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然正在社死。

  蛟龙鸾凤拉的帝辇很稳,林然得以坐得很稳,稳稳地抠手装死。

  兽车里不止她一个人,她对面还有一个人

  白底的大袖正裳烙着深青蓝的山水流纹,并不过分繁复,却也绝无轻佻锋芒,显出一种极沉肃端正的威仪,寒冽如雪的凤鸣剑安静伏在她腰侧,任何人都知道这柄许多年没出鞘过的神剑代表的早已不是单纯武力的锋锐,更是当今沧澜第一人的权柄与威严。

  而这位沉肃、端正、清冷、威严的剑阁掌座坐在车厢里,脊背自然挺直,肩膀开敞,微微垂着眼,淡漠而无表情地翻书

  ——翻她的五灵根废材少女逆袭开后宫小话本

  林然安静如鸡,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她已经不在人间了,她要扛着兽车一起飞到天上去,再见!她走啦!她要飞到一个没有人认识的地方去!!

  窗户唰被推开,簌簌寒风立刻吹进来,吹乱了林然一头呆毛

  林然惊恐看着一张熟悉的大脸怼了进来

  侯曼娥保持着与兽车同速的相对位移,恐怖的大脸从小小的窗户艰难怼进来,像只一口一个天真无辜小然然的奇行种。

  “林然。”侯奇行种发出鬼森森的声音:“我是谁?”

  林然:“……”

  林然很想说,她只是失忆,不是智障,她只是忘了以前的事,已经说过八百遍的名字不会忘掉的,不用每隔三分钟就来审她一次!!

  但她不敢

  怂林包蛋小声:“侯、侯曼娥。”

  侯曼娥听了,瞬间勃然大怒:“以前你不是这么叫我的!”

  林然:ovo

  侯曼娥恶龙咆哮:“再想!”

  林然被喷得狗血喷头,哆嗦着抹一把脸,瑟瑟惊恐:“…儿儿儿——”

  侯曼娥面目狰狞:“不是儿!是鹅!!”

  林然被震得耳朵嗡嗡,晕乎乎连忙小鸡啄米:“是鹅子!鹅子——”

  狂风暴雷瞬间化作春风细雨,侯曼娥重新露出灿烂的笑脸,爱怜摸摸她的狗头,柔情似水:“哎呀,我就知道,你个聪明的小呆瓜,就算傻掉了,也一定一教就会的,否则就把你脑壳抠出来,磨成聪明的形状再塞回去。”

  “……”林然抖如筛糠,眼里含着大大一泡泪水

  这个世界是怎么了,大家都有病病——还病病好严重的样子?

  不过病病与病病的程度还是不一样的,林然悄悄瞅了眼对面一直低头无表情看她小话本的楚如瑶,果断抓住看起来更正常一点的侯曼娥,小声说:“你们是怎么把我抢回来的,都和元景烁说了什么呀?”

  之前她一露面,侯曼娥抱着她差点把她勒死。

  元景烁当时的表情林然都无法形容。

  还是楚如瑶把她拉出来,上下打量她一会儿,问了她一句想不想回家,得到她肯定的答复后,就一言不发拉着侯曼娥与元景烁他们说话了。

  林然完全不知道她们在屋子里商量了什么,反正等楚如瑶出来的时候,就把她带走了

  元景烁居然也真放她走了

  不仅放她走了,还用蛟龙鸾凤的帝辇仪仗送她——虽然据说过段时间他还会来剑阁,放了又没完全放,但这也足够林然惊呆的,她还怕元景烁和楚如瑶打起来把另半边燕州府给炸了呢,结果不知道楚如瑶怎么说的,元景烁居然同意了。

  侯曼娥冷笑:“他同意个屁,他要是真同意,就不会这点破路程还派姓云的跟屁虫似的来盯着。”

  林然小声:“云州主是好人,你别骂云州主。”

  “我没骂他,云长清人不错。”侯曼娥摆摆手:“可惜他眼瞎,认的兄弟是个傻逼,我决定称他为傻逼之兄弟。”

  林然:“……”

  侯曼娥说完就略过这茬儿,目光往车厢里掠一下,掐住林然腮帮子,压低声音对她说:“你的楚师姐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傻白甜了,现在凶得一逼,你老实点,千万别惹她,她让你干啥你就干啥知道吗”

  林然被掐得泪眼汪汪,口齿不清说:“可她康窝小黄笨笨”

  “你又买小黄书!”侯曼娥勃然大怒:“你怎么这样,小小年纪的不学无术,尽看这些让人肾虚的东西,你还怎么积极健康成长,怎么成为未来沧澜界的栋梁?!”

  林然睁着天真明亮的大眼睛:“泥不康吗?”

  侯曼娥:“……”

  林然热情:“窝把窝最稀饭的废材流推荐给泥”

  “闭嘴。”侯曼娥若无其事把话题转回来:“她看就看吧,你多给她分享几本,最好赶紧让她有点人类的欲望,这样打人的时候说不定能多点人性了。”

  林然:ovo

  “砰。”

  后面传来合书的轻声

  林然和侯曼娥同时哆嗦了一下。

  “我走了,加油。”侯曼娥给她一个鼓励的眼神,松手扯下帘子撒丫子跑了。

  林然僵硬地转过头,楚如瑶已经把那本五灵根少女的话本合起来放到一边,拿起另一本四灵根少年的

  “说完了。”

  林然僵硬点下头,怯生生瞅着她

  楚如瑶抬起头,她的面目当然是极美的,如仙如幻,清冷高华,但远远比容貌更慑人的是她身上属于剑客冰霜的凛冽,那种久居高位的冷肃与威仪,让人几乎不敢在她面前多喘一口气。

  剑阁掌座的眼眸淡而深,让人把握不透她究竟在想什么

  她神色没有变化,用淡淡的语气:“你想知道什么,可以直接来问我。”

  ……林然心里默默咬手帕,那她也得敢呀。

  但楚如瑶连小黄书都不看了,定定望着她,像是在等她说话,林然也不敢再装死,小声问:“你和元景烁说了什么,他才愿意放我走啊。”

  “我没与他说什么。”楚如瑶说:“是你自己的功劳,我问你那句你想不想回家,你说想。”

  林然呆了呆:“就、就这样?”

  当然不只是这样。

  但楚如瑶望着她,只说:“你想回家,谁又真能舍得不让你回?”

  林然愣住。

  “元景烁桀骜不臣,我们都需要天下太平,所以他来压制十八州、再向两山十三门称臣,我需要用他,但我并不能真正压住他。”楚如瑶说:“所以如果你已经魂飞魄散,仅剩一具尸身,他必定发疯,一定不会允许我们带你回来。”

  “……”林然怀疑自己听错了:“啊?”

  “那时除了不死不休,不会有别的可能。”楚如瑶看她一眼,神色从容如常:“但你毕竟还活生生地站在这里,是鲜活独立的一个人,神志清醒,有自己的想法,我们总是要尊重你的意思,哪怕是强硬如元景烁,也只能选择隐忍与妥协。”

  楚如瑶看向她:“所以你明白了吗。”

  林然已经听傻了,呆呆看着她:“…明白什么?”

  “你要活得久一点。”楚如瑶淡淡说:“不然你死了,你的尸身都不知道会被谁抢走,被藏在什么地方,或者被用去做什么。”

  “……”

  林然:ovo

  【猫猫惊恐jpg】【猫猫尖叫jpg】【猫猫疯狂抗拒jpg】

  “……我一定老老实实活着。”林然用做梦一样的语气说:“我要活到天荒地老。”呜呜她要好好地活着,千万不能早死,否则闭眼都不能安心,都不知道尸体会被搞走做些什么奇奇怪怪的事情。

  楚如瑶望着她,唇角微不可察露出一点弧度,神色语气却冷淡如初:“最好如此。”

  林然被楚如瑶吓萎了,连小黄书都没兴趣看了,每天蔫巴巴窝在车厢里,抱住弱小的自己,警惕地东张西望,总觉得谁都有可能来垂涎她的尸体。

  仪仗浩浩荡荡回了万仞剑阁,远远能看见剑阁所有人出来迎接。

  他们齐齐站在山门前,风拂起一道道凌厉的剑袖,无数双目光,沉默无声地望着她

  林然看见许多张隐约熟悉的脸

  她踏着山阶,慢慢走到山门前,这么大的阵仗,她有点无措,张嘴正要说什么,所有面孔不约而同低下去,像秋收的麦田齐齐单膝跪下

  林然睁了睁眼睛,下意识想去拉,一只手把她拉起来:“让他们跪。”

  “这是你应受的。”

  楚如瑶按着她的肩膀,先转过身,对侯曼娥与云长清几人说:“你们先请自便。”

  侯曼娥眼神流连在林然身上,到底摆手:“去吧去吧。”

  云长清也望着有些茫然的林然,安抚地笑一笑。

  楚如瑶点点头,重新看向林然,神色平静:“走,跟我来。”

  楚如瑶拉着她穿过所有低头叩拜的剑阁长老弟子,横穿大半的山岭,登过云梯,走向祁山大殿。

  巨大的阴影笼罩住宏伟的正殿,凤凰趴在祁山高高的翘角,尾羽翩然迤逦,柔和而富有人性的目光垂落在林然身上,轻轻一声低鸣,清亮悠扬。

  楚如瑶望着它,终于露出个浅浅的笑,对林然说:“它也在欢迎你回家。”

  林然懵懵望向那头雍容美丽的凤凰

  “走吧。”楚如瑶带她跨过门槛,肃穆昏暗的大殿中,历代剑阁先祖的牌位在不灭的烛火中亘古沉肃地守候,楚如瑶亲手点起一支香,转身对她说:“凡剑阁弟子归宗,必当先叩拜先祖牌位,但你救过沧澜,福泽苍生,谁也受不起你一跪,你就鞠躬三次。”

  林然抿着唇,弯眼缓缓认真地鞠了三个身。

  楚如瑶等她鞠完,把香递给她:“插进中央的供炉。”

  林然捧着香,轻轻放进供台最中央小小的供炉里

  烟灰细细袅袅升起

  楚如瑶目光侧移,隐约望见一道清癯的身影缓缓虚幻浮现,站在林然身后不远处,天的意志化回人的躯体,静静温柔望着他失而复得的孩子。

  楚如瑶收回目光,神色淡淡,像是什么也没有看见。

  林然把香轻轻插进供炉,那一刻,她仿佛感觉身后有风柔和吹过,她转过身,空荡荡大殿里只有楚如瑶站在台基下,平静望着她。

  林然莫名有一点小失落。

  楚如瑶说:“走吧,我带你回无情峰。”说着转身往外走。

  林然打起精神来,哒哒跟上她:“楚师姐,我就没事了是吗。”

  “不要叫我师姐,直呼我的名字,或者叫如瑶。”楚如瑶纠正她,然后说:“并不是,你先回无情峰住,我已经召令几位掌座来商议你重登剑主位的事宜,元景烁要你去珫州,要在祁山大典之前在帝府为你造势,我还没有答应,等他来了剑阁再商议。”

  林然听懵了,反应了好一下终于反应过来:“…剑主?”

  “我还当剑主啊。”她结巴:“可我不是了,我、我不已经死——”

  “你正活生生地站在这里。”楚如瑶不爱听她说那个字,打断她:“你济世沧澜,功德圆满,如今转世而来,自该重登剑主位,这是理所当然的道理。”

  林然对剑主位完全没有执念,她从来对名誉权柄这些东西不感兴趣,她觉得她当年做这个沧澜老大一定是没办法了才做的,否则她肯定快快乐乐当一条咸鱼,每天躺平花式摸鱼。

  但楚如瑶并不这么想

  不想干活可以,那就只担个虚名,但她绝不可能让林然做了那么多事,默默无闻地回来,成为隐没在史册功绩后一道轻飘飘的影子。

  楚如瑶与元景烁许多理念天差地别,但有一件事他们达成一致,她们要把她捧回去,重新捧到她应该坐的位置。

  林然不知道她在想什么,还在试图小声挣扎:“可我修为不够吧,而且和大家也不太熟,而且我还失忆了,而且我……”

  “没有而且。”楚如瑶转过头,望着她,目光陡然泻出一道寒霜的锋冽:“任有千百个而且,你都是沧澜剑主,无可摘指,毋庸置疑,谁敢非议,便让他亲自走来我面前,与我的剑说个分明。”

  林然:“……好,好霸气。”

  楚如瑶气势凛冽,盯着她的眼神像爹望着不成器的儿子、老母亲盯着不靠谱的闺女,林然被压得头都抬不起来,怂怂的,不敢再推脱,安静如鸡乖乖跟着上了无情峰。

  林然走上了一座很高的山。

  祁山雄峻巍峨,但这座山不同,是如同一把伫立的剑,山形冷峻无匹,没有半点人烟,却并不荒芜,反而满山鲜花烂漫,奇花异草争春斗艳。

  林然爬到山顶,看见一座朴素的木屋,屋檐爬满深绿的藤蔓,屋前石阶缝隙间是自由生长的杂草,开着黄黄粉粉的不知名小花,在风中轻轻悠然摇曳

  楚如瑶停下步子,看着林然一个人慢慢往前,走到木屋前,蹲下去,轻轻拨开阶前杂错的落叶,拨出一柄青色的剑

  剑细而纤,似一支青竹,边缘柔润,敛着细腻清冽的光华

  林然握着剑柄,指尖擦过剑锋,青光徐徐亮起,发出轻轻应和的嗡鸣,如风过竹片,飘逸流亮。

  林然突然心里说不出的开心。

  她眉眼弯弯,珍惜地摸了好半响,把它重新挂回腰间,如鱼归水,圆满无虞。

  她终于找回了她的剑

  是她的剑。

  林然站在阶前,慢慢转身,慢慢望过周围一切景物,素色的木屋,半掩的门,门口挂着的半旧蓑笠,廊下一口晾干的大锅,檐前吊几串晒好的红辣椒,像奇特的风铃,在风吹过时打着圈摇晃地转。

  这就是她的家。

  这里只有她一个人。

  可林然觉得不该是这样的,她觉得,这里还该有一个俯身温柔摸她发心的身影,有一个站在廊下似笑非笑望着她的少年。

  “自你走后,无情峰便空下来,我没叫任何人进来清扫,不想扰了这里的清净。”楚如瑶说:“我想你回来,也更愿意自己慢慢收拾。”

  林然望着她,抿唇轻轻点头

  “谢谢你。”她说:“楚师姐,谢谢你。”

  楚如瑶再次纠正:“你是沧澜剑主,位高无上,不该再尊称任何人,叫我如瑶。”

  “我不。”林然却说:“我就要这么叫。”

  “我什么都忘了。”她说:“可我好像还觉得,我最快乐的日子,一定是以前在剑阁里,叫你师姐的时候。”

  楚如瑶便什么话都说不出了。

  她突然想起,她最快乐的日子,也是还拿着木剑的时候,每天从学堂放课,被一群师弟师妹七嘴八舌叫完好,跟着师兄练了剑回到家里,师尊系着围裙笑把小小的她抱起来举高转圈。

  那已经是多少年过去了。

  现在世人叫她楚掌座,恭称她世尊、冕下。

  “那就如此吧。”楚如瑶哑声说:“就和以前一样吧。”

  “林师妹。”她有些生疏地叫回这个称呼:“以前无情峰上,有许多桃花。”

  “自你走后,桃花再也没开过。”楚如瑶轻声说:“如今你回来了,我想这些桃花也该开了。”

  林然愣愣的,似乎还没听懂,可眼睛却已经超过意识反应的速度,像孩子一样渐渐亮起来。

  合道之后,楚如瑶的情绪已经很淡了,可是看着林然,她的心还是会软。

  让她幸福吧,楚如瑶想,让一切都回来,让她做一个被宠爱的无忧无虑的孩子,永远幸福、快乐,让她一切都圆满。

  她该有最好的命。

  她快乐了,她望着她,好像终于也跟着一起快乐回来了。

  楚如瑶慢慢露出笑来,深深望了林然一眼,林然以为她要与自己说什么,她已经毫不犹豫转身离开,衣袖猎猎,背影像一柄不世的剑,在久远的沉漠中终于要出鞘一角,渐渐微露峥嵘霜寒。

  ——

  无情峰来客的时候,林然正在养花。

  山上终于开了桃花。

  第一枝桃花冒出花骨朵的时候,林然围着好几天不错眼地看,天一都怀疑她要疯魔了,后来还是风吹过来,把那枝桃花从树梢折下来递给她,林然手足无措,跑回去使劲儿洗了好几次手还擦了香膏,才小心翼翼把这枝花捧回去,找了个精巧的小花盆,放在里面养。

  她把花盆放在床头,每天睡觉前看一看,早上起来看一看,午后阳光暖和又不那么晒的时候,哒哒抱着它出去晒太阳。

  她给它浇水,把药效温和的丹药捏成碎渣渣往花盆里洒,有事没事就捧着脸蛋发呆看它,还每天八百遍问天一:“你觉不觉它长高了点?”

  天一想把她脑袋按进花盆里。

  它烦死,懒得搭理她,但架不住有脾气好的,无论她说什么,都耐心细致地应和她,她趴在桌子上和花盆一起晒阳光,旁边的蒲扇飘起来,一下一下慢慢给她扇风

  林下巴垫在手上,慢吞吞往旁边蹭,蹭到蒲扇边,突然脑袋往旁边一歪,像小孩子一样撒娇

  蒲扇顿了一下,空气中有轻轻的笑,像有一只手摸了摸她的头发,温柔把她搂进怀里。

  林然枕在暖暖的风里,那气息温和、厚重,有雨后春泥的清新,又像是山川水泽的呼吸,柔软包围着她,让她特别安心。

  林然小声问:“它什么时候能开花呀?”

  那声音低柔回答:“快了。”

  林然抿着嘴巴笑,眼中有明亮的光彩。

  她倚在那里,安静望着桃花,渐渐发起呆来,半响,却忽然感觉风声吹动的异样。

  她抬起头,隔过窗扉,看见一个人静静站在廊下

  那是一个青年

  蓝衫,木簪,宽大的衣摆微微拂动,他站在那里,像一棵苍松挺拔,又沉静瀚漠如海。

  隐约的黑光从他脚下无声漫开,他静静望着她,已望了不知多久,沉默清冷的脸庞,嵌着一双漆黑的重瞳,像海面粼粼的波光,一点点泛开柔和的光彩。

  林然怔怔望着他,无意识地慢慢站了起来:

  “师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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