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场近乎无人问津的讲座。

  掌声消弭之际,助理走过来,递上遥控笔,江恒摇摇头,“不用了。”

  “有关这次讲座主题的内容,稍后会以纸质文件的形式下发到每个同学手中,留给大家在讲座结束后阅读,另外,我没有准备任何幻灯片。”

  学生们交换着惊异目光,讲台下是乱飞的眼色,江恒微笑抬手,关掉投影仪,也关掉麦克风,用足以让每个人都听得清晰的音量。

  “请允许我解释舍弃投影仪的原因,它只会不必要地分去诸位的注意力——当然,我不是在担心一台冷冰冰的机器会比我更能得到诸位的关注。我应该没有那么无趣吧?即使有,我也不会承认。”

  学生里传来一阵轻轻的笑声,很快又被克制住,江恒像抓学生上课纪律的教导主任,手指掠过在场学生,最后停留在自己的前胸。

  “一,二,三,四……九,十,十一,十二。”

  “加上我,十二个人,刚好够组成一支足球队——让我想到我当年在瑞斯塔德读书的时候,我是校女子足球队的队长,我们的成绩还不错,曾经踢进全国大赛的四强,这也为我们在学生活动中心争取到了一间和这间教室差不多大的活动室,队员们每次开会商议训练计划和战术的时候,都会围坐在一张胡桃木的圆桌边上,把薯片和可乐倒进黄金碗碟和洛斯托夫特陶瓷杯里,边吃边喝边讨论。”

  她走下台来,风衣下摆荡起一角,又轻柔贴在小腿上,像一片轻盈的落叶。

  “——好了,我的小队员们,都站着像什么话,坐下来,让我们进入今天的正题,没有演讲稿,也没有幻灯片,就当老朋友见面,聊一聊我们彼此对优绩主义和教育公平的看法。”

  她叩叩最前排的座椅,“分成两排坐,没问题吧?”

  陈望月迅速拉着冯郡占了一个靠近中间的位置,其他学生们也不再犹豫,纷纷落座。

  “江部长。”冯郡举手了,“我们坐好了,零食和饮料呢?”

  “好问题。”江恒拍拍手,助手打扮的人端着托盘鱼贯而入,“以前期末的时候常在学校这家咖啡厅点一杯咖啡加一份鳗鱼三明治熬夜一晚上赶论文,同学们都觉得他家虽然好吃但服务态度不行,迟早要倒闭,刚刚派我的助理小姐去打探了一下消息,没想到能顺利开到现在,而且生意还一如既往地好,大家就先凑合一下填填肚子吧。”

  “哇哦。”冯郡夸张地鼓起掌来,“我总算知道您为什么能当上队长了,换我也会为一个擅长请客的贴心队友投上一票的。”

  “我想大家投江部长票应该不是为这个原因。”陈望月笑道,“江部长,我有看过您的采访,您说您上学的时候零花钱很少,过生日聚餐都要AA制。”

  “是的,我的父亲严格管控我的零花钱,他声称我作为他的女儿,继承了他不擅长理财的传统。”江恒看着陈望月说,“但真实原因是,我上高中时他还在公共卫生局任职,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联邦提供给文职雇员的薪资一直不算高,我在瑞斯塔德的学费是他贷款支付的——说到这里,我想问一个问题,在场的同学,有通过特招途径进来的吗?”

  其余人纷纷摇头,江恒点点头,手指抵在文件夹,“那我想,大家的求学生涯不至于像我一样拮据。我是因为父亲职务调动,才从诺威州来到瑞斯塔德,所以我读书时一直很羡慕家里条件好的同学。”

  “在座的很多同学,可能都有相似的经历,4岁之前,你们在护士和母亲的精心呵护下成长,此后由家庭教师照顾日常起居,教授餐桌和社交礼仪,这些教师们通常在卡纳语之外还精通两到三门的外语,通用语则是必要技能。等到六七岁,你们就会去私立学校上学,家庭派遣专职司机接送,十三岁之后,再陆续进入瑞斯塔德本地排名靠前的寄宿学校。”

  江恒顿了顿,“这位拿相机的柯叶同学,我刚刚说的,符合你的教育经历吗?”

  被点到名的女生愣了愣,“……符合。”

  “进入瑞斯塔德学院,是你自发自主的选择,还是受到了家庭的影响?”

  柯叶说:“两种原因都有吧,江部长,我的父母都是瑞斯塔德的校友,他们希望我进入瑞斯塔德,我也相信,只有在这里,我才能在未来成长为像您一样杰出的人。”

  “你用了‘只’这个词。”江恒温和道,“为什么你不认为其他学校能给你提供这样的机会呢?”

  柯叶愣了愣,她完全不认为这是一个需要思考的问题,她开始反过来想江恒希望从她那里得到什么样的答案。

  顿了顿,她在周围的注视中开口,“关于我们学校在教育资源上的优势,我们都身在其中,应该不用赘述了,但我认为我们学校最宝贵的,不是这些外在的,可视化的条件,而是正确先进的教育观念。”

  “我们的校训是‘一切恰如其分’,强调培养学生自主学习的精神,无论是探险搜宝式地搜刮资源,调兵遣将式地整合调用资源,在这里都会得到鼓励,学校致力于让我们成为拥有自学魄力,积极探索的人,我非常认同这样的教育观念,这在很多学校里是少见的,据我所知,有些公立学校至今还流行机械式的填鸭教育,学生完全没有自主思考的精神,他们一味等待着学校和老师喂养,一旦失去鞭策,便会失去前进的方向,丝毫没有独立的脊梁,又怎么能成为一个对社会有用的杰出人才呢?”

  “你说得对,柯同学,一个优秀的学生,应当成为自身学习体系的总设计师,真正享受徜徉在知识世界的乐趣。”江恒点点头,“那么,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这些公立学校会形成与瑞斯塔德截然不同的教育理念呢?”

  “因为培养学生的目标不同,接触到的人的层次也不同。”柯叶不假思索,“瑞斯塔德培养我们成为独立的人,我们结识的也都是与自己成长背景相似的人,我们一起选修课程,参与竞赛和俱乐部的晚宴,我们刻苦学习并劳逸结合,每年都会去一样的避暑胜地,冬天再相约去滑雪。我们在这里获得并不断练习和相信自己有做判断、做决策的能力,而且我们能轻易接触到在公共生活领域和重大机构拥有决策权的前辈,就像您一样。”

  她看了一眼江恒,继续说。

  “我们通过交流经验和鉴赏力强化自信,培养出更体面的言辞和行为方式,我们会为同学的优秀而感到骄傲,因为他们的能力也是我们自身得到认可的证明。而在被当做教育负面案例的部分学校,只剩下竞争,竞争,无止境地竞争,老师和学生的身体都疲惫不堪,根本承载不了一个高贵而独立的灵魂,他们的人格是不健全的,也许这样的人可以暂时在考试中获得胜利,但等到他们进入社会之后,就会明白,过往奉行的那套成绩至上标准是行不通的,学校根本没有教给他们真正立足于社会的手段!他们始终是无能者!”

  陈望月轻轻地,无声地笑了。

  “很精彩的回答,我前不久看到的毕业生去向统计报告也印证了你所言非虚,瑞斯塔德的学生在各个领域都出类拔萃,担得起国家栋梁的称号。”江恒抚掌,“现在,柯同学,我有一个新问题,你认为你的入学机会,是通过努力,还是继承得到的?”

  柯叶微微僵住。

  “这个问题,我不止问给柯同学,也问给在座的每一位。”

  “在我们讨论的此时此刻,几十卡里开外,下城区一个公立学校的孩子正在等待他的父亲,他不知道父亲会平静地进门,脱衣服,吃饭洗澡,还是醉得东倒西歪,需要他们蹲在地上,蒙着鼻子清理呕吐物。而有的孩子,正看着母亲往胳膊上扎针,他不知道为什么妈妈有钱买一些粉末,却没空给他做一顿饭,他只能饿着肚子上床睡觉,然后明天,饿着肚子的孩子只能翘课,跟其他的伙伴们成群结队破坏附近商店的门锁,偷走巧克力棒和柜台的零钱。”

  “也有一些孩子,他们智力出众一些,也更擅长忍耐,他们努力学习,打工,赚取生活费,申请到一份奖学金,乃至一个相对好一些的公立学校,持续着柯叶同学所说的竞争、竞争、无止境地竞争,最后挨到你们的脚后跟,他们应该被归类为教育的失败案例吗?”

  “我绝对相信你们自身的优秀,无论是智力,相貌,成绩,还是拿到的奖项,你们是这个国家最好的学校里最好的一批少年,学校在你们的人生中扮演的角色,是培养你们的行为举止和思考方式,细致地传递道德和文化,以便延续你们家族的荣光,所以,你们现在接受的,不是‘教育’,而是‘精英教育’。”

  江恒从左至右,扫视过所有人,那双湖水般湛蓝色的眼睛,像一缕冰水,静谧而凉。

  “正是这种教育制度和贵族制一样,将你们与社会的其他阶层分隔了开来,并使精英阶层能够实现优势特权的代际传递。精英教育让你们享受优势,而光鲜亮丽的工作总是优待接受过精英教育的人,教育与工作形成的反馈闭环确保了这两种特权相辅相成,共同壮大,这就是你们有时候很难去理解,为什么那些公立学校的学生总是在竞争、竞争、无止境地竞争,而又在进入社会后一蹶不振。”

  “这答案很简单,因为他们只为拿到入场券就力竭而亡。”

  一支笔啪嗒落到桌上。

  安静的教室里,呼吸可闻,发言的教育部长,语调始终保持平静与温和。

  “各位同学,我并不是要指责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人。只是如果不对教育和精英教育先进行区分和定义,我们接下来对于教育公平和优绩主义的探讨就将毫无意义。”

  像枝状的烛台一样,她轮廓在灯光下曝光晃动。

  “现在,我对你们的提问结束,改由你们向我提问,就这样。”

  陈望月度过了进入这个世界以来最接近于自由、诚恳本质的两个小时,全情投入,辩论碰撞,有那么几个瞬间,她甚至觉得江恒不像是这个国家的教育部长,更像是游戏最后关卡的大BOSS,学生对她提出问题,她给出解决方案,再反驳再推翻再重建,就算把国会上下几百个议员的脑子扔进榨汁机也榨不出更新鲜干净的东西。

  置身于这样的氛围里,很容易会觉得教室的灯都是为自己而亮,全世界都等待着自己去改变。

  中间江恒的助理过来提醒了两次时间,第三次江恒才看了眼手表,抱歉地告诉大家自己还有别的工作需要处理。

  江恒走上讲台时,学生们连掌声都吝啬给出,送别时倒是有人依依不舍。

  回廊外,卡纳的女教育部长在助理与安保的重重围簇和学生们的目送中步下台阶。

  门口已经有挂着卡纳国旗的公务车等候多时。

  车窗缓缓合拢,汽车尚未发动,后视镜突然映出一道奔跑的身影。

  她在车门旁边站定,没有动作,气喘吁吁,眼神先于她的手拦停了车。

  江恒的随行助理目光流露警惕,“同学,你还有事吗?”

  “抱歉,江部长。”那面孔惊人漂亮的女孩彬彬有礼,递来一份整整齐齐用金属夹固定好的个人简历,“您可以给我十分钟吗?”

  助理刚想说什么,被江恒制止,她微笑望向这个女孩,“我们稍后还有事,五分钟,可以吗?”

  “当然可以,谢谢您。”那女孩的脸上绽出笑容,“江部长,我看过您很多采访,您毕业于歌诺理工大学,那里有全世界最顶尖的基础数学研究团队,是我梦想中的学府。”

  江恒的视线掠过那张简历,薄薄的一张纸,极其简明扼要列出了这个女孩从小到大所获的荣誉,最醒目的部分是用红色重点加粗标出的数学成绩。

  “你今年刚刚升入高中一年级,至少还有两年的时间进行规划。”

  “是的,算起来还有很久。我知道这样有些失礼,但近距离见到您的机会可能没有第二次了。”陈望月深深鞠了一躬,“所以我鼓足了勇气来告诉您,我喜欢数学,愿意将一生都奉献给基础数学的研究,想要进入歌诺理工数学系尹时琛教授的团队学习,请您为我写一封推荐信。”

  江恒不觉失笑,“陈望月同学,你不担心我会拒绝吗?”

  “担心,女士,但我更担心我会后悔。”她深深鞠了一躬,“这是我能想出来的局部最优解。”

  教育部长柔和地对上她的眼睛,还这样年轻的女孩,言辞谦逊礼貌,但皮肉下是毫不掩饰的蓬勃野心,如此动人,让人怀念。

  “但是,陈望月同学,你既然看过我的采访,就应该知道,我也提到过,歌诺理工的录取规则,从来不是固定的公式,达到指标就会得到最优解,就算有好成绩和推荐信也不一定会有如意结果。”

  “能够走到我们的筛选阶段,一定都是顶级的孩子,但我们从来不是在挑选最完美的,而是更适合,更有潜力的学生,也许有些孩子的申请材料并不完美,但一定真实,让我们能看到未来,我们也会抛出橄榄枝。”

  “你可能会觉得这话太官方,毕竟半成品和完成品里,人们往往都会选择完成品,这是最本能也最普遍的做法,所有对孩子报以期望的父母都在把孩子往一个量化的标准里套,所有有追求的孩子都在往排名最高的学校攀爬,但这不是教育的目的,我希望看到你们自由,健康地成长成参天大树,而不是被催熟的葡萄。”

  “我这样说,并没有任何否定你的意思,陈望月同学,你真的很优秀,也很勇敢,在我所了解的这个年龄段的孩子里也是罕见的,但在歌诺理工,真实和潜力比完美更重要,你的人生还很长,我希望你不要让自己牺牲在录取的单一算法里,这封推荐信我现在不能给你,但我对你有更多的期许。”

  “我希望你去做更多思考,做一些当下不能看到回报,但三十岁,四十岁回顾人生时会让你为自己骄傲的事情,到那个时候,欢迎你成为我的后辈。”

  “好了,我们必须走了,祝你学业有成,再见,陈望月同学。”

  江恒和她挥了挥手,车窗缓缓关闭,轿车平稳驶离,彻底消失在视野里。

  陈望月抬手,摸到自己火辣辣的脸。

  像被人慢条斯理,从内至外剥掉皮肉,扔到砧板上,赤.裸.裸,血淋淋地接受审视。

  她虚伪混浊的底色,所有精心的矫饰和设计,被不动声色地看穿,不留颜面地戳破。

  灵魂轻飘飘地振躯而出,注视着时光倒带回从前。

  为了上学,给舅舅舅妈下跪,她不后悔。

  利用修彦的好心和权势,目的达成后再抛弃他,她不后悔。

  编织谎言,汲汲营营,她不后悔。

  为了更好地生存,她从不后悔,从不后退。

  她有无数种方法为自己开脱辩解,她可以劝服自己不要把这位教育部长的话放在心上,她没有经历过自己所经历的痛苦和磨难,她的评判不全面,不客观,不公正。

  但她什么也说不出来,因为这一刻,她真的为自己感到可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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