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白景源醒来的时候已经在船上了。

  温暖的阳光钻进窗户,在榻前驻足,估摸着已经快到中午——他又是在睡梦中,被人抱到了船上。

  船工们一辈子都在摇橹,最懂得如何才能省力。

  “吱呀~”

  “唰!”

  “哗~”

  行船月余,光听声音他就知道,那几十支桨,是怎样整齐的摇动,又是怎样整齐的斜插入水,待到缓慢拨动水流之后,就会再次摇动向前,重复这个枯燥而又乏味的动作。

  “公子,奴奴可以进来给您穿衣了吗?”

  有婢女在外间细声细气的问。

  这是给他穿衣的荇——多水的楚国,很多女孩子都叫这个名字。

  她不像苹那么活泼,跟谁都敢开玩笑,她总是谨慎小心,看起来就像柔韧而又纤细的蒲苇,好似随时都能哭出声来一样。

  白景源从不让女孩子为难,尤其是这样的女孩子,听到她问,立刻“嗯”了一声。

  荇微微低着头,眼睛只看着地面,捧着衣裳进来,动作却很麻利,很快就给他穿戴好了。

  见她默默行礼完,就要出去,白景源立刻叫住她:“怎么没见鹿儿?”

  昨晚这孩子窝在被窝里哭,他也跟着纠结了好久,但他最终还是决定,以后都不要跟人说起穿越前的事情。

  以前跟雉说,不过是笃定自己活不成了,破罐子破摔,现在再把底儿都露出来,不异于自讨死路。

  “鹿儿病了,今日没有上船。”

  没有上船?

  白景源眉头刚刚拧起,荇就像猜得到他在想什么一样,立刻补了一句:“他在仆人的小船上。”

  也就是说,没有上主子的大船?

  “那……”

  刚想吩咐荇把鹿儿叫到大船上来,想着仆人们的船上挤满了人,万一哪个胆子大的调戏她,她怕是要哭着跳河里,忙住了嘴,示意她下去。

  荇走到船舱门口,就见苹捧着梳子进来,那神采飞扬的模样,与她完全不同,不由条件反射的把头低得更凶,侧身让到一边去了。

  “公子!鹿儿今早躲起来哭哩!哭得好伤心!你打他啦?”

  荇一向没有存在感,苹的眼里只有公子,一进门就八卦兮兮的问起鹿儿的事来,根本就没有看她一眼。

  荇心里有点难受,却不恨别人,只恨自己太过胆小。

  捧着脏衣服走远的时候,听到公子叫屈,说“哪有的事?你快去把他叫来,早点还我清白才是!快去快去,先别梳头了,带着糖块去叫!”,又听到苹脆生生的回答“哼哼!哭了就有糖块吃,我也要哭哩!非要把眼睛哭肿才好!”,然后就只剩隐隐约约的笑声了,荇也不知不觉的跟着笑了起来。

  身边伺候的人越来越多了,以前穿衣梳洗甚至洗澡,全都是苹在伺候,现在却分得很细,白景源有时候都不知道他们的名字,能觉得面熟都算用心,自是不会去揣摩她们的心思。

  但——

  “你对我来讲,是不一样的啊!”

  苹使出了浑身解数,好吧,也有可能是糖块用得足的缘故,鹿儿最终还是红着眼睛回了大船。

  见他含着糖块鼓着嘴,气哼哼的不说话,只闷闷的跪坐在榻前,有一下没一下的戳他放在榻下的被子卷儿,白景源哄人的话张口就来。

  苹正在给他梳头,庖彘正在摆放点心,闻言,都羡慕嫉妒恨的看着鹿儿。

  鹿儿被他们看得不自在,脸不自觉的红了,到底还是耿耿于怀,别扭道:“哪有什么不一样哦!奴奴命如草芥、生如蜉蝣,和所有的奴仆都是一样的……”

  一样不得公子信任。

  说着说着,眼睛又红了。

  苹却直接“哼”了一声,相当不满。

  她可不认为自己是“所有的奴仆”中的一员!

  在白景源看来,这就和小孩子争宠一样,可爱极了。

  原本心情不太好,被他们一逗,也开心起来。

  心情好了,说话就格外动听:“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

  “什么?”

  虽然很想假装不在意,但他还是控制不了自己的好奇心。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眠?”

  见鹿儿脸更红了,他又加了一句:“你说对不对?”

  我要是不信任你,又哪会任由你怀揣着短剑,天天睡在我的榻下呢?

  其中意思,鹿儿秒懂。

  也正是因为听懂了,他又别扭起来。

  就跟屁股下面长了钉子似的,在白景源真诚的眼神里,他再也坐不住了,撑着窗户就跳了出去,颇有点落荒而逃的感觉。

  听到甲板上“咚”的一声,随即又有慌乱的脚步声不断远去,白景源笑着摇了摇头。

  多么可爱的小少年呀!

  苹酸溜溜的给他梳了头,因为鹿儿的事,今天她格外卖力,那发型,啧,哪怕以他现代人的眼光,也要说一声好。

  庖彘惦记着他没吃早饭,原本觉得自己今天准备的小点心还有杏仁儿羊乳十分用心,见此也回到船上简陋的庖屋里,挖空心思准备起晚饭来。

  他是多么希望,有一天公子也对他说这样的话啊!

  船上的日子无聊而又漫长,吃饱喝足,扯个垫子靠着窗户坐在暖阳里,听着富有节奏的摇橹声,白景源一卷《纪礼》正看得昏昏欲睡,就听船官前来传话,说张元求见。

  微微点了下头,很快跳板搭好,张元就上船了。

  白景源已经规矩的坐到案前,知道他不是那种思想顽固的老头,忙摆摆手,示意莫要多礼。

  “张翁寻我何事?鹿儿,给张翁拿个软枕,坐我边上。”

  把椅子烧了之后,他又捣鼓出了抱枕。

  别说,垫个抱枕靠在船舱上,感觉还不错。

  舒舒服服的坐下,又喝了一碗香喷喷的果子羹,张元靠着软乎乎的抱枕,借着长案遮掩,悄悄把腿直,然后给了白景源一个心照不宣的笑。

  白景源立刻接到了他的脑电波,也把双腿伸直。

  鹿儿与香莲他们就像瞎了一样,谁也没吱声。

  这一老一小凑一块儿,经常不顾礼仪烤肉烤豆,他们早就习惯了,坐姿不标准根本就不算啥。

  白景源好奇张元来意,他却双目灼灼,只管盯着白景源,愣是不说话。

  “到底怎么啦?”

  白景源摸摸脸:“那群鲁国人不是很上道吗?可是粮草不好买?”

  其实他们根本就不缺粮草,任沂带着好几千人,伪装成商队,一直跟着呢!

  几千人的嚼用都够,又怎么会缺了他这几百个人吃喝?

  张元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上身前倾,认真问他:“公子,你看我,长得像不像你的太保?”

  “咦?”

  太子太保位列三公,只是个虚职,但他们对太子来讲,意义不同凡响,待到太子继位,他们多是要领其他实职的。

  张元作为齐水前太守,原本已经退休了,若不是王后逼着他,他怕是早就回齐水养猫逗狗安享晚年去了,现在却渴望继续发光发热?

  “可啊!太可了!”

  这还是第一次有老臣明确表示想要跟他干呢!

  没想到他这么干脆,张元皱巴巴的脸都像舒展开了似的,满面红光,眼里全是期许:“臣、臣也没那么好,你怎么也不讨价还价啊!直接就答应了啊!”

  他怕公子成为那种任人唯亲之人,不由忧心忡忡。

  白景源同样满面红光,大手一挥,表示这都不是事儿:“怎么不可以?你对我来讲,是不一样的啊!”

  此话一出,他还没发现哪里不对劲,边上鹿儿“嗖”的一下扭头,看向他的眼神立刻就不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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