,忽然想到一个匪夷所思的可能。简宏成将她的电话、地址都倒给陈昕儿,这事太反常。这会不会是简宏成根据她和陈昕儿的性格设的圈套?这圈套要套住谁?宁宥忍不住捶了自己脑袋一拳头,人命关天,此时眼前即使是圈套,她也得钻了。她踉踉跄跄地继续奔向她的车子。

  宁宥几乎是连滚带爬地爬上车座,趴在方向盘上喘了好一会儿气,等手稳了,立刻拿出手机,两根手指非常自觉地,犹如自发地,按在“班长”这个名字上,接通了电话。几乎是瞬间,那个据说总是由秘书接听,陈昕儿永远呼叫不到急得要跳楼的声音跳了出来。

  “宁宥?哈哈,你找我?”

  宁宥几乎是瞬间意识到有问题,也没挂断,而是直接扔边上,另一手按下车窗,让外面的噪声挤满车厢。她车照开,喇叭照按。她在噪声中依稀听到手机里简宏成焦躁的喊叫,她不理。直到第三个红灯,她才小心拿起手机,对方已经挂断。宁宥在黑暗中翻了个白眼,大大舒了口气。过了一会儿,一条短信进来,宁宥没时间去翻看,用脚指头想也知道是谁发来的。

  几乎是宁宥刚停车,陈昕儿的电话就打了进来:“宁宥,你说你赶来,赶来,人呢?人呢?真的要给我收尸吗?那我还来得及跟你说几句遗言。没别的,十年后你帮我找到小地瓜,告诉他,他妈妈叫陈昕儿,是被他爸爸逼死的。”

  电话里,陈昕儿气急败坏,又哭又喊。宁宥连忙钻出车子往上看,可是夜太黑,根本看不清楼顶有人:“我到了。我在路上给班长打电话,也打不通……”她说了一句谎,跑着奔向自家大楼。她要是打通了,上午才刚骗陈昕儿相信简宏成爱的不是她宁宥的事又得泡汤,她又会陷入陈昕儿无休无止的厮缠,想想都怕。

  “嗬,你也打不通!那就对了,你就是他给我设的障眼法,我现在才想明白,你还是他给我设的调虎离山计,把我从小地瓜身边骗走。这么多年了,他忽然这么多小动作,你说是为什么?喂,你说话啊!”

  “我跑着上楼,上气不接下气,你说。”

  “宁宥,我一无所有了,连儿子都被抢走了,呜呜呜……”

  “嗯,等我啊,乖,我就不报警了啊。我肺都炸了,不说了,你等着。”

  走进电梯,宁宥便断然挂了电话。她判断陈昕儿不可能自杀,或者说是不可能急着自杀。她这才有时间看短信:“电话没锁屏?你给我的联系人名设定一定是‘班长’,按字母排在第一位?还在用老式手机?害我白激动一场。想到你这么晚还在路上,这么辛苦,就让我帮你的忙吧,please。”

  宁宥喘着粗气,可旁边有其他人,她早斯文地掩住嘴转身面对电梯壁了。她都没时间想别的,立马把短信删了,脑袋里则加油盘算怎么在不伤及自己的前提下,把陈昕儿骗离危险地带,骗下楼。可是,怎么想,她都没把握。

  上到顶楼,推开小门,夜风哗一下撞面而来,吓得宁宥腿肚子直哆嗦。她从来就是个害怕大自然的人,再加上跑得腿脚酸软,一踩到天台,便脚一软自己先倒了。倒地的刹那,她的完美计划终于在脑中浮出雏形,完美得她差点哈哈大笑出来。

  宁宥索性不起身,以天鹅之死的优雅身形趴在地上,却不忘冲着站在栏杆边的陈昕儿颤颤巍巍地喊:“昕儿,昕儿,救我……”如果没猜错,只要陈昕儿骨子里还是小时候那个正直规矩的团支书,那么陈昕儿断无见死不救的道理。可眼看着陈昕儿看过来,人却并不过来,宁宥郁闷了。难道装得不像?还是陈昕儿铁了心要自杀,没心思管别人了?宁宥眼珠子飞快转了一圈,连忙加上两只手的抽搐。她一向四体不勤,这抽搐装得不像是人的,倒是像受伤的兔子。

  天台上装有红灯,虽然不算亮堂,却也可视。陈昕儿果真上当,顿时忘了自己的哀怨,飞快地跑过来抱起宁宥:“宁宥,你怎么了?怎么了?”

  “从小就有……”

  “又低血糖!现在生活好了,还低血糖?还是减肥太狠?包里带没带糖?”都不需要宁宥回答全乎,陈昕儿就想起来了。她娴熟地腾出双手翻检宁宥的包。

  “以前低血糖晕倒,倒有一大半是假的,为了逃体育课嘛。”宁宥在陈昕儿怀里懒洋洋地回答,慢慢翻身寻找合适的角度。

  “呃,这次呢?”陈昕儿停住手,狐疑地看向宁宥。

  “当然也是假的。”宁宥伸手抱住陈昕儿的腰,死死卡住,“你奶奶的,你找什么死?活得好好的,死什么死?你倒是低血糖晕一次看看,倒下时你立刻万分珍惜生命你知道吗?快把糖给我,我为了你,晚饭还没吃,再饿下去一准晕。”

  陈昕儿赌气地将糖扔进自己嘴里,瞪着宁宥,不想说话,想起身,腰上却坠着个大活人,怎么挣扎都没用。可她非挣扎不可。这种状态,仿佛是她与宁宥一贯的相处模式——她这个老实人总被狡猾的宁宥骗。

  宁宥见陈昕儿挣扎得厉害,不得不道:“拜托,消停消停好不好?你以为你惨,我比你更惨你知道吗?我老公外面有个第三者,第三者还打上门,让我在全公司同事面前丢脸。我想骂死他都找不到转达的。他犯个经济问题,检察机关躲着去了。他贪的那些钱都养了第三者,回头判起来,罚没款都得问我拿。我还有个正好叛逆年龄的儿子,长得浑身都是触须,我连哭都得想想会不会影响他的未来。我公司的总工程师今年退休,一帮副总打得不可开交抢那位置,我家的烂事全成了他们的靶子,我现在不知背了多少谣言。我还有个工程背在身上,甲方是鼎鼎有名的刻薄鬼。什么叫内忧外患?我才是,你那算什么?茶杯里的小晃荡。我都没想死,你有什么资格寻死觅活?活着!”

  情形有些诡异,宁宥舒舒服服地躺在陈昕儿怀里慷慨激昂,陈昕儿垂脸抹着眼泪听。若是换个位置,可能外人看着更顺眼。可好歹,陈昕儿不挣扎了,只是目光呆滞了。宁宥起身,但依然死死扣着她,撩起她的头发看清楚神情,道:“你说啊,答应我,好赖都活着。”

  陈昕儿哭声顿了顿,想说,却反而哭得更凶,趴在刚坐起身的宁宥肩上:“不一样,不一样,不一样,你不会懂。”

  宁宥的背被她捶得嗵嗵响,敲皮鼓似的。宁宥是真不懂,有什么不一样的?谁还能比她宁宥更惨?陈昕儿不过是一时与儿子失去联络,又不是儿子被拐,急得跳楼干吗?宁宥道:“我最不懂是你怎么找我家来跳楼,以为简宏成跟我有直线联络?又来试探我?要是那样,昕儿,你就太缺德了,没见我已经接近崩溃吗?我不是超人啊,你不能一再地搞我脑子,你会把我搞死,是真的搞死,不是吓你。我们高中同学一场,三年住同一寝室,你相煎何急呢。”

  “不是的,不是的,宁宥,你闭嘴,不要再骂我了,好不好?我的工作早被简宏成敲掉,我没同事已经好几年了;我跟简宏成不明不白生个儿子,我爸妈都不肯见我,等哪天儿子大了也会看不起我;我混那么多年,简宏成都没给我一个名分,我不敢见同学,怕你们笑话,更怕看见你们都在正常过日子;我没好朋友,我怕跟人深交下去,人们一打探我的底细,原来是个烂摊子,再看见我就是看不起我。所以,你说我跳楼求死时还能想起谁呢?你看我手机,打来打去只有你、简宏成和田景野三个……”

  “可你不得不打我电话,是自以为能找我抢简宏成,不得不打田景野电话,是了解简宏成行踪。说到底,你的联系人只有一个简宏成。”说到这儿,连宁宥都不得不叹息了。

  “那你说,他把我儿子抢去,也不知道又跟谁在一起,我还有什么活头!我这就叫众叛亲离,只有一条绝路走到头。我可以回头吗?回头你们都在笑话我,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和田景野接到我电话有多不耐烦?我每次打电话,都是把脸皮扯下才敢打,晚上不敢打,怕羞愧难当睡不着。可就是这样,他还要把我最后的一张皮剥掉。你说,我活着是不是多余?你跟我怎么一样,你是你儿子的妈,小三上你公司,你可以理直气壮地轰出去。你还有社会地位,有社会身份,偶尔丢个脸,你还能赚回来。说到底,你还有婚可以离,你什么事都可以拍桌上给人看,你老公做了什么,你找谁哭,谁都不敢说你一声活该。我呢?谁都在说我活该。活该是什么意思?活该就是该死了,我可以死了,我是个多余的。你真别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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