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刚下过几场雨,空气潮湿,地面上湿答答的。

  书湘边走边看着沿途沾满雨水的花枝,墙角牡丹结了老大一朵花苞,点点晶莹在花尖尖处摇摇欲坠,观者必然是赏心悦目的。

  茗渠跟在书湘后头,手里抱着才满三岁的小少爷。姑爷还没给小少爷取名儿,她们姑娘就成天唤小少爷“布布”。显然是放弃过去的“金宝银宝瑞宝”了。

  布布软糯糯地勾着茗渠的脖子,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瞧着前头盯住大花花看的娘亲,他在茗渠身上挣扎起来,茗渠一松手,布布就“哒哒哒”跑到娘亲身旁,仰着脸大睁着眼睛忽闪忽闪求抱抱。

  书湘却很是坚决地摇头,“不成,如今连瑞瑞都不叫人抱了,布布是哥哥,还要娘亲抱着难道不羞羞?一会子到了你祖母跟前,老太太瞧见了就不喜欢布布了。”

  布布咬咬唇,好像听明白了,然后就牵住了娘亲的衣角拉着她向前走。

  途经赫大爷夫妇院子的时候,正遇上从里头出来的安氏和她的儿子茤哥儿。

  茤哥儿比布布大,个子也高上许多,但最威风的是他有一只松狮犬,奶妈子十二个时辰盯防着,生怕茤哥儿叫狗给咬了。

  布布不知不觉松开了娘亲的手,他没有犹豫笔直地走向了茤哥儿,歪着脑袋道:“爹爹说为人兄长,最要紧一宗是谦让弟弟。所以哥哥应当把大狗送给布布。”

  茤哥儿很不情愿,他立时摇摇头,并且往母亲安氏身后藏。书湘头疼地看着儿子,她无可奈何,布布这熊孩子脾气也不知是像谁。

  果然,布布一脸的理所当然,他颇为强势地把狗绳儿攥到自己手里,并且极有礼貌地对着茤哥儿揖了揖手,木着脸笑道:“哥哥真好,谢谢哥哥。”

  被抢了宠物的茤哥儿嘴一扁,霎那间就鬼哭狼嚎起来,安氏赶忙儿蹲下|身安慰儿子,书湘脑子里一根筋“嚓”地断了,只得连声儿跟嫂子道歉,转头拎起布布到一边进行每日教育。

  “我问你,狗狗是谁的?”书湘耐心地看着儿子。

  “适才是哥哥的,这会儿是布布的。”小小的人儿眨巴着眼睛,扬唇微微地笑。

  书湘在额头上抓了抓,边揉太阳穴边问儿子,“为什么是布布的,哥哥答应送给你了么?”这下布布没有说话,书湘以为是自己的语气吓到孩子了,蹲下|身在他面颊上亲了亲,温言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布布乖,来,我们把大狗狗还给茤哥儿。”

  小孩子还是不说话,他一动不动地看着娘亲,直停了好半晌儿,忽地道:“爹爹说布布想要什么都可以。”

  “… …!”

  书湘抚额,心说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还是很有必要的,便道:“爹爹的原意一定不是叫布布拿别人的东西对不对?布布想想,茤哥儿的东西就这样被拿走了他该有多难过呀,狗狗突然离开主人也会伤心的是不是… …”说完见儿子认真地凝视着松狮犬,似乎开始动摇了,书湘很是欣慰。

  她拍拍他的小脑袋鼓励道:“知错就好,来,布布快把狗狗牵还给哥哥去。”

  一众人都把目光投向了“知错能改”的布哥儿,只见他一脸惋惜地卷了卷狗绳儿,小手在松狮犬头上摸了摸,然后走到了茤哥儿跟前。

  先是递了一块自己的鼻涕帕子给哥哥。茤哥儿当然没有接。

  接着,布布拍拍他的肩膀,老成地叹着气道:“爹爹说了,‘离别是人生必须经历的一道槛儿’,所以哥哥乖乖的,都这么大的人了就不要哭鼻子了。喏,大狗狗再给哥哥摸一小下。”

  三岁的布布在奶娃娃堆里气场向来很足,茤哥儿虽然还是很不乐意把自己的松狮犬给弟弟,但是他胆儿小,忍不住又往母亲背后缩,扁着嘴,仿佛随时都会哭出来,只悄悄在心爱的松狮犬尾巴上碰了一下。

  这样的事儿已经不是头一回了,书湘在一旁看着,觉着自己很有必要跟赫梓言谈一谈。

  他自己想来打小便是自说自话的性子,但他不能把布布也教成这样。哪有人从小就欺负哥哥的,这样的坏毛病不能纵容。

  转而到了赫夫人屋里,赫夫人直接就把小乖孙搂到怀里坐着。

  她看着布布,满眼都是笑,摸摸脸揉揉脑袋,这是喜欢的不行了,在孙儿面颊上亲了一口,抬头望着众人笑道:“我们哥儿就是生的好,瞧这眉眼儿,简直同御都小时候是一模一样,性情也好——”

  性情也好…?

  书湘垂首站在下面,简直没脸听下去,她在两个嫂子暗含嫉妒的视线下一点儿也咂不出儿子被夸奖的与有荣焉味道。

  赫夫人同往常一样把她的乖孙儿大加夸赞了一番,转头叫丫头拿糖糕给布布吃。想到什么,突然问下首的书湘,“瑞姐儿怎的不在,还睡着?”

  书湘正要解释,那厢正在挑拣糖糕的布布却道:“妹妹不在家里,妹妹跟小舅舅回家去了。”

  赫夫人大皱起眉,她其实没听明白,书湘抬袖咳了声,忙道:“母亲快别听哥儿乱说话,是我母亲想孩子,昨儿叫我哥哥带回去住一两日… …”

  “原是这样,”首座上赫夫人沉吟着,心说虽是舅爷带走的,他们赫家的孩子却也不该常在外祖家住着,像什么样呢,便道:“抽空儿接回来。瑞丫头和布哥儿是我的心头肉,一日不见都不成的。”

  书湘垂眸应是,赫夫人又把注意力转移到乖孙儿身上,她连瞧着布布吃东西也觉着她这乖孙儿玉雪可爱,整颗心都暖融融的,轻抚他的背道:“我们布哥儿真是叫人越瞧越喜欢,你们瞧他这一双眼睛怎么就能这么漂亮,还有这红嫣嫣的小嘴儿,将来长大了且不得了,管情叫这京里的闺秀们全惦记上。”

  底下几个媳妇堆了满脸的笑应和着,反正…婆婆说什么都是对的。

  布布抓着糖糕咬了一口,吃得心满意足,他仰仰脖儿舔着唇,破天荒的,竟然晓得要谦虚,“祖母别夸布布了,其实布布并没有这么好。”

  书湘露出欣慰的神色,小孩子接收到娘亲的视线,忽然笑眯着眼,慢条斯理继续道:“爹爹说了,布布的好,全仰仗了几位哥哥的衬托。”

  “哐当”,书湘抚了抚心口,好像听到什么碎掉的声音。

  **

  当天夜里,书湘抱着被子坐在床里头,赫梓言沐浴完了掀床帐要进来,却被书湘往床下推搡,一边还忿忿地道:“你看看你,往日里言传身教都教了布布些什么?”

  赫梓言有时候其实就一个自说自话的毛病,这方面布布不需要爹爹教,他已经从骨血里得到了真传。

  “…布哥儿怎么了?”赫梓言讷讷说着,慢腾腾往被子里坐,他把书湘圈住一道儿拥进锦被里,想了想没觉着儿子有哪儿不好,就伏在书湘颈间细语,不以为然道:“孩子还这么小,成日的跟在他娘亲后头,便有什么…也是跟湘儿学的。”

  书湘气起来,面红耳赤地支起手臂把他往被子外头推,“就是你教的,布布现在都不听我的话了,满口爹爹说爹爹说,你教他那些乱七八糟的是纵容他,今儿你没瞧见嫂子们看我的眼神,简直要把我吃了,横竖我是无地自容,恨不能挖个洞钻到地底下去才好。”

  他不甚在意地听着,死赖在她旁边泰山一样,书湘压根儿推不动,后来也不白费力气,赌气似的转过身躺下,今晚不打算睬他了。

  赫梓言随着书湘躺下,他从后头徐徐圈住她的腰,热热的鼻息洒在她敏感的后颈上,咕哝道:“又生气了?我们书湘是个气包子。”

  “......我才不是。”书湘飞快地答了他一句,意识到后就闭嘴装睡,不管他说什么她都不回话了,可是他越来越过分,那双手极为不安分,探进她亵衣里动来动去的撩拨。

  书湘又急又臊,转过身捏住他的脸道:“御都以后可不许再教布布那些有的没的了,你听不听我的?”

  “听,书湘说什么我都听。”

  他满口应下,拨开她脸上碎发,眼角笑意缱绻绵长。沿着眉心一路吻下去,到唇边时才停住了,辗转吮吸了一会儿,正要有所动作,却忽觉床尾塌陷下去一小块儿——

  书湘也察觉到了,她半仰起脸往床尾看,然而那里空空如也一切正常,是幻觉?这想法才起,一低头却发现布布从两人中间露出了脑袋。

  “妹妹不在,布布一个人睡不着,”他好像是在解释,自发乖巧地仰面躺好,笑得软乎乎的,“布布要和爹爹娘亲一道儿睡觉觉。”

  小孩子口中的爹爹此际黑了半边脸,他一把揪住了布布的前襟,作势要把他丢下床,怎料布布双臂一伸就抱住了爹爹的手臂,他满脸幸福地蹭了蹭,“快睡罢,明儿还要早起念书呢。早睡早起身体好,爹爹说的,您忘记了么?”

  赫梓言没法子,他一整只手臂都被儿子缠住了,实在动弹不得,只得躺下。书湘倒是很满足的模样,她把手放在儿子肉乎乎软绵绵的小肚皮上轻轻拍着,表情温和地哄宝宝睡觉。

  不知过了多久,布布快要睡着了,忽听赫梓言道:“你二哥哥昨儿把瑞瑞接走,到今儿都两天了。怎么的?又不是他闺女,总占着是什么道理,还不给人送回来么。”

  赫梓言这话里味道酸酸的也不是没有道理的。他这女儿不晓得是怎么回事,打当年他们才从边关回来他就瞧出端倪来了。

  书湘怀的是龙凤胎,孩子一落生把初次当爹爹的赫梓言高兴坏了,后来带回京里侯爷侯夫人也欢喜的紧,这一对儿奶娃娃简直成了阖府的宝贝疙瘩,身边大大小小跟了十来个人随侍,生怕出一丁点儿差池。

  在侯府住了几日赫梓言陪书湘回娘家看母亲,顺道给大老爷大太太看看外孙儿外孙女,本来一切是其乐融融的,可是赫梓言一个不小心,竟瞧见他那一直不哭不笑的宝贝女儿对着抱起她的宁书齐咯咯咯笑得花枝乱颤,嘴里吐着泡泡,哈喇子垂了老长,末了似乎还叫了一声“爹爹”!

  赫梓言只觉眼前一黑,按说才几个月大的小宝宝是不会说话的,可他就是觉得女儿那口型像极了在叫宁书齐爹爹。

  自此随着瑞瑞越长越大,直到现今儿三岁了。

  瑞瑞最喜欢的人不是亲爹爹赫梓言,甚至不是她娘亲,而是国公府里唇红齿白的小舅舅… …

  ***

  国公府。

  阳光明媚地穿过花枝照在瑞瑞的小脸上,她盘腿坐在树下,满头花枝旖旎,远处零散站着几个说笑的丫头仆妇。

  此时大太太正在屋里处理家事,瑞瑞闲着也是闲着,便掰着手指头数日子。

  一二,一二三,一二三——

  她突然懊丧起来,小脸皱巴巴的,一副泫然欲泣的小模样。一旁的奶妈子见状赶忙儿提溜着小心过来,半蹲下|身和气问道:“姐儿这是怎么了?要什么您跟我说,可千万别哭…!”

  瑞瑞吸吸鼻子,伸手向奶妈比了个三,她知道爹爹很快就会来接自己回去了,“瑞瑞都来外祖家三日了,除去来的那一日是书齐舅舅接我来的,这几日却怎么不见他?小舅舅不喜欢瑞瑞么… …”

  奶妈子抓耳挠腮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她怎么能知道呢!

  正出神想着怎么应对,一低头却惊讶地发现瑞姐儿不见了!转头问那几个丫头,都说没瞧见,众人也不敢惊动屋里的大太太,急忙四下里暗自找起来。

  却说瑞瑞蹬蹬蹬迈着小短腿儿跑进了小舅舅的书房里,门口的丫头见到她只身前来很是惊讶,弯腰给她作礼,又问她怎么一个人来了?

  瑞瑞神态骄矜地从上至下打量着这个伺候小舅舅的丫鬟,她不回她的话,只道:“我舅舅在里头么?”

  声音这么软糯,说出的话却满是小大人的味儿。那丫头朝房里指指,打了帘子迎她进去。

  屋里,宁书齐立在书架前整理书籍,高处的书簿封面上积了浅浅一层灰,他拿出来对着光轻轻吹了吹,暖黄的光线里便扬起轻盈跃动的细细粉尘。

  腿上忽的一紧,仿佛被人抱住了。他疑惑地低头,眼帘里映出一张粉团花色的小脸。一双同她娘亲一样的大眼睛,此时忽闪忽闪,正仰脸把他望着,甜甜喊他“舅舅——”

  赫梓言“嗯”了声,有些意外,抬眼看外头似乎没人跟着,不由蹙了蹙眉。

  “小舅舅抱抱。”瑞瑞张开双臂,眼睛骨碌碌看着他。

  宁书齐没计奈何,俯身把小小的人儿抱在胸前。

  这下不能整理书了,他抱着瑞瑞在书案前坐下。顿了顿,随口问道:“瑞瑞来了三日了,你娘亲可曾说过什么时候来接你家去?”

  小孩子沉默着,忽然把嘴巴一扁,“小舅舅不喜欢瑞瑞要赶瑞瑞走么?”眼泪说来就来,她抱着他的脖子哭得惊天动地。

  宁书齐没有和小孩儿相处的经验,她这么一哭他真是不知如何是好,脖颈处湿答答全是她的眼泪,他心烦意乱,一叠声安抚她,再也不提她什么时候离开这话。

  瑞瑞哭了一会子心里好受多了,她的眼泪全蹭在他脖子上,洇湿了他的衣领,弄得他痒痒的。小孩儿眼睫根部潮湿着,可怜巴巴问:“那就是说,舅舅不赶瑞瑞走,舅舅也是喜欢瑞瑞的?”

  喜欢?

  他一低头就瞧见她湿漉漉的眸子,眼前有一瞬间的恍惚,仿佛看到了曾经朝思暮念的人。

  她拽了拽他的袖子锲而不舍,“舅舅舅舅… …”

  心头蓦然升起一股说不上来的悸动。宁书齐涩然一笑,挑唇道:“嗯,舅舅喜欢瑞瑞。”

  她听后像吃了糖饼一样满足,露出了粉嫩牙床上小小白白的一对儿牙齿。

  瑞瑞因知道舅舅还没有娶亲,一直便有些好奇,就歪着脑袋问:“小舅舅,你和爹爹一般儿年纪,爹爹都有瑞瑞和哥哥了,还有我娘亲,舅舅怎么还是一个人呢,怎么不娶媳妇呢?”

  他怔愣住,她瞧不出里头玄机,却也没等他答,兀自天真地道:“小舅舅等瑞瑞长大好不好?瑞瑞长大了会一直一直陪着舅舅的,”她澄澈的眸子看着他的眼睛,若有所思地说:“这样的话,舅舅就不会总这么孤单单一个人了。”

  宁书齐眸中一动,他抚抚女孩儿柔软的面颊,阳光落进漆黑的眸子里映出点点碎光,面庞却愈见模糊。

  须臾他轻笑出声,“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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