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包树上的女人 五 再抱你一次

小说:面包树上的女人 作者:张小娴 更新时间:2024-08-18 06:08:13 源网站:顶点小说
  我又回到我的家里,偶然从收音机听到林方文的歌,总是禁不住流泪,他象歌那样,好象已经跟我没有任何关系。我开始很害怕孤单,天天下班后便跟迪之和光蕙一起,浪掷时光,困了才回家,倒在床上,片刻便睡着,无暇再想些什么,明天醒来,又浑浑噩噩过一天。

  可是,迪之首先不能再陪我,她认识了新男朋友。

  “他有六尺一寸高,肩宽二十寸,扩胸有五十寸!”她兴高采烈地告诉我们。

  “他是香港先生?满身涂满油那种怪物?”我问她。

  “当然不是,他做生意的。我跟朋友去参加留美同学会聚会认识他的,他是同学会主席。”

  老实说,我对那些留美、留英、留加同学会没有什么好感,大家不过找个藉口认识异性而已。

  “他是做什么生意的?”光蕙问她。

  “他卖石油的。”迪之说。

  “石油?”我吃了一惊,“他是沙地阿拉伯人?”

  “胡说,他是石油代理商,是家族生意。他替他妈妈工作。他运动很出色,网球、滑水、潜水、射击、烧枪都会。”

  “他条件这么好,为什么没有女朋友?”我问迪之。

  “他要求高嘛,听说他以前有很多女朋友,都绑不住他。”

  “你小心他是花花公子。”光蕙说。

  “他比我大十年,他跟我说,很累了,很想结婚。”

  “那你岂不是会嫁入豪门?”我取笑她。

  迪之笑得花枝乱坠,然后认真地说:“我也想结婚,我跟你们不同,我爱过好几个男人,已经很累,实在厌倦了在除夕晚上还要到处去找男人,我又没有事业心,最幸福是有一个男人照顾我。”

  “我们来一个协定。”我说,“三个人之中,最先出嫁的一个,要赔偿给另外两个。”

  “为什么要赔偿?”迪之问我,仿佛她会最早嫁出去似的。

  “剩下的两个,那么孤单可怜,当然要得到补偿,至少每人要得到五千元。”我说。

  “我赞成。”光蕙说。

  “好吧!”迪之说。

  迪之也许做梦都没有想过,她会找到一个条件那么好的男人。

  一个黄昏,我接到迪之的电话,她甜腻腻地告诉我一个新的电话号码:“以后你拨这个电话可以找到我,这里是田宏的家。”

  “你那么快跟他一起住?”

  “是他把钥匙给我的。我在等他下班,原来等一个男人下班的感觉是那么幸福的。你也赶快找个男人。”

  我在流泪,没有男人的女人,原来那么悲凉。迪之并不是有意伤害我,她从来不会理会别人的感受。

  迪之挂了线,我拨电话给光蕙,她在电话那边说:“今天不行呀!孙维栋生日,我好歹要陪他,你来不来?”

  如果我去,孙维栋一定痛恨我,有时候,我真是佩服他,明知道一个女人已经不爱自己,仍然愿意纠缠下去。

  离开办公室,天已经黑,我突然有一种在街上胡乱找一个男人上床的冲动,反正林方文已经不爱这个身体。

  “程韵。”一个男人叫我。

  “很久没有见面了。”是徐起飞。

  “为什么会在这里碰到你?”

  “我约了朋友在附近。”

  我不自觉地流露失望的神情,我一定是太寂寞了。

  “你等一下。”他说,“我很快回来。”

  我看见他跑进附近一间酒店,片刻,又跑出来。

  “一起吃饭好吗?”他问我。

  “跟你的朋友?”

  “不。我把他打发了。”

  “那怎么好意思?”

  “不要紧,是老同学,又不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

  我突然觉得有一种安全感,是前所未有的,有一个男人,在我最孤单的时候出现。

  我们一起吃法国菜,我叫了一瓶红酒,我从来没有喝过红酒,只是想醉。那一夜,距离跟徐起飞第一次吃饭,已经一年多,我从来没有认真看清楚他的脸,他的脸原来也很好看,眼睛里好象有很多故事。

  “小绵快要生孩子了。”他告诉我。

  “是吗?”

  “你们没有联络?”

  “我们的生活圈子不同。”

  我喝了半瓶红酒,故意放任,在餐厅外拉着徐起飞说:“我不要回家,你陪我好不好?”

  “你要去哪里?”

  “去爱情失落的地方。”

  他把车子驶到海滩。

  “为什么要来这里?”我问他。

  “等待日出。”他说。

  “我不要看日出!”我撒野。

  他拉着我,“别这样。”

  我很想得到一个男人的安慰,用眼神迷惑他,我们在车上接吻。他握着我的手,我在他的怀里睡了,醒来,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他仍然坐在司机位上。

  “你不唤醒我?”

  “你喝醉了。”

  “你要不要吃点东西?”他问我。

  我点头。

  我们在海滩的小食亭吃早点,我心乱如麻,一段爱情刚失落,另一段爱情又升起。

  他送我回家。

  “你睡一会吧。”他说。

  “那你呢?”

  “我要上班,今天我当值。”

  “你不早说?精神不够,医坏了人怎么办?”

  “我坐牢,你来探我。”他笑说。

  我迫不及待把这件事告诉迪之。

  “好呀,女人要恋爱才有光采。我一直不敢告诉你,林放好象已经跟乐姬住在一块了。”

  我虽然早就料到,但心里还是很难受,他说他没有跟乐姬上过床,后来却跟她住在一起。

  晚上,我接到徐起飞的电话。

  “我想见你。”我跟他说。

  “不行,我现在当值。你可以来医院吗?”

  我到了医院,他刚刚替一个病人做完手术。

  “我们出去散步。”他说。

  “你走得开吗?”

  “你也是病人。”他牵着我的手。

  徐起飞给我前所未有的安全感,让我好想去依赖,而不会害怕到头来他会象林方文那样,逃避我的依赖。

  我问他:“你不想知道我从前的事?”

  “不想知道。”他说,“每个人都有过去。”

  他的传呼机响起,他要赶去手术室。

  “你可以在医生当值室等我。”他说。

  我在医生当值室等他,突然有一种幸福,那是一个女人等待自己的男人下班的幸福。他回来了,样子疲倦,脸上有鲜血。

  “你脸上有血。”

  “是病人的血,经常是这样的。”他说,“我可以下班了,我送你回家。”

  “不。你已经两天没有睡。”

  “我不累呀。”

  他坚持要送我回家,他很困,不住打瞌睡,车子在路上s形行走。他调低车窗,让风吹醒自己,又不断掴自己的脸。

  我难过得流泪,跟他说:“都是我不好。”

  他没说话,只是温柔地握着我的手。

  我突然觉得不应该辜负他,我不知道自己是否爱他,也许只是想找他做替身。

  我狠心地跟他说:“你还是不要再找我了。”

  “为什么?”他很不明白。

  “很多事情都没有原因的,你是医生,也该知道,很多病都是没有原因的。”

  “但我会尽力医好它。”

  “我无药可究。”我冲入大厦,头也不回,他一定很失望。

  我没有打电话给他,他也没有找我。

  三天之后,我到新加坡公干,在酒店房间里,思念的人,竟然不是林方文,而是他。

  一九八九年十月,我只身离开香港往新加坡公干六天回来了,走出接机大堂,一个人在远处向我挥手,是徐起飞。那一刻,我不想再失去他。我并不意外,在飞机上的三个小时里,我一直想,他可能会接我。如果注定他是我的,他会接我。

  他吻我的脸,说:“我很挂念你。”

  “你怎么知道我今天回来?”我装着很意外的样子。

  答案一如我所料,他打电话到我公司,公司里的同事说我去了新加坡,他于是打听我回来的日子和飞机班次。离开前,我没有要求同事替我守秘密,并且把航机编号贴在壁布板上。

  在车上,我们热吻,他身上散发着浓烈的消毒药水味道,是一种最有安全感的味道。

  “许多病,是没有原因的。”他对我说。

  “我不明白。”

  “所以,不用告诉我,你为什么改变主意。我也不打算告诉你,我为什么喜欢你。”他说。

  车子穿过海底隧道,又穿过香港仔隧道,向深湾驶去。

  “你要去什么地方?”我问他。

  “卡萨布兰卡。”他说。

  那是我和林方文共度两个除夕的地方。

  他见我犹豫,问我:“你不想去?”

  “不,不是的。”我也想看看那个地方。

  到了深湾俱乐部,原来卡萨布兰卡已经结束营业了。

  “真可惜,这是一个好地方。”他说。

  “是的。”我说,“这里曾经是一个好地方。”

  我以为是我和林方文完了,原来卡萨布兰卡也完了。一间餐厅也为我们的爱情憔悴落幕。

  “我们驾车到别的地方去。”他说。他扭开车上的收音机,电台刚好播放《明天》,跟我有明天的,已不是林方文。

  “这首歌很动听。”他说。

  “歌词是我从前的男朋友写的。”我不想再隐瞒他。

  他不作声。

  “你知道?”我问他。

  他微笑。

  “为什么不告诉我?”我问他,“为什么还要说这首歌动听?你用不着这么大方。”

  “我真心觉得这首歌动听。一个男人,能够为一个女人写一首这样的歌,一定很爱她。”

  “已经完了。他说每年除夕会写一首歌给我,这是其中一首,不会再有了。”

  “我不是才子,不能为你做这样的事。”他带着遗憾。

  “那你能为我做些什么?”

  “每年除夕为你做一个手术,免费的,好不好?”他一本正经地说。

  我给他逗得捧腹大笑。他一直知道我的过去,却不告诉我。

  “你一点也不妒忌?”我问他。

  “如果妒忌另外一个人,不是太没有自信心吗?”

  我看着他的侧脸,那一刻,我爱上他。

  他握着我的手问我:“今年除夕,你会不会和我一起度过。”

  “刚刚过去的除夕,我们不是在医院走廊一起度过了一分钟吗?”

  我们集团旗下一个商场打算在圣诞节跟电台合作举办一个大型音乐会,十一月初的一个周末,我跑上电台跟外事部的负责人洽谈,在大堂碰到林方文,那是分手后,我第一次跟他碰面。

  “你好吗?”他跟我说。

  “很久没有听到你的歌了。”我说。

  “近来没有什么好作品,不听也罢。你来电台干什么?”

  “我们赞助一个音乐会。”

  “哦。”

  接着,是一阵沉默。

  “我走了。”我要比他先开口说分手。

  “你离家的那一天,我在路上拾到一只纸飞机。”他说。

  我心头很酸,回敬他一句:“乐姬近来好吗?”

  他沉默。我潇洒地离开,心里却伤痛,为什么我没有告诉他,我已经有男朋友,是不是我还舍不得他?

  我约了徐起飞吃午饭,他完全看不出我有异样。他提议看电影,我却不想去。

  “我带你去一个地方。”他说。

  “我什么地方都不想去,我很累。”

  “你会喜欢的。”他拉着我走。

  他驾车到沙滩。

  沙滩上,有两群男子正在打沙滩排球。徐起飞跟他们挥手。

  “你认识他们?”

  “我们以前一起打排球的。他们每个星期都在这里。”他说。

  “我和我女朋友一起加入。”他跟他们说。

  我已经很久没有试过在阳光普照的下午打排球,许多快乐仿佛又回来了。我在沙滩上兴高采烈地打滚,满身都是沙,心不再酸,是徐起飞把阳光带给我。

  跟迪之和光蕙一起吃晚饭,迪之说:“我发现了一种新的乳罩很好的,穿上以后,胸部很挺很大。你们一定要买。”

  “你已经跟石油王子上床了!你说过女人突然想到买新乳罩,便是已经跟男朋友上床。”我取笑她。

  她淫笑:“这还用说?我们早就上床了。你跟徐起飞上床没有?”

  “我不回答你这个问题。”

  “等于默认。医生上床会不会象做手术那样严肃?”

  “你问小绵。”我说。

  “小绵生了孩子,是个男的。那天,我在街上碰到他们一家三口。小绵整个人都走样了,至少胖了三十磅,脸上长满红疹,腰肢很粗,肚子很大,好象还有一个孩子未出世。”迪之说。

  “你说得很恐怖。”我说。

  “这不算最糟糕,最糟糕是孩子长得一点不象她,象极了大蚂蚁。”

  “小绵是我们之中最早结婚生子的。”我说,“时间过得真快。”

  “下一个可能是我,嘻嘻。”迪之甜丝丝地说。

  光蕙突然伏在桌上痛哭起来,把我们吓了一跳。

  “光蕙,你哭什么?”我问她。

  “我到现在还是处女?”她呜咽。

  我和迪之对望,不知道应该同情她,还是取笑她。

  “我也希望自己是处女。”迪之说,“跟田宏上床的时候,我一直很懊悔,为什么我不是处女?当你爱一个男人,你会想把最好的东西留给他。可是,我现在无法做得到,但你还可以。”

  跟徐起飞一起,我从来没有后悔我已经不是处女,也不后悔把最好的东西给了林方文,是不是我还是爱林方文多一点?

  一九八九年的除夕,徐起飞要在医院当值,他约定我一月一日晚上吃饭庆祝新年。除夕,我跟着光蕙和孙维栋在兰桂坊一间法国餐厅吃晚饭。

  孙维栋最近做了一件他自己很引以为荣的事。他看见经常在他诊所附近行乞的老乞丐满口坏牙,他把他请上医务所,替他换了一口新的牙齿。

  “你根本用不着这样善心,很多乞丐其实很富有。”光蕙责备他。

  他不以为然说:“他很感激我。”

  孙维栋总是不明白,女人要是喜欢你,即使你是一个十恶不赦的坏蛋,她还是喜欢你。如果她不喜欢你,你是善长仁翁也毫无意义。

  孙维栋去洗手间时,我跟光蕙说:

  “你不喜欢他,为什么要拖拖拉拉,已经一年多了。”

  “是的,我闷得想吐,但甩了他,象今天这种节日,由谁来陪我?”

  “真的没有别的追求者?”

  “有一个男同事追求我。他人不错,很勤奋,很有上进心,也很细心。”

  “那为什么不考虑一下?”

  “他跟家人住在屯门。”

  “那有什么问题?”

  “即是他的家境不好,他的入息比我低。”

  “你说他很有上进心。”

  “我不想作长线投资。我把青春投资在他身上,他成功了,也许会爱上另一个女人。他失败了,我一无所有。我已经不想跟一个男人在街上等巴士,我不会嫁到屯门去。”

  我突然很挂念徐起飞,即使他不是医生,我也不介意。我别了光蕙和孙维栋这双怨侣,在午夜十二时前赶到医院。徐起飞正在当值室内。

  “新年快乐!”我倒在他怀里。

  “新年快乐!”他抱着我说,“我正在想你。”

  “我也在想你。”我温柔地跟他说。

  “你不是跟光蕙和孙维栋一起的吗?”

  “我希望你是我在九十年代第一个见的人。”

  “是的。一九九零年了。”他吻我。

  他的传呼机响起。

  “护士传呼我,我出去看看。”

  我独个儿留在医生当值室,那里有一台收音机。八八年除夕,林方文把歌送上电台,八九年除夕还会不会那样做?我扭开收音机,追踪了几个台,找到和去年相同的一个节目,主持节目的,仍旧是去年那位女唱片骑师,播的是一首老歌,不是《明天》,也没有新歌,我很失望。徐起飞突然走进来。

  “你想听收音机?”他问我。他的眼神告诉我,他看穿了我。

  “不听了。”我说。

  “我有一份礼物送给你。”

  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小的红色绒盒子给我。

  绒盒子里面放着一枚白金钻石指环。

  “这是新年礼物,不是用来求婚的,放心。我替你套上去。”

  他把指环套在我左手的无名指上,宽紧合度。

  “你怎么知道我手指的阔度?”

  “我们两个人第一次约会的时候,你在车上睡着了,你记不记得?”

  “记得。”

  “我偷偷用放在车上的一条绳子在你左手的无名指上绕了一圈,就知道你手指的圆周了。那一天,我已经决定买一枚指环给你。”

  “为什么是那一天?”

  “不知道。自从在教堂见过你以后,便想跟你一起,可惜太迟了,那时你已经有男朋友。后来,你又变成单身,老实说,知道你跟男友分手,我很开心。”

  对于徐起飞,我是无话可说。

  迪之的除夕过得并不愉快。田宏与母亲、姐姐、继父以及姨母一家人习惯每年除夕在希尔顿参加舞会。迪之为了那个舞会,心情很紧张,她是头一次跟田宏的家人见面。一月一日下午,我收到她的电话,她在电话里表现得很消沉。

  “是不是他母亲不喜欢你?”

  “她不断在我面前称赞别的女人,都是千金小姐、律师、医生、建筑师之类,说她们喜欢田宏,我很尴尬。在他的家人面前,我连一点自尊也没有,好象我配不起他。”

  “田宏怎样说?”

  “他说最重要是他喜欢我。”

  “那你可以放心了。”

  “我从来没有象昨天晚上那么自卑。”

  为了安慰迪之,我答应请她喝下午茶。

  我约了迪之在咖啡室见面,迪之迟到,我碰到林方文的母亲,她走进咖啡室买蛋糕,刚好也看见我,亲切地跟我打招呼。

  “程韵。”

  “伯母。”

  “很久没有见面了,你近来好吗?林方文怎样?”她坐在我面前。

  “我们分开了。”我有点尴尬。

  她的表情很意外,问我:“为什么分开?”

  我不想说林方文的坏话,她也没有追问我。

  “我不了解年青人的爱情。”她叹息。

  光蕙也来喝下午茶,她终于甩掉了孙维栋,她找到一个新的男朋友,那个人叫何明翰,是光蕙上司的朋友,是几间地产代理公司的老板,非常富有。他比光蕙年长二十年,已婚。

  “他疼我疼得不得了,我喜欢什么,他都给我。”光蕙春风满脸,她手上的钻石指环比我那一枚大得多。

  “但他是有妇之夫。”我说。

  “我和他一起很快乐。”

  “你这样不等于做了他的情妇吗?”迪之跟她说。

  “情妇是很浪漫的身分。”光蕙说。

  “我才不要做第三者,我要做正印。”迪之说。

  “何明翰跟卫安不同,他很有情义。”光蕙揶揄她。

  迪之冷笑:“他是不是跟你说,他跟那个女人已经没有感情,只有责任?他是不是说,你是他一生中最爱的女人?”

  光蕙哑口无言。

  “男人都是一样的。”迪之说,“他无论如何也不会离开那个女人。”

  “我不需要他离开她。”光蕙倔强地说。

  “也许有一天他会离开你。”我说。

  “总比跟孙维栋一起好,这个世界,好男人太少了,我没有你们两个那么幸运,找到条件好的单身男人。”光蕙苦笑。

  迪之听到光蕙自怜,也内疚起来,“我也不见得好,我要跟一个封建家庭对抗。”

  “可能是我有问题吧,我迷恋有缺憾的爱情。我现在才发觉林放从前写给你的《明天》写得真好。”光蕙哼着歌:

  “告诉我,

  我和你是不是会有明天?

  时间尽头,会不会有你的思念……”

  迪之极力讨好田宏的母亲,圣诞节还没有到,她已经在想该送什么礼物给她。我倒想送一件毛衣给徐起飞。那天,我们一起逛百货公司。

  “你爱徐起飞吗?”迪之问我。

  “为什么这样问我?”

  “我觉得你好象仍是爱林方文多一点。”

  “为什么这样说?”

  “只是一种感觉。”她说,“你忘了我们的月经是同一天来的吗?我和你有心灵感应。”

  “我现在爱徐起飞。他对我很好。”

  “你最大的弱点便是爱才。”迪之说。她突然推了我一下,说:“你看看是谁?”

  我看到乐姬,她一个人正在选购男装内裤,手上拿着一条黑色比坚尼内裤。

  “林方文爱穿这么性感的内裤的吗?”迪之问我。

  “也许他改变了品味。”我说。

  “我们走吧。”我说。

  太迟了,乐姬看到我和迪之,并且主动走到我们跟前。

  迪之跟她说;“你真开放,替男人买内裤,不是每一个女人都做得到的。”

  乐姬不甘示弱,说:“有什么稀奇,你不是没有看过男人穿内裤吧!”

  “林方文好象不喜欢穿黑色的。”我说。

  “不是买给他的。”乐姬潇潇洒洒地说:“我跟他分手了,我真不明白,你如何忍受他。”

  我以为我一直努力忘记林方文,可是听到他和乐姬分手,我竟然有一个很坏的想法,他会不会回到我身边?

  回到家里,走进睡房,我竟然听到艾尔加的《爱情万岁》,林方文送给我的瓷象老人音乐盒开动了,没可能的。

  “可能是刚才替你收拾房间时候不慎碰到了开关。”母亲说。

  为什么那样巧合?瓷象老人悠远地拉奏一百年前的盟誓,每一个音符都教人伤痛。

  电话也在那个时候响起。

  “喂--”我战战兢兢拿起电话筒。

  “是我。”是徐起飞。

  “我有一个好消息告诉你,今年除夕我不用当值,可以陪你,你喜欢到什么地方吃饭?”

  “去哪里都可以。”我的心很乱。

  “去兰桂坊好不好?”

  “好的。”

  “起飞--”

  “什么事?”

  我突然不知道该跟他说些什么话,我也许想知道我爱他有多深。

  “什么事?”

  “我们一起度除夕。”我告诉自己,忘了林方文吧,回去他身边,只会换来多一次痛苦,而且他也许已经不爱我了,而徐起飞是我实实在在掌握得到的男人。

  我戴着徐起飞去年除夕送给我的钻石指环,跟他在兰桂坊一间法国餐厅吃除夕晚餐,看到我戴着指环,他很快乐。

  我在烛光下凝望徐起飞,他的脸很好看,甚至比林方文好看,他的脸上没有辜负。我应该是爱他的。

  “为什么这样看我?”

  “没什么。”我说,“我有一份礼物送给你。”

  我把一件灰色套头的开司米毛衣送给他。

  “冬天的时候,可以穿在西装里面。”我说。

  他很喜欢,坚持要立即穿在身上。

  “可惜我打毛衣的技术很差劲,我该打一件毛衣给你。”我有点儿惭愧。

  “挑选一件毛衣也很费心思的。女人不应该把青春花在打毛衣之上,我也有一份礼物送给你。”

  他从口袋里拿出一盒礼物给我,我打开盒子,里面有一只女装皮带腕表,很精致。

  “你用不着送这么昂贵的礼物给我。”

  “你戴上这只腕表会很好看,来,我替你戴上它。还有一小时便是一九九一年了。每年除夕晚上,我们一起看时间,好吗?”

  我点头。

  离开餐厅时是十一时四十分,街上挤满了人,我们到酒吧喝酒。

  我钻进人群里去找洗手间,有一个人叫我,我回头,原来是林方文,没想到我竟然在除夕夜碰到他。

  “你跟谁一起?”他问我。

  “男朋友。”

  那是我第一次向他提及男朋友。

  他看来有点无奈。

  “对不起,我要上洗手间。”我冷冷地跟他说。他用身体顶住人群,留一条小路让我通过。

  “谢谢你。”我说。

  在洗手间里,我在镜前端详自己,想起林方文背叛我的岁月,需要很久很久,那个伤口才不再痛,我若爱惜自己,便不要软弱。我深深呼吸了一口气,离开洗手间,他站在洗手间门外等我,象一个沮丧失意的孩子。

  “再见。”我跟他说。

  酒吧里有人高声宣布还有一分钟便是一九九一年,人越来越多,一个外籍女人差点把我推倒。

  林方文连忙拉着我的手。

  酒吧里人声鼎沸,大家准备迎接新年。

  “和我一起度过这一刻好吗?”他紧紧握住我的手。

  “我们曾经这样的,只是你不珍惜。”

  “我很挂念你。”他抱着我。

  我推开他,骂他:“乐姬走了,你太寂寞,是不是?”

  我挤进人群里,心酸得任由人群推撞,突然有一只温暖的手拉着我,是徐起飞。“你到哪里去了?我四处找你。”他焦急地说。

  酒吧内有人倒数一九九零年的最后五秒。

  “我差点以为我们会错过这一刻。”徐起飞拥抱着我。

  一九九一年来临了,人群欢呼,我喝了一口香槟,象水果那样甜,但调和不了心里的酸。

  “新年快乐!”我跟徐起飞说。

  我回头,没有看见林方文。

  新年过后第一天上班,我的上司问我,是否愿意经常往返大陆做商品推广的工作,如果我愿意的话,他会提升我做推广经理,薪水也大幅提高,还有出差的津贴。他给我三天时间考虑,我答应了他。

  “你有没有考虑过徐起飞?”迪之问我。

  “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我说。

  “但你一年之中有四个月不在香港,徐起飞怎么办?”

  “他的工作也很忙碌。”

  “你有没有跟他商量?”

  “他不会反对的。”

  “你不害怕失去他吗?他条件这样好,自然有很多诱惑。”

  “不会的,他那么爱我。”

  “你是否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在虐待自己,本来很幸福,却要把自己弄得很孤单。”迪之骂我。“爱情太不可靠了,只有事业才是一份耕耘一份收获的,我想有自己的事业。”

  “如果你真是这样想就好了。”

  徐起飞是最后一个知道这件事的,我一直不知道怎样跟他说。那天吃饭,他很开怀,他那阵子收到一位女病人很多封情信,我们常常拿那些情信开玩笑。

  “我还没有收过你写的情信呢。”我跟他说。

  “我写得不好,怕你取笑我。”

  “好歹也写一封嘛,我很想收到男孩子的情信。”

  “这比起做一个大手术难度更高。”他笑着说。

  “我有一件事情跟你说。”

  “什么事?”他问我。

  “以后我要经常到北京工作,一个月大概在那边停留十至十二天。”

  他的笑脸突然僵住了。

  整顿晚饭,他没有再跟我说话,他心里一定恼我事前没有跟他商量便选择了以后相处的方式。

  在车上,他一直没有望我,他从来没有试过那么冷漠。他把车泊好,准备送我上去。在停车场,他终于忍不住开口问我:

  “你有没有考虑过我?”

  “这是一个好机会,你也知道,国内发展的潜力很大。”

  “我不想听这些!”他发怒。

  他头一次对我那么凶。

  “你在逃避我!”他说。

  “你胡说。”我反驳:“你太自私,你希望我留在你身边,你不想我有自己的事业。”

  “你知道我不是的。”

  “我不想有一天,当我的男人离开我,我便一无所有。”我呜咽。

  “你知道我不会的。”他认真地说。

  “谁又可以保证明天呢?”

  “你可不可以不去?”

  “我已经答应了别人。”

  “难道只有这份工作才有前途?”

  “我没有别的选择。下星期一我便要北上,对不起。”

  “也许我提出分手你也不会反对的。”他说。

  我站在那儿,没想到他会提出分手,我没有再看他的脸,掉头跑回家。我一个人跑进电梯里,放声大哭,我骗倒徐起飞,却骗不倒自己,是的,我在逃避林方文,我想离开这个地方,放逐自己,或者把自己关起来,让自己孤单、伤心、寂寞,我想虐待自己,我害怕我会辜负现在爱着我的男人,回到从前那个辜负我的男人身边,唯一的方法,便是逃避。

  徐起飞一直没有露面。在我准备出门的那天早上,他出现了。

  “我来送你上机。”他温柔地说。

  他替我拿行李,走在前面,我看着他的背影,那么坚强,那么温柔,那么值得倚靠,我却逃避他,我凄酸地流泪。在车上,我俩默默无言,我不知道他是好歹做一个完美的结局,见我最后一面,送我一程,还是他决定回到我身边,也许他自己也拿不定主意。

  在机场,他替我办好登机手续。

  “你应该入闸了。”他跟我说。

  “你没有话要跟我说?”我突然有点舍不得。

  “你什么时候回来?”他问我。

  “下星期一晚。”

  “我来接你好吗?”他脸上绽露笑容。

  我微笑点头,投入他怀里,他把我抱得好紧,跟我说:“对不起,我令你伤心。”

  我在他怀里摇头,我怎能忍心告诉他,令我伤心的,也许不是他。

  原来有本事令人伤心的人,才是最幸福的,是两个人之间的强者。我和徐起飞都不是强者,林方文才是。

  在北京的工作比我想象中忙碌,原以为在那个地方我可以仔细想想我和两个男人的爱情,结果我连休息的时间都没有。在北京七天,我连故宫和天安门也没有去过。离开北京的早上,还要参加一个冗长的会议。

  黄昏,我匆忙赶回酒店收拾行装。走出电梯,徐起飞竟然站在我的房间门外。

  “你不是说会接我的吗?”

  “我现在不是来了吗?我来这里接你回去。”他说。

  出于感动,在飞机上,我跟徐起飞说:“我放弃这份工作好吗?那么我们便不用分开。”

  “这是你的事业,不要那么容易放弃,我不是一个自私的人。”

  “你太伟大。女人固然不必太伟大,但男人太伟大可能会失去一个女人。”我说。

  “如果结果是这样,我也无话可说。”他握着我的手,温热着我的心。

  回到香港的那天晚上,我接到林方文的电话:“你有空一起吃饭吗?”

  “有什么事可以在电话里说。”我冷冷地跟他说。

  “没什么。”

  我挂了线。我为自己能拒绝他而骄傲,曾几何时,他主宰了我的一切。

  留在香港的十多天,有一半时间跟徐起飞一起,因为他,我才有拒绝林方文的勇气。我很想告诉他,林方文找过我,希望他会妒忌,会阻止我,我怕我没有能力继续拒绝林方文。可是,我没有告诉他的勇气,把事情告诉徐起飞,他一定会从我脸上看到我的眷恋和迷惘,恼恨我仍然爱着林方文。

  离开香港赴北京工作的前一天晚上,徐起飞要当值,我一个人在家收拾行李,电话响起,我以为是徐起飞。

  “程韵,是我。”是林方文。

  “我就在附近,你可不可以出来见面?我保证不会有任何事情发生,我只是想找一个朋友倾诉。”

  他从来没有试过在我面前那么低声下气,我心软,答应出去跟他见面。

  他在我家附近的公园等我。

  “我来了,有什么话要跟我说?”

  他一直不说话。

  我按捺不住,问他:“你是不是打算继续沉默?如果你没有话要跟我说,我想回去。”

  “我只是想看看你。”他凝望着我。

  我硬起心肠问他:“那么你看够了没有?”

  “你变了。”他说。

  “是的,我已经不是那个躺在你胸膛上看月光的女子,也不是那个听到你的情歌会流泪的女子。”

  “你恨我?”他问我。

  “我无需隐瞒你。”

  他苦笑:“你现在快乐吗?”

  “很快乐。”我故意幸福地微笑。

  “那就好了,我不会再骚扰你。我只是担心你不快乐。”

  “你太自大了,没有你的日子,我也生活得很愉快。”

  “是的,你脸上写着幸福两个字。”

  “是吗?谢谢你。我要回去收拾行李,我明天要上北京。”

  他笑得很无奈。

  “再见。”我跟他说。

  “再见。”他说。

  我转身离开,离开他的视线。我刚才装着很幸福的样子,不过用来抵抗他的诱惑。他的觉悟来得太晚。

  我听到口琴的声音,应该是很远的,却沉重地压在我的心里,那首歌是我熟悉的,是林方文写给我的除夕之歌:

  “这一切的败笔,是因为你的怯懦,我的愚痴?

  千年的等待,难道只是为了等待一次缘尽,一次仳离?

  难道这年代,真是一个属于翅膀和水生根的年代?

  能漂的都漂远,能飞的都远逝。

  只有思念和忘怀,只有无奈和无奈--”

  我仍然是那个听到他的情歌会流泪的女子。

  我在北京和香港之间来回了很多次,林方文遵守诺言,没有再找我。对他来说,那天晚上求我跟他见面,已经很不容易,他从来不会求我。

  八月,迪之和光蕙结伴来北京探我,我们一起游故宫,那还是我头一次游故宫。

  “上次我们一起去旅行是两年多前的事了。”我说。

  “是啊!我觉得自己老了。”光蕙。

  “那是因为你跟一个年纪比你大二十年的男人恋爱的缘故。”迪之跟她说。

  “你和他怎样?”我问光蕙。

  “我来这里之前,刚刚和他吵架。”

  “为什么?”

  “为了他太太。”

  “我早就警告过你。”迪之说,“这是第三者的下场,不会有结果的。”

  “你呢?”我问迪之,“你的伯母政策有效吗?”

  “我来这里之前刚刚跟田宏吵架。我越来越忍受不了他,正确一点说,我是忍受不了做他的女人的压力,我很累。”

  “我也累,真是怀念没有男人的日子。”光蕙倚在我肩上说。

  “我也很累。”我说:“有一个男人对你好,也是一件很疲累的事。”

  在迪之和光蕙离开北京前的一天晚上,我们结伴去吃清真烤肉,庆祝迪之跳槽到一间新的唱片公司做公关经理。清真人的烤炉有一张六人饭桌那么大,我们一边靠牛肉,一边唱《明天会更好》,迪之提议和五加皮,我和光蕙只能奉陪一小杯。

  “我也有一个好消息告诉你们,我刚刚完成了一个铺位交易,价值一千二百万。”光蕙说。

  “哗,佣金不少呢,恭喜你!”我跟光蕙碰杯。

  “去他的男人!”迪之说:“我们不需要男人。”

  “是啊!我们不需倚靠男人,也有本事活得很好。”光蕙说。

  “我需要男人的。”我说,“我才不要跟你们两个人一生一世。”

  “你猜你会不会嫁给徐起飞?”迪之问我。

  “我也不知道。”

  “你别忘了我们三个人的协定,如果你最先出嫁,要赔偿我们每人五千元。”光蕙说。

  “也许是迪之先出嫁呢。”我说。

  迪之呷了一口五加皮,没理我们。

  饭后我们手拉手逛天安门。喝了五加皮,我的身体象发热一样,浑身滚烫。

  迪之醉昏昏,问我:“什么是一生一世?”

  我在思索一个最好的答案,迎面而来,是三个北京青年,打扮很前卫。跟三个青年走在一起的,如果我没有醉眼昏花,应该是林方文。在那个广阔的天地里,当我思索着一生一世的问题时,何以偏偏遇上他?

  “很久没有见面了。”林方文望着我说。

  林方文望着我,想说什么似的,我浑身发热,身体象被火燃烧一样,什么也听不到就昏过去。

  醒来的时候,我睡在酒店房间的床上,迪之和光蕙坐在床沿。

  “你喝醉了,刚才在天安门昏倒,是林方文把你抱回来的。”迪之告诉我。

  “他走了?”

  “走了,他一直抱着你回来,他抱着你的动作真好看,他是很适合抱着你的。”迪之躺在我身旁说。

  “他好象还很爱你。”光蕙也躺在我身旁。

  “迪之,你刚才不是问我什么是一生一世吗?”我问她。

  “是的。”

  “一生一世是不应该有背叛的。”

  “不。”光蕙说,“一生一世是那个人背叛了你,你仍然希望他回到你身边。”

  “我没有这个希望。”我说。

  “那忘了他吧!”迪之说,“才子不太可靠,还是医生比较脚踏实地。”

  “他为什么来北京?”我问迪之。

  “那三个北京青年是一支地下乐队,他跟他们是好朋友。”

  北京的冬天来得很早,十月已有寒意,十一月份已经要穿上大衣。十一月底,是我那一年度最后一次需要上北京工作,徐起飞送我到机场,临入闸前,他把一个纸袋交给我,纸袋里,有一盒重甸甸的东西。

  “是什么来的?”

  “你在飞机上拆开看看。”他神秘地说。

  在飞机上,我拆开盒子,原来是一件有开司米内呢的干湿褛,捧在手上,很温暖。徐起飞应该正在车上,想到我拆开礼物,会幸福地微笑,可是我没有,我毫不感动。我对自己的反应有点吃惊,从前他对我做每一件事,我也感动,可是,自从在天安门再碰见林方文之后,徐起飞已经不能感动我。我对他所做的事,开始无动于衷。

  那一次我从北京回来,他来接机,看见我没有穿上那件干湿褛,很失望。

  “那件干湿褛是不是不合身?”他问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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