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君曦将他们的眼神尽收眼底,进门朝着面色寒厉的周学府辑礼,道:“老师昨夜学生偶感不适,来迟了。”

  周学府冷“嗯”一声,“去把你赋诗拿上来”。

  沈君曦心里愣了下,他前日教的是《述而》,作业不该是论《述而》吗?

  赋什么诗歌??

  她在来的路上还大致思索了下,打算口辩分析述而的核心思想。

  这下她连作业的题目都不知道了。

  寻思路过旁人座位时扫一眼题目,保住她与周学府双方颜面。

  周学府是位好老师,她也不想也没必要带头给周学府难看,尽力答出来便是。

  然而抬头一看,整个学堂里也就坐着七八位学子罢了,前排压根一个人都没有!

  走了四步,目光落在萧宸桌上时,沈君曦找到题目了,心中愣了下。

  赋得“云闲间齐”,得山字,五言八韵。

  心叹巅难度高,难怪外面站满了!

  不是因为没写,他们是不会啊!

  一般来说,通常北唐科举有三试。

  乡试主要考的就是死记硬背的能力,考试题目往往是打开四书五经任意一本,写上其中一句,然后让考生补充其它的内容,或者解释其中的意思,所以肯读肯背,考秀才难度不高。

  第二试是考进士。

  考的是诗词歌赋以及策问,诗词歌赋死记硬背不行,得有真正的文采与才华。

  策问主要是对某些政策问题来发表独特的见解与决策。

  这里就开始难了,因此能高中举人的算得上千里挑一。

  周学府这道虽然是二试题,赋诗。

  但却是顶尖难度的限制题,要接的是破题、承题之道。

  与山同部韵的字极少,还得从这极少的字里挑出四个来做,难上加难。

  但凡有一个字不合规范,文章写得再好也如同废纸。

  要是能凭自己本事中举人,参加殿试,外面那些游手好闲的公子哥也不用窝在书院读书了。

  “小侯爷,你的书。”

  萧宸将桌上的一本书递给沈君曦。

  沈君曦还是挺意外的,病秧子竟然能坐着,便瞄了眼他接着写的:

  缺处峰都补,闲云尚在山。

  整齐浓淡处,苍翠浅深间。

  熨贴衣摉缝,经营石錬顽。

  有时披絮影,无隙露苔斑。

  密缀烟千缕,重圆月一弯。

  物情参蝶梦,黛色点螺鬟。

  玉阙排双闼,金瓯固九寰。

  帝勤崇衮职,蓬岛重仙班。

  这病秧子是有几分真才学的,但是字和人不同,笔墨横姿,锋芒毕露,一股横扫千军的之势迎面袭来。

  “九殿下写得不错。”

  沈君曦夸了一句,她不是没看到书里的半露的横纹纸,猜想病秧子可能帮她也写了一份。

  问题在于,她的字病秧子见过吗?

  万一拿出去给周学府看了,被认出来,她丢不起那人!

  所以,沈君曦接过书,随手丢在桌面上,指着敞开的窗户,抬头朝着周学府解释道,

  “忽然想起,昨日起风,学生窗户没关,作业可能被风吹走了。”

  周学府脸色微变,悲呛垂眸,本觉得沈君曦前日表现大改往日,是个可造之材,没想到这就恢复了纨绔的性子!

  但凡这些有权有势公子哥有半分心思在学业上,就算是自己不会写,请才士也能给他敷衍出一篇来!

  一时间气怒交加,只叹北唐不幸!

  皇孙贵族皆为不肯学的废物!

  外面的人刚笑出声,就听沈君曦继续说道,

  “不过学生还记得内容,老师可允学生背述?”

  周学府不可置信抬眸,他站起身,扫了眼门外发笑的人,朝着沈君曦冷声道,

  “无论做成什么样子,只要能背出来便算你做了,背来听听。”

  意思是,就算沈君曦做得不好,随便呼弄下,他也就放了。

  如果说世袭镇国侯都能老老实实做作业,外面的人有什么资格连写都不写?

  沈君曦看到还李淼以及冯玉几人还在从外往内瞟,心觉好笑,循循道,

  “古寺尘寰外,寻来暮霭间。

  两行笼画烛,一路访秋山。

  松竹穿三径,芙蓉认几弯。

  光摇红叶冷,人比白云闲。

  绛蜡辉金碧,青螺隐髻鬟。

  焰寒沈不磴,境静绕禅关。

  讯擬僧寮问,峦真梵宇环。

  良宵游兴惬,拄杖许登攀。”

  其实听完后周学府是震惊的,若是寒门学子能写出来,他没什么意外,但换成沈君曦,真的就不得了。

  周学府向来惜才,但是无权无势的普通学子便是才华横,最好的结果不过是成为公子谋臣,能跨阶级吗?

  能改变日渐衰落的北唐大局吗?

  不能!

  也没有机会能!

  但一位手握滔天权势再拥有超乎常人才华的人…弱冠后必能搅动京中风云,甚至在改变朝堂!

  “学生才疏学浅,曾去过云雾山,以风光景色而作,全无蕴含。”

  沈君曦说得谦虚但人已经坐下来了。

  硬是让门外的冯玉等人听的目瞪口呆。

  大家一起喝酒纨绔,结果你是学霸?

  沈君曦的娘亲从不认为女子无才便是德,哥哥要学的,她一样要学。

  所以沈君曦虽然谈不上才华横溢,但也不至于半晌想不出韵赋来。

  “的确差了些,但对得上,尚且过关。”周学府心喜面不惊的评价一句,见沈君曦这就坐下了,蹙眉道,

  “往后你坐到前面来。”

  他想着沈君曦年纪还不大,想放在跟前悉心教导。

  这下沈君曦不乐意了,坐在讲台前面她还怎么补觉?

  这不行,绝对不行!

  就算是蒋公明来了,她困了也得睡!

  “咳,咳。”

  沈君曦咳了两声,并未起身,委婉回道,

  “冬日干燥,学生近日呼吸不畅,坐在窗前才舒服。”

  见沈君曦这般不争气,周学府横了她一眼,心中更觉“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沈君曦原是进的东林武馆,但皇上体恤沈家再无其余后人,特将其送进万松书院。

  他有幸得此学生,为其师,就不该错了机会,为北唐教出肱骨贤臣的机会…

  *.................

  午后,安静的讲堂内,学习们个个都好似霜打的茄子,提不起精神的在作赋。

  难度又加大了!!

  这次是定的是八字的五言八韵赋诗!

  这一次有周学府厉言在先,还有书童在一旁看着,张枫林等人都老老实实在想了。

  【小侯爷曾去过云雾山?】

  沈君曦刚睡了一个安稳觉,睁开眼,桌面上忽然多了一张字条。

  萧宸的字。

  沈君曦转身望着他,鸦羽般的长眉轻挑,在纸上走笔,落下一个:“是。”

  【云雾山在榕国境内,母妃时常提那里晚日枫林很美,不知道是怎样场景。】

  萧宸再次将字条递到沈君曦桌上,他与沈君曦只隔着狭窄的过道,因此递得很方便。

  沈君曦看到字条,不知道萧宸是什么意思,写下一句,转身给他。

  【万里苍穹,青山远黛,斜阳入画,姹紫嫣红。】

  君曦的字如同她的性子般潇洒自由,皇宫对于萧宸亦是囚笼,他与旁的皇子格格不入,又在榕国没有母族,极少有机会出宫,见过的景色少之又少。

  萧宸望着纸上的描画竟难以想象该是怎样的场景。

  这一会儿距离下午放课时间还早,沈君曦却站起身,活动了下久坐的肩骨,

  “走了,回梅苑。”

  她素来是嚣张的。

  萧宸与其余学子都只能坐着仰望着她的不可一世的背影。

  她是飞鸟,而他是囚兽。

  萧宸竟也跟着起身,他将桌下的几根细针丢洒在冯玉桌上,脸上没有过多表情但眼神里透着的冰冷却让冯玉心惊,

  “若再有下次,本殿必会让你清偿。”

  说罢,就跟着沈君曦走了。

  气的冯玉当场掀了桌子,

  “妈的!他算个什么狗东西,敢威胁老子!老子弄死他!”

  李淼冷笑,语气风凉道,

  “人家巴结上镇国侯,了不得了,你拿什么弄?!据说昨夜他也是从藏娇楼回来的,坐的还是沈君曦的马车,晚上不知有多风流!”

  其余人在这时候都不敢开口。

  张枫林书头都没抬,不急不缓开口劝道,

  “让你们最近不要多事,先让他得意几天吧,待太子归来,他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

  冯玉这才忍怒坐回位置上,此刻更烦透了这根本就做不出的作业!

  …………

  沈君曦带着萧宸回梅苑门口,正巧遇到了在他院外鬼鬼祟祟巡逻的新都尉。

  她丹田提气,足不沾地,冷不丁落在男人身后,

  “呦,你这是在小爷院外找什么宝贝?”

  男人立刻跪下,毕恭毕敬道,

  “小人秦霜,拜见小侯爷!”

  听沈君曦淡嗯一声,秦霜继续说道,

  “这几日多次有黑衣人闯入学院,那人武艺高超,属下担心小侯爷安危,便常来巡查一二。”

  “是吗?那秦都尉可得好好查查,小爷这梅苑,往后赐你随意进出。”

  沈君曦眸底划过暗色,朝着秦霜玩味说道。

  秦霜不知道沈君曦的用意,从她脸上也看不出喜怒,不敢起身,拱手道,

  “私闯小侯爷宅院,属下万万不敢。”

  沈君曦让秦霜起来,无所谓笑道,

  “无妨,小爷知道你是柳大人的人,当与小爷一条心。”

  秦霜这才相信沈君曦的说的是真的,恭敬回道,

  “多谢小侯爷赏识,属下与柳大人必竭尽全力守卫侯爷安全。”

  虽然不知道刺客一事真假,但沈君曦琢磨着自己昨晚又给柳明庭发了火。

  这会儿得给个甜枣,不是还指望他带自己去皇陵吗?

  昨晚对他该收着些脾气的。

  皇陵比沈君曦想象中还要复杂,不仅有神武军,更有禁军把控。

  凌墨虽然官升两阶,成了神武军副统领,但依旧只能在前殿巡逻,后殿宫妃一时半会接触不到。

  而且还忙得焦头烂额,每日都要记录进出人员呈报礼部,不比在书院清闲。

  秦霜走后,萧宸站在原地面露犹豫地望着沈君曦。

  沈君曦上下打量他一眼,以为他听到刺客想到昨晚的事,说道,

  “昨晚的事,小爷还没腾出手去查,待查出来,不会让你和箬竹平白受了委屈。”

  萧宸望着沈君曦,也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勇气,胆大的拉住她的衣袖往屋内走。

  ……

  一炷香后。

  梅苑内室,沈君曦把玩着手中墨玉军令,抬眸问向萧宸,

  “你觉得他向你讨要长佑军令真的是为率兵回去搭救你舅舅麟王?”

  萧宸目露犹豫,

  “那人说,只要舅舅一日活着,父皇就不会轻动母妃,但想要母妃从皇陵里出来,恢复荣宠,需要将长佑军令交给他。”

  “没凭没据的,傻子才信。”

  沈君曦冷哼一声,将刻有“长佑”的两字的墨玉塞进萧宸手里,为自己倒了杯茶后,挑眉问道,

  “你没告诉他在你手上吧?”

  见萧宸摇头,沈君曦松了口气,叹道,

  “看来你也不是完全笨。”

  “萧宸只相信小侯爷,但他说父皇不会轻易对母妃下手该是真的。”

  萧宸回想起在那日,他父皇分明怒极,恨极,眼中杀意沸腾却仅是将母妃关入皇陵而不是宗正院就有些蹊跷。

  毒杀皇后可是死罪。

  沈君曦抿了口茶,沉思片刻,说道,

  “长佑军令该是秘密,宸妃不会对你父皇轻言,所以你还有个选择,将他给你父皇,换你重回宫中。”

  萧宸却跪了下来,再次呈现军令,语气坚定道,

  “也可以交给小侯爷以解关外沈家军燃眉之急。”

  沈君曦的手颤了下,恍然对上他的眼睛。

  萧宸低下了头,继续道,

  “萧宸虽然久居深宫,但关外战事也从母妃口中了解一二,母妃封地不在麦城,可距离麦城不算远,有长佑军开道,老将军此战该是如虎添翼。”

  “虽然未经通报私自调兵去其余国家的土地是死罪,有极大可能会遭不知情的将领反对,但小侯爷手持免死金牌,见金牌犹如御驾亲临,无人敢不从。”

  “此战若成,功大于过。此战不成,最后也只会算榕国与北唐联手一计,无伤大局。”

  听他分析透彻,沈君曦在心里暗道她竟然看走眼了。

  这病秧子有勇有谋,是真敢造啊。

  沈君曦站起身,摩挲着手中瓷杯踱步道,

  “可是你没有想过,三十万大军未经榕国君主首肯,堂而皇之地踏足你母妃封地,这一举将为你母妃养兵的舅舅置身于何地?将长佑军置身于何地?”

  古往今来,将士必须听令调动不假,但对榕国皇帝而言就是自家的兵叛变了,在他不知道的情况下,对外人敞开大门,犯的是叛国大罪,万一株连九族,便是血流成河。

  长佑军的性命,何尝不是性命?

  萧宸养兵多年的舅舅岂能无罪?

  因此沈君曦继续道,

  “你大舅太子之位尚未被废,麟王说是政变但全无谋反逼宫消息传出,此事还得从长计议。”

  萧宸明白了沈君曦考量,他望着沈君曦眉眼,懂了她深藏的良善竟是笑了,

  “世间从无两全之法,至于榕国是否问责,小侯爷不是说过能够帮母妃假死逃离皇陵吗?真要寻责,萧宸愿作为质子,前往榕国请罪,一切都是萧宸一人所为,要死,萧宸一人就足够。”

  少年的清灵俊秀的眉眼明朗,像是温暖的春风,吹拂过了大地。

  虽是跪在那里却透着一股孤身万敌不后退,生生死死都不回头的倔强。

  “为什么?”

  沈君曦不明白,明明她已经答应萧宸救他母妃不是吗?

  还有求着去死的?

  萧宸的眼中印着她的脸,认真回答道,

  “为了小侯爷不皱眉,小侯爷大恩,萧宸无以为报,待见到母妃,此生了无心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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